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湘南的詩
前沿秩事
我最優(yōu)秀的五年時間從機器的送料口進去
我看見,這青春的五年從機器的屁眼里
出來——成為一個個橢圓形的塑膠玩具,
一個個滑溜的,一會兒是橙黃
一會兒是朱綠的雞蛋殼殼。
(聽說這東西要一車車運往美國,運往
西歐,作為圣誕禮物,一一出售給
藍眼睛的孩子……)
那機器吭哧……吭哧……,冒著青煙
以磨牙的節(jié)奏咬住我嗚咽的激情
機油光澤可作早晨起來梳洗的鏡子
就因為這,五年中蚊蟲不敢光顧
我的身體,我熱血徜徉的肉鋪
在生產(chǎn)最繁忙季節(jié),老板和老板
太太、情人,分別來到車間
東轉轉、西瞧瞧,偶爾也帶兩包
小魚干,堵塞兄弟姐妹的嘴巴
……這有著狐貍智慧的人,時常擇準
我大急之時,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
使我像那冒煙的機器,不得不
乖巧地站立。這倒流的尿液
——竟循環(huán)到今夜……
采訪段作文
在深圳龍崗區(qū)橫崗鎮(zhèn)大康村安康路
我找到段作文
他穿拖鞋、大褲衩、一件褪色的破T恤
皮膚黑得像被雨淋濕的煤塊
胸前掛著一個廠證
他是一個小私營表帶廠的小組長
穿過安康路蹲在廠房兩邊的打工者
穿過出租屋巷道間凌亂的沙堆
他領著我與我的同伴
來到他租住在七樓的屋子
屋子內(nèi)除一架雙層鐵架床(上床上幾件雜亂行李)
一根拉在床架與窗框上的晾衣繩
一口小鍋、一把菜刀、繩上的一掛衣服
別無它物
交談在黃昏的屋頂進行
關于他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我可以掌握的
全來自他外露牙齒啟動時
低沉的講敘——
高考落榜,從四川廣安出發(fā)
曾在福建石獅山坳里
搬運過石頭。1993年
41歲的母親病逝。1994年
他來到龍崗。忍受不了老板的苛刻
用“豬食”來填他們的胃
他曾在半夜起來張貼紙條
煽動工友罷工。遭到被逐的命運
從龍崗到惠州再到龍崗,因失戀
曾忘記寫字。數(shù)度顛簸流離
他自己最滿意的作品
是寫跪在母親墳頭哭泣的散文
現(xiàn)在。他與老婆的工資加在一起
每月有1800元
現(xiàn)在。他有一個1歲的女兒
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
現(xiàn)在。談起寫作的障礙他只有一個詞:
加班?,F(xiàn)在
他摒除鄉(xiāng)土的自卑,有一個想法
等條件好了,買一臺電腦
要寫出比賈平凹還好的作品
屋頂即將轉為啞色
攝影記者為他設計了一個吶喊的動作
他拿著卷成喇叭狀的雜志
沖著天空喊
可我只聽到快門的一聲閃動
他生于1973年
看起來卻像個40出頭的人
郭金牛的詩
十畝小工廠
從一數(shù)到十,從十數(shù)到百,從百數(shù)到千
一千朵桃花,
一千朵牡丹,
一千朵冬梅。
她們長得真的很好看
一千朵花蕾從鄉(xiāng)間開到了工廠
一千枝暗香交給了同一個動詞
從秒鐘數(shù)到分鐘從分鐘數(shù)到小時
從一月數(shù)到二月從二月數(shù)到三月
從立春數(shù)到秋分,從秋分數(shù)到霜降
預備數(shù)到花朵凋謝的
第一天。
今夜。兩種光出現(xiàn)在工廠
一種是加班的燈光,另一種是
老板眼里斜過的鬼火
兩種不要弄臟姐妹的綠衣啊
工卡上集合著兩種香水
一種是眾姐妹的芳齡
一種是打工的汗青
