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題:信仰觀察
臧棣,1964年4月生于北京,現(xiàn)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8年度詩人獎”(2009)、2015星星年度詩人獎(2015)等獎項(xiàng)。出版詩集《燕園紀(jì)事》《未名湖》《騎手和豆?jié){》等十余種。
臧棣的詩
賽巴寺
高原還在延伸,連日來的顛簸
突然急停在無盡的靛藍(lán)中。
偎依在半山腰,它的對面,
青山開闊在神秘的友誼中。
四周,用腳踩過的每塊石頭
都墊高了善惡皆不成立。對像我這樣的
習(xí)慣了在平原上看山的人來說,
它的僻遠(yuǎn),甚至讓遙遠(yuǎn)也暗自吃驚。
烏鴉和藏獒相安在陰影里,
從觀音巨像上飛下的鴿子
仿佛也知道薩迦派:我是我的雛形;
或者,我只是你的雛形。
或者,離開之后,回到平原,
敢不敢讓詩也自性一回。
敢不敢,這樣使用詞語一
我們只是語言的雛形。
意思是,這見地本來也很平?!?/p>
除了心,真實(shí)根本就沒成立過。
啊嗚,1982年生,江蘇海門人,現(xiàn)居舟山。入選浙江新荷計(jì)劃青年作家人才庫。作品散見于《詩刊》《北京文學(xué)》《詩選刊》《漢詩》《中國詩歌》《詩潮》等,著有詩集《反復(fù)播放的夏天》。
啊嗚的詩
石佛記
時鐘定下若干點(diǎn):昨日午時
今晚亥時、明晨卯時
地圖把南門、北口、西街
都卷在我們院中
像已經(jīng)過去的水陸法會
煙氣繚繞,重又上演一遍
年輕的小和尚們
籠罩其中,用木魚定神
分身,瞧一瞧玄衣的居士們
正小心地穿過一群群游客
日正當(dāng)空,慈云卻關(guān)門了
彌勒在屋內(nèi)照樣笑
偶爾孤身的行人杵在門外
隱約要化身為石,令人心驚
而眼下,我們這兒
還要重復(fù)一場往生的儀式
供品、念珠、香燭
郎木寺入門
滴翠的深山提攜的
明明是溪流,但一眨眼,
卻變身為醒目的白龍江。
從甘肅到四川有多遠(yuǎn),
只需從小橋上邁出一只腳,
就能知道過去的底細(xì)在哪兒。
更稱奇的,明明遠(yuǎn)離大海,
卻能頻頻看見一群海鷗
現(xiàn)身于湍急的浪花,比野鴨
更懂得如何吸引我們的目光。
用溪水泡過的茶葉里翻滾著
江水的味道;一抬眼,
一只金鹿已躍上廟宇的屋脊,
在高原的陽光中,總結(jié)著
安靜的時間。一切都逃不過
因偏僻而美麗,而我不可能不感覺到
陌生的心動;就好像半小時后
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按地名的本意,
這里也曾是老虎的故鄉(xiāng)。
白馬寺入門
半霧半霾。但好像被霧霾埋過
一千遍,也不能算是半死。
剛剛下過的秋雨按下
銀亮的彈簧,女貞的樹葉
清洗好小小的笛子;而報(bào)應(yīng)
已墮落成游戲,神秘得
就好像流向洛神的回水
能讓牛生出比馬還漂亮的駱駝。
都提到嗓子眼了,所以
天禪只好遷就天機(jī);稍稍偏心
人間一點(diǎn),桂花的秋香
便濃烈得如同一張收緊的網(wǎng)
已經(jīng)穿戴整齊,等著
老婦催促女兒上前三拜
好念一段抑揚(yáng)頓挫經(jīng)
雖然了無生趣
我們?nèi)齻€還是認(rèn)真看了看
落雪不寒融雪冷
人都縮回佛龕里,飽食供品
長長的嘆息,隨香煙裊裊
哦,這陰冷的融雪之年
可有暗夜之獸,前來獻(xiàn)祭?
登狼山
山腳下
駱賓王寫完戰(zhàn)斗檄文
安安靜靜躺在那里
并不理會墓園里的千軍萬馬
如何沖入寺門
院里
臘梅花瓣早已在地磚上
默寫完經(jīng)文
“諸法空相”
“心無掛礙”
“究竟涅槃”
眾生才好踩過院落
上山、上山
在圣嚴(yán)法師出家的剎那
順著石徑寫
歪歪扭扭的之乎者也
千八百字
也不過詩詞歌賦
縱情一時的歡愉
等讀書人擦了細(xì)汗
山頂上
米芾已經(jīng)落筆
“第一山”
將你裹緊在無神論的漏洞中。
就自我改造而言,意志越孤獨(dú),
越好使;但其實(shí),私下的虔敬
能帶來更多,也更友好的啟示。
鴿子盤旋時,獅窟陌生一塊匾額。
忽然間,我意識到我浪費(fèi)過的
最多的東西就是:我是貓
即我是你。拐角處,假牡丹人工
每朵真牡丹不僅不過癮,
還不討巧風(fēng)俗的虛榮。
不過一圈走下來,客觀地講,
幾尊石馬確實(shí)比白馬的替身
更過硬,完全經(jīng)受住了
風(fēng)雨的撒嬌史。請想象
在歷史的困境中有過一件東西,
它曾幫助時間克服時間——
騎上它之前,你是一個人,
騎過它之后,你是另一個人。
沒錯,大多數(shù)場合中確實(shí)
沒幾個人能認(rèn)出這前后的變化。
巴松措入門
川藏公路,一個急轉(zhuǎn)彎
將最陌生的我抵押給
奔騰的綠浪;需要補(bǔ)全手續(xù)時,
翱叫的沙鷗沖著青岡樹播放
領(lǐng)略一次天心,你究竟
還要干掉多少頑念。
越接近源頭,河谷越像峽谷。
深入到這地步,自然的面具
注定也是生命的面具。
比最的美景還美;更驚心的,
它比我面對過的所有仙境
還準(zhǔn)確。它圓滿于你我
卻被朱漆的橫梁遮擋了門第之見
而不再問第幾的“一山”
自有一江,映照安寧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他都沒力氣再看一眼天空
天空只好下起雪來
白白的,又夾雜了一些
睡眠不好的人才有的血絲
耶穌兩條舒展的胳膊
便把雪接住,臃腫
一直到那些雪片黏糊糊地
從胳膊上垂掛下來
一個看完行刑儀式
又溜出來玩雪的小孩大喊:
“瞧,他有翅膀!”
