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韓石山

王朝軍《又一種聲音·序》

山西 韓石山

生性刻薄而又好為人師，這一人性的劣質(zhì)，讓我在俗世吃足了苦頭，而用之于文學(xué)批評，幾乎是一個騰躍，便暴得大名（且不論好壞）。人老了，按說該有所收斂，到了我身上，不僅依然故我，且越發(fā)地張揚。這不，拿到王朝軍先生的這部書稿，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嘉勉后學(xué)，而是如何借此機會，教訓(xùn)一下山西的文學(xué)批評界。

教訓(xùn)什么呢？

有我這么個典范，近在咫尺，竟不思效法。

山西評論界的毛病，一言以蔽之便是，視野不開闊，批評意識不強，且不能以風(fēng)趣機警的語言出之。

朝軍先生是近年來頗有聲色的一位青年評論家，這些毛病在他的身上，不會沒有顯豁的表現(xiàn)。借此抒一抒我多年來的憤懣，可謂正當(dāng)其時，亦正當(dāng)其人。

先說第一項，視野不開闊。

看看目錄，由不得皺了眉頭。

全書分四輯。第一輯為“具象闡述之前”，是對近年來長篇小說及數(shù)種文學(xué)現(xiàn)象的綜論，這類文章，不能歸諸視野不開闊。第二輯為“作家與作品”，所論有閻連科、麥家這樣的當(dāng)紅作家，也有楊遙、陳克海、孫頻這樣的新銳，作為作家的類型，可以說是夠全的了。第三輯為“經(jīng)典小說之又一種聲音”，所論除了國內(nèi)重量級作家及其作品外，還有諸如卡勒德·胡賽尼的《追風(fēng)箏的人》、約翰·伯恩的《穿條紋衣服的男孩》、卡洛琳·帕克絲特的《巴別塔之犬》等，好幾個外國的名家名作。罷罷罷，這樣龐雜，若說是視野狹窄，可真是在吹毛求疵了。第四輯為“通俗小說可觀者”，所論乃《誅仙》《綰青絲》等我連名字都弄不明白的小說。作者既將之歸入“通俗小說可觀者”，那就由他去吧。

視野的開闊，原與學(xué)識有關(guān)。我是從大學(xué)混出來的，且不是中文系，多看了兩本書，就自命為視野開闊，且以此驕人。朝軍是中文系正兒八經(jīng)念出來的，視野開闊與否，對他來說，是個無須考慮的事體。原本就開闊，自然就不會放在心上了。

看第二項吧，這回可跑不了。

只掂掇了一下第二輯題名，“經(jīng)典小說之又一種聲音”里的那個“又”字，我就泄了氣。

評論的作家作品，計有王蒙的《活動變?nèi)诵巍?、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秦腔》、鐵凝的《玫瑰門》、王安憶的《天香》、莫言的《蛙》、閻連科的《受活》等二十余人的作品。這些人與作品，我大都知悉，正解是什么，這“又解”不問也就可知。不從流俗，能從“又”字上做文章，光這一點，就讓人嘆服。

好了，算我這次走了眼。那么，第三項，嘿嘿，怕就沒跑了。

我對自己的厚道，常常失算；而對自己的刻薄，從來自信滿滿。

然而，僅看了數(shù)頁，看到下面這幾行文字，由不得拍了一下桌子。這幾行文字是：

我承認(rèn)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文學(xué)評論家，所以，每次因虛榮心驅(qū)使，想給自己貼一個什么標(biāo)簽時，我還是無法掩蓋自己底虛的內(nèi)心，只敢唯唯諾諾曰：文學(xué)評論人。盡管被人一眼就能看穿，你這是裝蒜，是矯情，是巴不得大家說你好，說你是“家”，而不是“人”。（《站在山西“80后”小說家身后》）

這不是風(fēng)趣，也不是機警，這叫自嘲。既有風(fēng)趣機警的成分，還有一種更高的品質(zhì)，那就是絕對的自信。沒有絕對的自信，不會這樣輕易地嘲諷自己。

極不情愿地，我在心里給自己下了個判斷，這回算是栽了。

是栽了，卻一點也不懊惱。反而分外地高興。

等了多少年，我終于看到，山西文學(xué)評論界，有了酷肖我風(fēng)格的批評家。這樣說，多少有點勉強，不過是為了挽回一點自己的面子。實則，朝軍先生在他文章里所顯現(xiàn)的批評勇氣，在蠻勇上，或許遜我?guī)追?，而在善?zhàn)上，不知強我多少倍。這是不能不讓我心里喜歡的。

我所以喜歡朝軍先生的文字，還有一點，也想提及一下，那就是，跟我一樣，朝軍先生也有在中學(xué)教書的經(jīng)歷。這倒不是說，當(dāng)過中學(xué)教師，就有怎樣的文字上的功夫，而是說，當(dāng)過中學(xué)教師，多多少少總會沾染一些“好為人師”的毛病。而這一“劣質(zhì)”，幾乎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xué)批評家之必須。

話雖這樣說，仍有幾分羞愧。我在七十歲上悟出的這些為文的道理，朝軍先生在三十幾歲上已身體力行，且化為筆下清通的文字。假以時日，該是如何了得。

想到山西文學(xué)批評界有這樣一員驍將，我的這點失算，又算得了什么呢？

2016年11月11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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