發(fā)薪水的日子,十畝小工廠,十畝芝麻地開花呀
十畝香氣
木匠小郭的悲觀主義
追趕春天的柳枝,開始穩(wěn)重;追趕時間的
大巴車,開始輕佻
八點半。一只攔路鬼,正在尋找它的
替身
表妹叫聲,偏短。
車禍。紅油畫。緞面的女鞋。三米多長的紅線
與張力
血,往上欠了欠身子。
時光倒敘,約七年的光景
城里人,離家,趕往野外
撫摸稻草人一根細長的腿。
招風的破袖,摸出象征主義
木匠小郭,帶著表妹,去城里掙錢。
一條小路通向大路,越走越大,越走越多
符合木匠小郭的愿望
表妹私自遠嫁,我獨自成親
想起小時候,我們一邊過家家
一邊
往村子的水井撒尿,現(xiàn)在很后悔,帶著受傷的表妹
回到村子。喝
井里的水。還在等著一對舊兒女。
鄔霞的詩
剪線女工
我端坐于剪線拉上
右手執(zhí)一把小剪刀
左手拈起線頭
咔嚓一聲剪開了時間
我心神不寧
生怕一不留神剪破了自尊
我學會了掩蓋真相
將漏洞隱藏得天衣無縫
攤開右手掌
布滿了繭、汗?jié)n和銹
我暫時無力抗拒
還得將拳頭緊握
剪了無數(shù)刀
剪不斷鄉(xiāng)愁、情絲
一刀一刀剪下去
看見青春像線頭一樣散落一地
戴耳環(huán)的飯盆
工廠飯?zhí)?,架子上擁擠著
不同花紋的飯盆。即便把它遞進打飯窗口,
也有可能不翼而飛。這真令人苦惱,
丟了飯盆就像丟了魂。
媽媽在她和我的飯盆邊沿打了孔,
再用鐵絲扭上幾圈,
拿起來,它就搖搖晃晃、叮叮當當。
我去打飯時,工友笑說這飯盆
戴了耳環(huán)。隨后紛紛效仿。
于是越來越多戴耳環(huán)的飯盆出現(xiàn)在飯?zhí)茫?/p>
像開始注意打扮的小女工。
不過我們會擔心失業(yè),
飯盆卻不必再擔心丟失的命運。
阿魯?shù)脑?/p>
倉庫管理員的一天
他在查看庫存。報表中
只有字母、數(shù)字、加法和減法
沒有逗號,句號,更沒有省略號
他在核對每一個配件的數(shù)據(jù)
這些冰冷的器官
落滿了灰塵,它們在沉睡
它們在等待裝配成一件產(chǎn)品
——這不過是鐵和塑料的等待
剩下來的時間越來越精確
每一秒都經(jīng)過研發(fā)部門
準確無誤的技術處理
不會發(fā)生任何意外
像一次次閱兵,他穿過
這些整齊的貨架
始終低著頭
如果這時候闖進一個陌生人
他一定會因為過度驚嚇
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端午節(jié)有雨
我只剩下這啤酒。我只剩下
這簡陋的房子,以及桌椅;這想說
卻無從說起的念頭。
我只剩下這窗外之雨水。只剩下
這雨水中找不到歸路的螞蟻
但這又能怎樣呢。我們像削一只蘋果
削去了往事的皮
和肉。面對另一把刀子
我們比一只蘋果更脆弱。
“核終究是堅硬而無味的,扔了它吧?!?/p>
但這又能怎樣呢。雨水依舊
讓江南顯得陰沉而迷惘。我們依舊
為節(jié)日而欣喜,為命運而憂傷。
楊華之的詩
說伶仃
這里不是我的起點,也不是
我的終點。關于流浪
我已走過千百條道路,卻沒有一條
能供我搭建一頂小小的帳篷
更多時候,我不過是
一片小小的葉子,把內(nèi)心的陽光
和雨露,獻給摯愛的大地。而一陣風
又把我吹向流水。比如,曾經(jīng)
我被珠江口含住,卻被當作
致病的毒素。現(xiàn)在,她張開大嘴
以一聲咳嗽將我吐出
我只能,懷抱一廂情愿的愛和痛
與暮色中的伶仃島遙遙對視
當千帆過盡,群鳥歸林
被誰遺忘的一闋宋詞帶來了清冷
退去的潮水重新奔騰在我心中
我挪動腳步,無所適從
像一只被浪花拋棄在沙灘上的小海螺
為賦新詞,我不說愁,說伶仃