這樣,耶穌才緩緩地飛起來
而回家的人們,甚至
他們遼遠(yuǎn)的后代
也再見不到這個邪惡的死徒
鯤鵬化處
——題小洋山同名石刻兼懷莊子
長年沉眠,蔚藍(lán)的困倦
大魚在夢里飽食,在夢里酣醉
夢里,又充斥著耳鳴
是一架機(jī)器
還是另一條喋喋不休的小魚
三千里的憤怒,拍打出
波瀾壯闊的酒花
轟鳴中,它躍出夢的海面
日光曬下來,一身的鹽晶潔白
輕盈,折射喧囂以外
仿佛可以來自任何角落,
即便是錯過了青春,也依然
可以混跡在垃圾人生中,
憑偉大的自性去捕捉
心中的蝴蝶。它為我做的事,
也許我終生都無以回報(bào);
但也可能,連這樣的念頭
都是對它的一種誤會。
我們的出現(xiàn),對它來說
太過偶然;但它為你準(zhǔn)備的倒影
和它為四周青山準(zhǔn)備的倒影,
看上去,并無本質(zhì)的差別。
自由以內(nèi),是九萬里的高度
可以徹底摒棄沉重
因?yàn)殡[藏的石頭被擠出體外
它們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雪一樣
飄落,堆成小洋山
堆成回憶的壁壘
沉默,便隨同時間累積
任由鵬鳥跌落
大口喘息,推動下一季的洋流
奔向無從命名的南方
歌里便唱:“汗水溶化了翅膀,
匍匐導(dǎo)引無人品嘗的快意死亡?!?/p>
主持人的話
詩人們既然都要針對心靈書寫,也必然要進(jìn)入心靈或靈魂的終極處境進(jìn)行探問與觸摸。哪怕這儀式來得并非正式,并非莊重,那一掠而過的紅塵呀,有無呀,虛空與實(shí)相呀,慈悲與放下等等相對于俗世生活迥異的出世法則,必然在詩歌里累積婆娑痕印。所以,到寺院,人大抵會安靜聆聽,是在聆聽自己的心,那么,觀念之外的水珠滾動,詩神一體,界限模糊了。
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臧棣對宗教的體驗(yàn)和認(rèn)知,與八零年代初出生的啊嗚各自是怎樣的呢?我們發(fā)現(xiàn),臧棣帶著詩思面對廟宇,到一處處寺廟或靈境時,覺知為之變化(詩情自會勃發(fā)?),或澄凈清澈或調(diào)侃入靜。都是被一種并非正面承認(rèn)的佛性之光圍攏并甘于陷入。可以感覺到神明的力量,那種隱約的定力為他接受并嵌入真實(shí)的心性中。哪怕其詩歌語言騰挪游轉(zhuǎn),技藝高超,空間開合抻拉得意,也是在明確觀念下的戲劇性推展。調(diào)侃與展現(xiàn),主動與被動,確定了臧棣詩歌的哲學(xué)思想為詩歌的音樂性,能指的多維性調(diào)和,征服。我們被帶入深宮時,感受那神秘而舒展,意味深長又通透無比的人神進(jìn)退。且看《賽巴特》這首,結(jié)尾如此闡明:詩歌也許僅僅是語言的雛形,除了心,一切都不成立?!盎蛘撸x開之后,回到平原,/敢不敢讓詩也自性一回。/敢不敢,這樣使用詞語——我們只是語言的雛形。/意思是,這見地本來也很平?!?除了心,真實(shí)根本就沒成立過。
相對于臧棣,啊嗚的寫作顯示了定力不錯的沉穩(wěn)睿智。文字以旁觀的視角,對自性和神性的考量,與臧棣的參照性考察與關(guān)懷不同的是,啊嗚的詩歌更多的是呈現(xiàn)和展示,等待答案或任客觀物自答。如這首《石佛記》:“日正當(dāng)空,慈云卻關(guān)門了/彌勒在屋內(nèi)照樣笑/偶爾孤身的行人杵在門外/隱約要化身為石,令人心驚……雖然了無生趣/我們?nèi)齻€還是認(rèn)真看了看”在《登狼山》這首里:“山頂上/米芾已經(jīng)落筆/‘第一山/卻被朱漆的橫梁遮擋了門第之見/而不再問第幾的‘一山/自有一江,映照安寧”——客觀自有中自說自道,意在筆端。而《鯤鵬化處》卻是自在任行莊周托夢追蝴蝶般的恣意瀟灑,鯤鵬萬里唯逍遙的道家之學(xué),老莊之境,在貌似云霧里的文字里解讀其意吧。
——李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