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元
王嘯峰的這篇小說首先讓人想到科塔薩爾??扑_爾在其短篇《被占據的住宅》中,也寫到一座或許即將被拆毀的宅子,也有兩位單獨住在宅子里的主人公,宅子內也能聽見奇怪的聲響,兩篇小說同樣荒誕難解。有別于科塔薩爾的是,王嘯峰并不愿給出一個單線、明晰、完整的動作,他在一篇小說中并置了多個不同時間發(fā)生的不同故事,宅子像是一個掌管一切的檔案柜,一長列抽屜的外邊貼了不同的時間標簽,突然所有的抽屜一起打開了,同時發(fā)出聲音;而科塔薩爾則專注于“房間內奇怪的聲響”這一線索,以“我們”被這聲響趕出宅子而告終。我想這也是王嘯峰小說寫作的特點之一。小說中的物理空間(宅子)成為一種超越時空的容器,收納不同時間的故事,讓這些故事之間產生某種難以道明的互文關系;因此,這個宅子已超越了單純的物理空間,更是一種心理的、記憶的容器,或者干脆便是小說本身。
小說先是書寫住在老宅危樓中的兩位少年的緊張,他們在夜里被鍋爐房的蒸汽嗚叫嚇醒,談話間提到了拆遷隊,又說“恐怕真的得罪了龍”,這樣的開頭讓人懷疑這是一篇披著荒誕小說外衣、隱喻現實的作品。但很快讀者便能感覺到,作者并無這方面的野心。而父母之間怪異的關系、阿斌對梅子阿姨的性幻想,以及祖父口中的獨角獸故事,才是作者所關心的重點。到了小說結尾,作者點出彈珠的聲音“原來是我腦袋里的聲音”更是指明,這是一篇關于個體青春記憶、青春心理的小說:小說中彈珠的聲音從樓頂飛入腦內,成為了童年記憶與家庭關系合二為一的隱喻,而宅子裂開縫隙成為危樓,似乎也是一種心理感受了。至于去樓上搬空了的房內,猜測那個女孩所住的房間是哪一個,這種與《陽光燦爛的日子》氣息相近的橋段,以及對梅子阿姨的幻想,則更是對青春狀態(tài)的經典書寫。也許可以這么說,宅子為小說中的故事提供了空間,而少年阿斌的心理狀態(tài)為小說提供了相對有跡可循的線索;阿斌是宅子中的漫游者、探索者,也是見證者,小說在阿斌與宅子某種隱秘的對話中誕生。小說由此也有了雙重讀法,或多重讀法:從阿斌的心理線索去讀,從宅子的時間線索去讀,或者從這二者中任選一個節(jié)點讀起。他們共同構成小說的同時,也共同構成了一座無限的、時空與記憶的迷宮。
王嘯峰的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這篇《獨角獸》也有著強烈的散文特質,即看似松散的結構,以及捕捉到內在線索后猛然收束的內抓力。但同時,也保持著小說應有的對虛構的熱情,這種熱情甚至超過了其他的小說家。在王嘯峰這里,已不僅僅是現實摹寫與虛構之間的模糊,而是現實與幻想之間的模糊,現實表象與心理真實之間的模糊。小說的句子、段落不乏生活的質感,卻處處讓人感到陌生、神秘,同時又如邀約,有著向內的引力。這也與蘇州這座城市對王嘯峰的影響有關,那種潮濕與氤氳進入了他的小說,于是散文化的結構、少年視角、特異功能般的通感、對“謎底”的漠不關心、對靈異事物的熱衷……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了。
王嘯峰的《獨角獸》更多展現的是一種美學上的意義,并未憑借小說的內容,急于提出某個社會問題抑或展示某種道德困境。他的視線是向記憶之內投射的,進而通過某種奇特的回聲,發(fā)現自身,乃至發(fā)現一些普遍的真實。我想這也是這篇小說的優(yōu)點之一,并不過分借助文學之外的事物,卻同樣抵達了開闊。同時,這也是一種自我解放或者自我解救,讓這篇小說更多地回到了小說的本質上來,回到更純粹的書寫中來,讓小說的創(chuàng)作變得更為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