喊故鄉(xiāng)
必須捂住抖動的雙唇,才能
讓久違的斑鳩和灰兔,在晴河岸上
再停留一分鐘。陌生使恐懼一步步加深
它們懷揣警惕,已做好逃竄的準備
我仍舊沒有喊出那個滾燙的詞——
多刺的奶馬藤鎖住了誰家的大門
野生的苦楝,高過屋頂
為幾只練習飛翔的母雞扯開屏風
我猜不透它們?yōu)榱藞允?,還是遠離
喉結車輪般滾動。聲音卻來自于
三十里外火車的奔騰。它們不知疲倦
日漸剝離著故鄉(xiāng)的靈魂和思想,只拋下
一座廢棄的荒園無人應聲
當我終于扯開嗓子,喊出
故鄉(xiāng)的名字,已是在三千里外的南國
從東莞、從茂名、從深圳、從佛山
從一個個不知名的小巷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
故鄉(xiāng)的子孫
程鵬的詩
鋼筋和烏鴉
讓烏鴉站在彎曲的鋼筋上 而不是櫟樹
這具有強烈痛苦的抒情
那么多的鋼筋 黑幽幽 在雨水中
保持沉默
在風中保持著彎曲的姿勢
我們的故鄉(xiāng)在櫟樹上 漂泊
我們還要痛哭多久 眺望多久 思念里
這時 我們黑色的精靈——烏鴉
偏偏來到 用它最美麗的方言歌唱
烏鴉偏偏飛到鋼筋上 內(nèi)心蜷曲
的鋼筋 流出太陽的黑色光芒
我們的烏鴉抵達城市的心臟
擠滿大街小巷 拖著 它的羽毛
像拽著的黑光
一條從城市到鄉(xiāng)村的線
這是媽媽給我的一條線
我奔走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線上
我出生在大山腳下貧窮的平河村
我常到達的地方叫做深圳
這是兩個多么不合時宜又緊密結合的概念
我從鄉(xiāng)村搬出臘肉,大米,四川方言到城市
我又從城市搬回時裝,港幣,半生不熟的白話到鄉(xiāng)村
這是一項多么徒勞又樂此不疲的搬遷
我想有一天讓城市放置我的鄉(xiāng)村
我想有一天我的鄉(xiāng)村變成城市
這是多么偉大的夢想工程我的海市蜃樓
我為這城市鄉(xiāng)村耗著我的青春和光榮理想
然而,我的媽媽卻累了她拿一顆冰冷的針
將城市鄉(xiāng)村像拉鏈一樣縫上
就像縫上我的上唇和下唇
除了疼痛保持沉默像日落一樣悲壯
池沫樹的詩
氣 味
氣味在指間游離,一棵植物的悲傷
停留在空中。我害怕說出
她們的名字,她們青春的臉
光滑皮膚上的傷口的刺痛和來自
胃部的酸痛,她們已經(jīng)習慣了在黑暗
中呼吸腐蝕的空氣。這些麻木的心
說出硫酸、膠水、甲苯,說出洗發(fā)水
沐浴露、香水,說出月光下的愛情
這些迷戀的事物,像清晨的露珠
像東江夜流不息嗚咽的江水
我們的愛情在容顏里停留
從棕櫚樹下吹過的風,有兩只小狗
一同抖動著樹下藍色的小花
一個老人推動著輪椅,每天和老太太在黃昏里散步
四川人開的小店,門前坐著穿工服的戀人
她們的笑聲響徹在隔樓的茶水上,風輕輕地吹
旅館里,窗戶明凈,電梯門開走出來一個高挑的
女人
從青春走向煙脂,她們結伴而行
最后和愛人、孩子一起,表情端莊
朝月色下的家園走去
光屁股的孩子,跟著一只寵物狗
吱吱呀呀,不知說什么
莞香客棧二樓的陽臺,一個女人從衣架上收回
自己的愛情
純棉內(nèi)衣,有暖暖陽光的味道
天快黑了,她們的愛情
在歲月的容顏里停留
蔣明的詩
螞蟻在大地上不停地爬來爬去
它們總是在大地上,不停地
爬來爬去!有的向東,有的
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
有的向上面爬,有的向下面爬
有的向前爬,也有的向后爬……
