什么都可求新,但人心要古
鐘世華,武岡市安樂中心學校語文教師
說起來很慚愧,同時也很慶幸,我是在與學生一起朗讀《離騷》的過程中走近《離騷》的。
《離騷》對于一個并不熟悉它的現(xiàn)代中國人來說是難以接近的。它的語意比《詩經》還艱澀,生僻字比《詩經》還繁多,篇幅又那么長,洋洋灑灑400行。但是,當《離騷》中的生僻字在朗讀中逐漸熟悉起來,艱澀的語意在心里逐漸明朗起來,句子的語氣、韻律、味道在朗讀中慢慢被把握住時,覆蓋一部瑰麗長詩的千年陳苔就這樣被拂開,《離騷》就離我們近了。
在一個修改錯別字的練習中,有道題為“以身作‘責’”,有個學生脫口而出:“責”要改成“正則”的“則”(語出《離騷》:名余曰正則兮)。而在另一個有關惜時的話題討論中,一個學生張口即來:“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我是在讀了余秋雨先生的《中國文脈》與《何謂文化》之后,堅決讓學生朗讀《離騷》的。對于中國“第一詩人”的第一詩,余先生在《何謂文化》中說:“離騷,對照著今譯,至少通讀兩遍。”
詩要對照著今譯閱讀,這樣的詩不多,除了《詩經》里面的一些,就是《楚辭》里以《離騷》為代表的那幾首。這個話倒過來想:對照著今譯也要閱讀的詩,一定有閱讀它的理由。
《離騷》獨特的楚辭味道——譬如說“兮”字的反復介入,長短句式的相間,語意的一開一合,節(jié)奏的朗朗上口,可以作為它進入學生閱讀的一條理由。與此同等重要的另一條理由在于它的內容。例如《離騷》的句子里布滿了各種“人格”。我很奇怪,為什么那么好的《離騷》,這么多年來我們只喜歡里面的那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實際上除了求索不息的精神,《離騷》對于養(yǎng)成清白不染的人格、剛正不阿的人格、獨立不羈的人格,都會有一些好處?!峨x騷》還能培養(yǎng)和發(fā)揚學生的想象力?!峨x騷》到了后半部分,是一個想象力四射的上古神話世界。同時《離騷》也是一部關于上古歷史傳說的簡史,譬如說“伏羲與洛神”、“高辛與有娀”、“堯舜遵道”、“桀紂猖披”、“鯀死羽山”、“羿射封狐”,等等。
屈原寫這個詩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瘋癲,事實上思路十分清晰與開闊。他在這首“離歌”中離別家國,“回朕車以復路”,他要回到哪里去呢?他一連寫下那么多古賢與上古美女,這些人都是他要上天入地尋訪的對象。這很有趣:原來古人也在尋訪古人。想來他當時并未想到“人心不古”這個詞,但這種感觸在他這里是很深刻的。“古”與“將來”一樣,都處于現(xiàn)世之外,構成一種關于人心的理想。什么都可求新,但人心要古。總有人把保持人心的質樸與向善“俢姱”當成一種理想。魯迅先生說,從對后世文學的影響來看,《楚辭》要大過《詩經》。我想補充說的是,從魏晉阮籍與嵇康的風骨,到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一直到《紅樓夢》里的“質本潔來還潔去”,都看得到《離騷》大過《詩經》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關于“人心向古”的。此種人心向古,與世界向往將來,構成一種關于理想的力量抗衡。但實際上這又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當我們越來越靠近這個世界的將來,也就越來越接近這個世界的本質與初始。這樣來看,科學創(chuàng)新,與人心向古,并非抗衡,而是并行,都是在“上下而求索”。幾千年前,屈原在這樣一條求索路上就敢以一敵眾,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名有姓的特立獨行的人,這幾乎無從解釋。那就將它看作有關古人的一種詩意。
所以——即使僅此也可以——說,要讀古詩,要讀《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