有路的地方,它們爬;沒路的地方
它們(就爬出一條路)也在爬
像一臺臺不知疲倦的機器,在大地上
不停地爬來爬去,爬來爬去……它們
有的成雙結對,像相互扶攜的夫妻
有的三五成群,像拖家?guī)Э诘娜藗?/p>
有時也排成長長的隊伍,像我出遠門的
鄉(xiāng)親。也有的只是孤零零的一只
像我沉默寡言的兄弟。它們有時候
舉著一粒碎米,或是一只瘦小的青蟲
就興高采烈地,在大地上,爬來爬去
爬來爬去……有些頭暈,有些
迷失方向,但更多時候,它們
依舊兩手空空……這是深冬的一個下午
在南方的工業(yè)園區(qū)里,我所看到的一個景象
兒子在這時打來電話:“爸,我們
要交下學期的學費了!”我一時
沒有反應過來,眼睛里還噙著一滴淚水
渺小的沙粒
一顆,又一顆,細小的沙粒
因為渺小,被忽視,被喧囂的塵世
湮沒,遺棄。它們因為渺小
沉默無語;它們因為渺小,不與俗世
抗爭。每一顆沙粒,都明白自己的
渺小,總是一粒,又一粒,緊緊地
用渺小凝聚成廣袤的大地,與巍峨的
高山。它們以微弱的力量構筑著,經(jīng)營著
并守護著自己的家園。如果命運
要求它們漂泊,一陣風,就可以讓它們
飄蕩到四方,用汗水,與淚水,擠壓成磚塊
或者以血水冶煉成鋼筋,筑建起豪華的
大廈(這些別人的新家)。而每粒沙
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的渺小,無法融入其中
就會毫無怨言地,一聲不吭,悄然離開
然而,我相信,再細小的沙粒
也會有著自己的聲音,也會有著
對夢想的追尋:黃沙滿天時,你們肯定能夠
聽到風沙的呼嘯;腳踏大地時,你們
如果低下頭顱
就一定能夠聽見它們
在生活的底層,痛苦與無助的呻吟
這樣的時候,請不要無視它們的渺小
請不要輕視它們悲傷的力量,如果它們
淚水流干,每一塊磚,都將重新成為
渺小的沙粒;再高的大廈
也將轟然倒塌
莫寒的詩
尋 找
突然找不到打火機,因為是黑色
任憑我在黑色的桌子上反復尋找
因為是夜晚,它們變得模糊不清
而我,只好坐在原地不動
任憑嘴上的煙打著千千結
如果夜能再彎一些該多好
我的煙將可以做一些自選動作,比如像蛇一樣
恣意地把自己燒成一種舞蹈
人間是一個吸附了愛的詞匯,花開花落
那一年總有比我勇敢的孩子從樹上跳下
是水吸附了自由
我記得,岸上的春天總是含蓄地凝視著
這世上寂寥的果實
少年的我寫過一句干凈的詩
你那么單純
最終卻是
為了失蹤
兩個人
兩個人,走到相應的位置上
各自坐了下來
幾杯酒下肚,腸胃一松一緊
仿佛魚嘴一張一合
我想那一定是夢想
夢想就應該浩瀚無邊
你說到出世和入世,我立刻想到歸宿
不要害怕談論這個問題
靠近它,抱緊它才可能掌握它
一條魚可以因為淡然浮出水面
是的,我坐在你的對面談命運
從最初的信仰說起
我說我想成為杜甫一樣的人
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樣的詩
可我的經(jīng)驗是那么匱乏
羊年,我需要深入生活
魏先和的詩
深秋懷鄉(xiāng)
有故鄉(xiāng)的風穿過南頭關、華強北
翻我詩稿,撫我亂發(fā)。
一樹葉子瑟瑟發(fā)抖
驚碎一地舊時光,哦,已是深秋。
父親的咳嗽沉重,母親喋喋不休
堂屋的紙燈籠忽明忽暗,神靈保佑。
稻田空空如也,找不見兒時伙伴
書上說:父母在,不遠游
老井的水依然清澈
鄰家小妹出嫁了
鄉(xiāng)間花事已經(jīng)結束。我并未盛開
一群候鳥又在嘰嘰喳喳,令人惶惑。
不說了,不說了
且借來大東山的下弦月,陪我沉默。
誰的腳步踉踉蹌蹌,醉了村莊?
一杯酒,一首歌
一個人的精彩,一個人堅強
在雪沒落下之前
在雪沒落下之前
我打算停止奔跑,回到棄置的麥地
松土、澆水、施肥,撒一把種子
再掏出舊鑰匙,打開老屋銹跡斑斑的鎖
把陽光請進來
檢閱我的日記、舊照片和失散的流年
我還會騰出一只捧著盛滿食物的瓦罐的手
溫柔地牽著有些陌生的愛人
在一顆大樹下坐下來。鳥啼披著花的清香
下午三點鐘在陽光灑在玫瑰上
我們重溫多年前愛情
趁夕陽還在,一定要把老父親背出來
他額頭折褶里的孤獨再也隱藏不住
陪他講講農(nóng)事以及我的愧疚
可是,雪說下就下
白茫茫,覆蓋了所有的方向
侯志鋒的詩
看注塑機的女孩
她用左手開門
右手拿出產(chǎn)品
飛快
她取下刀片
閃快
手上的產(chǎn)品邊緣布滿披峰
轉眼變得光滑
鋒利的刀片掛在她額前的機門上
與她的眼睛對視
那把小小的刀片
有時候削去她的指甲
把她的指皮磨見血絲,然后長成老繭
刀片掛在一塊小磁鐵上
剛來的她心驚肉跳
機門一開一合
模具一開一壓
車間里“叮當”聲一致或不一致地響起
鋒利的刀片好像扎在她的心上
“這么笨,連披峰都披不好”
剛來時師傅這么訓她
現(xiàn)在車間里嘈雜的聲音變成了甜蜜
機器的叫聲是唱著歡快的歌
她的手飛快
機器的關門開模聲飛快
她腳邊的小溝廢水歡快地流
它們?nèi)ノ鬯囬g
而她臉上的汗水
去兌換希望
走在佛山
我來時,佛山在我左邊
我走時,佛山在我右邊
這是一個不確定地界
忽左忽右,總是佛山
象她不確定的地名
我不見佛,偶爾有人談論佛事
一座座工廠,一棟棟樓房
飛過路的左右
我從山上回來
去西樵山上看佛
如來佛合掌,觀世音合掌
隨人群下山
走回工廠
廠房里布滿待割的莊稼
佛山連接著故鄉(xiāng)的路
我回時,左邊是母親
我歸時,右邊是父親
囑不盡的叮嚀和祝福
季節(jié)里不確定來回的路
母親父親,長長的影子跟隨著我
在這座城市
一種支柱在我的左右
陳才鋒的詩
和火車交流
坐在村莊,望一列火車
我知道他還要穿過一些黑暗,才能得到黎明
機器的轟鳴都被塞上灌腸似的
擋住我的目光:我可愛的村莊,我美好的遠方
二十多年的鄉(xiāng)愁在失眠,翻騰
三十多年的姓氏在迷茫,惆悵
“咣當”
火車駛進我的身體,駛進我的身體——
像是要碾碎這漸漸彎曲的脊背
我使勁地喊:親人,故鄉(xiāng)。被鐮刀一把一把
收割了的
三千多公里的親情啊
“咣當”有人伸手拉住你——
火車
讓那些村村通的公路,讓此起彼伏的犬吠雞鳴
安靜下來
好讓老父老母安心睡下,不帶走他們的擔心和不安
然后,我們
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嗎?
火車書
一節(jié)鐵軌流著悲傷
二節(jié)鐵軌發(fā)出想喊的聲音
三節(jié)鐵軌裝滿仿徨、無助和悔恨
四節(jié)鐵軌“咣當”消失了
五節(jié)鐵軌不停地尋找,不停地消失——
那些渡亡經(jīng)念了一遍,又一遍
都有了自己的大地、脈搏和心跳,滿足一列火車
取走一個肉體的呼吸
從此,有火車的地方
叫遠方
它種在我的心坎上
魏蘭芳的詩
棧 板
何種原材料構造 某種狀態(tài)最呈現(xiàn)力的質感
肉眼觸摸不著的關于力的來源 方向
木頭 鐵塊 塑膠這本來的鮮活
那些青春的流水線 種下了太多的果核
數(shù)不清眉目的收獲 全然將抵逞于板的國度
從某一刻開始 開啟全新的征途
陽光下的溫暖 輕輕吹拂這利潤的開心果
挺起工者的尊嚴 工廠的命脈 南方
被欲望煊染的GDP 膨脹得尺子無限閃耀
堆放 裝車 密閉 直至骨頭碎裂
長寬適中 高度穩(wěn)合 厚度勿容置疑
只是抵擋不住人世的流年 負荷 疊壓下灰飛煙滅
那些橫七豎八的板塊 在某些角落開始瑟瑟發(fā)抖
就像一個遲暮的男人 在顫巍中梳理滿頭白發(fā)
敞開即將掉落的老年斑 黑夜中獨自撫摸
癟軟的睪丸 回首時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 五湖四海
處處留情 無謂何種包裝 肆意捆綁
那時這種狀態(tài)呈現(xiàn)力的質感
直到某一天 一輛廢品清障車 被多余的載走
這里的一切仍然轟鳴 閃爍 匆匆流年
電池廠
故鄉(xiāng)的一半是正極 看似挺拔
想有幾片枯黃的落葉 在風中簌簌發(fā)抖
漂泊的土 掩蓋我半生蒼老的血
從負極緩緩流出 抽搐的指紋
攜同我的名字一起被收容進
那座打卡機 定時器在閃閃發(fā)光
夕陽下 我注定是那款被中和了
的聚合物 佝僂著身影
在鋰子的倍率里 被莫名的端子點焊
在這個 濃縮的空間里 加錫 包邊
任憑那些紅黑引線無規(guī)則去隔離
我多想像串聯(lián)一樣的活得方方正正
剩下的孤獨像并聯(lián)一樣隱忍 堅強
讓所有同容量有關的智慧 思想 膽怯
在電芯爆烈的恐懼里
去喝干血 剔盡骨 把跳動的心裝進分容柜
故鄉(xiāng)的一半是正極 看似遠方
想那兒 電流兇猛 我遺忘你的時候
偶爾滿懷夢想的時候 電壓波動
迷路的時候 我并不曾真的哭泣
在這個城市里 只把自己像負極一樣
輕輕溶解 慢慢輸出
蔣志武的詩
角落,成為我的避難之所
有風,騎士可以回家
城市吐出建筑和燈條的言詞
腐爛的電池就要爆炸
南方,一片肺葉
玻璃瓦閃過生硬的鐵器和油漆
這些年,躲閃,避開人群和燈火
把呼吸隱藏在喉嚨里
角落,成為我的避難之所
嗅著胸腔的潮濕
詩歌在昏暗的工業(yè)區(qū)矮房里
獨自舞蹈,尋找妖怪
是的,草垛有火就能生出青煙
我喜歡在那些無名的角落里安頓下來
看時光耐著性子折磨我的身體
用剃須刀去抵御
被人類不斷翻新的名詞
和涂鴉的骨骼
每個人都想肆無忌憚地活著
今夜的南方,有雨,傾注在屋頂
無人唱歌,矮小的磚頭蜷縮在角落
這么大的一個地方
沒有能讓我入眠的法器,包括禪
這些年,從湖南的小山村
輾轉于遼闊的南方,海面的泡沫
破沒,又一個個接著鼓起來
遠方,聽起來是低沉的
在我的胸前,有囚徒,也有病夫呻吟
爭辯,一個沒有具體姓氏的南方
我不想落草為寇
每一個人都想在自己的天地里
肆無忌憚地活著,不打欠條
修一條回家的路
因此,我必須從今天到明天,從生到死
從恨到愛,從痛苦到快樂,從絕望到自由
為這個富麗堂皇的南方寫下這個句子:
“當樹葉落光每一片葉子的時候,南方的天
便亮到了故鄉(xiāng)”
孫海濤的詩
夜釣者
我下夜班,回去有一段路靠近東江
沿途樹木蔥郁,幽寂,曾發(fā)生數(shù)起搶劫
安全起見,我常常繞道,哪怕多走十分鐘
有幾次,不知哪根神經(jīng)短路
我選擇沿河邊走,快到出租屋時
總會看見一個人貓在河邊草地
眼睛死死盯住河面,像是在釣魚
細看,一根自制釣竿浮在水面
因為水流,釣竿斜了
他整個兒也斜對著一江夜色
影如雕塑
已過零點,這魚就有恁大的誘惑?我搞不懂
回到家,這事很快就忘記了
直到有一天,樓上的男主人拎著鮮活的鯉魚敲門
我才知道,這個人就是那夜釣者
好幾年了,他居然就住我樓上
想必平日里我也見過他,上班路上?菜市場?工地?
記不大清了。從未搭過話,這倒是可以肯定
可以肯定的還有,那天就著那魚我們喝了一壺
天南地北又扯了一通。自此兩家開始有了來往
至于我下班后不再害怕走那段路
已是后來的事情
旅行箱
寂寞是那只旅行箱
——隨時準備出走,隨時準備
向天空和陌生人發(fā)出
“哧啦啦”的喊叫。因為太陳舊,它隨時
面臨被拋棄——“你,丟盡了我的臉”
這次是在浦東國際機場,他們用鄙夷,向我們
行注目禮。上一次,再上一次……
它的丑陋,它的灰,合不上的拉鏈
和豁口的輪子?!叭松猛局?,有什么不可以放手?”
縱使愛情,海誓山盟轉眼就分道揚鑣
它得替我說出。但不是歌唱
像多年前,它還是完好
它一再收緊,塌陷,蒙灰,安守
臥室靠衣柜的墻角
現(xiàn)在,那里不會再有人隨意翻動、填充
它已習慣,我在扔與不扔間的猶豫
它空下去
就像一件舊物
萬傳芳的詩
塑膠廠往事之一
一臺注塑機,就是一個炮臺
等著它的士兵來點燃炮火
機器的轟鳴聲,總讓人想起什么
開模、合模、加熱、冷卻
周期、變形、縮水、缺膠
每一個開過注塑機的人
記這一串文字比記故鄉(xiāng)更容易
手表、鬧鐘、日歷統(tǒng)統(tǒng)失業(yè)
機臺告訴你:伙計,該吃飯了、該交班了
模具的開合聲提醒你:伙計,該起床上班了
以至于半個月輪一次班
把白天變成黑夜或是把黑夜變成白天
這些都沒有關系
我們是士兵,注塑機是炮臺
機器張著大嘴,喘息著
等待著又一輪掃射
塑膠廠往事之二
一聲巨響,打破了黃昏的寧靜
這是2003年的暮春,廣東正在鬧非典
我入職金山塑膠廠不到半個月
還沒有弄清巨響從哪兒傳來
計劃員小李神秘地對我說:有人要挨打了
只見老板的身影從辦公室門口一晃而過
隨即就聽見他的吼聲:跪下
我從辦公室走出來,向樓下望過去
一個瘦個子男生,跪在樓下的空地上
他的肩膀和后背,接受著老板踹過去的腳掌
聽不懂的閩南語從老板的嘴里不停地冒出來
小李告訴我:那個男孩叫李全龍,上模工
上模的時候沒有擰緊螺絲
機器運行半小時后,模具突然墜落
幸好沒有砸到開機的人
老板看見我們站在樓上
招呼我們下樓去
小李說:快點下去吧,去遲了我們也會被罵
空地上的人越聚越多,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這時老板改說普通話
當著幾十號人數(shù)落李全龍
還罰李全龍不許吃晚飯
這是我進廠之后上的第一課
我對小李說:我不干了,受不了這樣的老板
小李說:放心,老板只敢這樣欺負底層的工人
稍微有一點文化的人,他都不敢惹
第二天我又看見了李全龍
他在車間忙得滿頭大汗,全然忘記了罰跪、挨打、
挨罵的事情
我說:李全龍沒有志氣,受了侮辱也不離開
小李說:他能走到哪里去?只能在這里受侮辱
一個工人的生活賬單
肉包一塊茶葉蛋一塊炒粉三塊
青菜兩塊西紅柿炒蛋四塊豬肉炒菜五塊
炸雞腿五塊燒鴨八塊扣肉六塊
四元標準餐美其名曰兩葷一素
其實很多時候是白蘿卜煮凍肉燒豆腐和水煮白菜
飯卡里面只有二百七十塊
九塊一天,大月有一天餓肚子
工廠說:飯?zhí)糜械氖鞘澄?,給你們自由選擇
月底余額不足請自行充值
所幸米飯免費稀粥免費湯免費
早餐喝兩碗粥,從八點到十點不會太餓
過了十點,肚子會時不時地唱歌
午餐時間努力向飯?zhí)门?/p>
若是排在隊伍前面,能吃到西紅柿炒蛋
剩下的五塊,晚餐吃一個肉
辣椒炒肉洋蔥炒肉都行
攢點油水捱到晚上九點半
每晚加班三小時,像每天九塊錢生活費一樣一成
不變
偶爾嘴饞,來一個雞腿
不能打其他菜了
飯桶旁邊有油辣子
白白的鹽和著紅辣椒面
拿它拌飯湊合一頓
每個月的最后一餐,把飯卡清零
下個月,依舊是每天九塊
李凌的詩
打工詩歌像唐朝的月光
我的目光像兩條鐵軌伸向沿海
進入詩行,一只蚊子停留下來
讀著嗡嗡,和我一起
好久沒人和我一起讀詩了
我有些感動,揚起的巴掌凋零
我們,且行且吟
走進字里行間,我們一起讀詩
我們讀著嗡嗡,讀著工業(yè)區(qū)
我們讀著五月的麥子,讀著成熟
走進淚行,我們讀著小雨和芒種
飛行,我們在字里行間
我們飛過青藏高原喜馬拉雅
飛過長江長城布達拉宮
飛過黃山黃河,飛到工業(yè)區(qū)
飛過唐朝的月光
飛行,在古代的詩行
仍然在這片土地上,人們裝神弄鬼
玄幻穿越神話盜墓鬼吹燈
底層,啜泣,悲天憫人
打工在路上,且行且吟
乘上詩歌的翅膀,點燃了銀河
一片光,這光像唐朝的月光
一直照到現(xiàn)在
李白是火炬手,且行且吟
他是我們的領路人
城鄉(xiāng)中國
一代人的顧城
兩代人的鄉(xiāng)村
祖孫三代在為中國寫詩
我是那個寫鄉(xiāng)愁的人
他們用稚嫩和枯槁寫下留守
空下的鄉(xiāng)村是那支竹笛在哀哀地吹
空穴來風把人吹到遠方做工
有人從中把我們的金箍棒拿走
我在車間雕琢美玉流入別人囊中
還制定了緊箍咒
國和王呀,我是否裸著活下來
在這裸愛裸婚裸睡裸捐的年代
在田野中作一次裸奔
然后與黃土一起裸埋
……
唧唧,信息來了,一首詩還沒寫完
五歲的兒子在我手機上發(fā)表了一首詩
題目是:空 中 國
下面沒有內(nèi)容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