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雯
三路公交車像一塊未加發(fā)酵粉的面包,擁擠得鮮有縫隙,仿佛再多加半個人亦是不成的,乘客只好并緊雙腳立足。一個緩慢剎車,停下了,并不是紅綠燈的緣故。前面的車列隊伍已是排了許久,兩旁靜止不動的汽車透過玻璃窗清晰可見,黑車與貨車居多,在等什么呢?俞蘭莓心中納悶。她費勁地踮起腳尖,探探頭往遠處詢望,人太多了,幾個粗獷漢子的大腦袋死死地擋住了她的視線。一米五八的個頭,加上五厘米的高跟靴,即便再怎么伸脖子晃腦袋仍于事無補。長久抓持頭頂上方的扶欄讓胳膊倍感酸疼。擁擠鈍化了人身上的忍受力,個個面部猙獰或麻木,弗如此刻一根針就能促使人生發(fā)跳車的念頭。究竟在等什么!她最擔心遲到。雖是月初剛到杭州,可也不是新鮮人了,卻是舊人回鄉(xiāng),氤氳猶在,無端添了幾分疏離感亦屬正常,只是適應不了天氣,過度陰冷。人道杭州是上乘之風水寶地,亞熱帶季風與濕潤氣候,卻不比三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上月依舊短袖短裙,這月硬是添了厚衣厚祆,好不洋氣,盡是臃腫。身上的這件寬肩大衣被她敞開了穿,她看過雜志,說首都現(xiàn)下流行軍大衣風格。一條喇叭褲內加了兩條棉毛褲,她本是極不愿穿的,可是姐姐俞清怕她凍壞,強行要求她套上,這一來,兩腿更顯得粗。腳上是姐姐借她的毛絨靴,與喇叭褲不相符匹,不過蘭莓高興,她第一次穿有跟的鞋子。
俞蘭莓的父親俞順原是紹興人,常年在紹興通福絲綢廠干著機修工的活,家中原配張麼——蘭莓的生母——原為海南三亞人,來紹興時是孤身一人,巧合下認識了俞順,從此便跟了他。不想人人眼中老實巴結的俞順仍難逃“生之謂性”,第二年又納了二房一柳原姑。時值“光榮媽媽”譽號風行,俞順同柳原姑在短短幾年內造出一男一女,老大俞至仁、老二俞清。通福絲綢廠的廠長在杭州又建了一座棉紡織廠,俞順被差遣掉去杭州任職,并且升遷一級,成了零件開發(fā)部主任。俞家上下便開始忙活起喬遷之事,聯(lián)系杭州的朋友、選址測風水,忙得焦頭爛額。這檔口,一些窸窣碎語傳入了張麼耳中,道她不吉,無緣子嗣。她忍氣吞聲、緘默不語,在全家定居杭城的第二年懷上了蘭莓。蘭莓自小就生得出奇漂亮,她遺傳了張麼的臉盤——頂福氣的圓形臉,豐潤飽滿,明麗的杏仁眼帶著海洋世界珍珠蚌內晶瑩的亮光,活滴滴的眼珠子,蘊藏童話色彩。鼻子是高挺的,側面勾勒的鼻翼曲線如西方人種固有的臉蛋截面,立體瑰麗。有人因為她的眼睛不住夸贊她,另有其人則專門成為她鼻子的追捧者,“這鼻梁可真挺,不得了!”張麼從不為這些巧言所動,她只求女兒將來幸福,莫步她后塵。蘭莓的嘴唇是殷厚的,照說這張嘴在整張臉蛋上顯得比例過大,未料,她的棕色眼睛同珊瑚紅底雙唇自相呼應,氣色正好。這般美麗帶有天然大氣的度量,蘭莓幾乎從不和人計較。母親當初帶她離開俞家回到三亞,她很是不甘愿,哥哥俞至仁和姐姐俞清都待她很好,毫無私心,二姐俞秀娥生來不討喜,連自己的生母柳原姑也時常與她沖突,蘭莓就是挨她幾下打也都盡量作罷,她在俞家更多的還是感到溫暖、高興。同母親回三亞的那日天氣陰沉沉的,她哭著同一家子道了別,卻遭到母親重重的拖拽。父母并沒有離婚,母親執(zhí)意帶她走的原因終不得知,許是心中的算盤撥久了,督促張麼出此下策。母親一旦行事,回旋余地是絕無的。這一走便是十八年。
她走的時候才十歲,讀小學三年級。公車司機忽然重重撳了一記喇叭,這突兀一聲讓她對這座城市的違和感消失了,確實是她呆過的城,同樣的噪音。車子緩緩向前蹭了蹭,終于要開車了,她心里想。幾米不到,又停了,司機用地道的杭州方言罵道,
“開啊,腦西靠策!”那些高個頭還是擋住了她眺望車前狀況的視線。車子一陣顛簸過后,她用手抹了抹玻璃窗上的霧氣,意外發(fā)現(xiàn)兩根細長的火車軌道,鋼材的鐵軌赫記斑斑,火車的鳴笛她聽得倒清楚了。這輛車竟密不透風至連火車駛過的“咔嚓、咔嚓”聲都封鎖住了。
蘭莓今天鄭重地打扮是要去相親,見一個姓博的男人,眼下她已經二十八歲,如若再耽擱下去,怕是她母親和俞家都要急瘋了的,雖然久久未回俞家,可是哥哥、姐姐一直同她保持書信的聯(lián)系,三年前,俞家就在信上催促過她的個人問題?,F(xiàn)今,已到了非快點尋到人家不可的地步了。蘭莓讀到初中畢業(yè)就沒再繼續(xù)升讀書,母親張麼雖然也缺少文化,但在女兒的婚配問題上很是認真,她心知海南當?shù)氐哪腥硕己贸詰凶?,靠女人過活日子,她打心眼希望女兒回杭州找份人家,她收到俞順的來信果決地也就勸叨女兒先回杭州。
公車到達“沈塘橋”一站了,她努力往外擠,在關門前一刻下了車,像一塊海綿終于可以釋放彈性了。寬肩大衣的下擺已被擠得皺巴巴,她看了看時間,離見面大約還有半個鐘頭。
蘭莓快步走著,好像要趕下一趟車似的,鞋子與地面的接觸發(fā)出馬蹄般清脆的“嗒、嗒”聲。她第一次穿增高的鞋,在海南的時候陪伴她的永遠是幾雙人字拖,各式顏色。因為害怕摔倒,她特意選了姐姐俞清的一雙坡跟靴,靴子的款式已經過時,布滿靴面的絨毛也有些褪色,不過這些并不妨礙蘭莓對它的興致,她依舊高高興興地穿上了它。俞清說如果今天的見面成功,這雙鞋就送給蘭莓了。
京杭大運河上的貨船載著泥沙、水磨石、耐火磚、螺紋鋼等材料,船只一艘艘的從她眼皮底下駛過。她立在橋面上,眼巴巴地看著這些貨船,不厭其煩地等著他們從橋洞的前側穿至后側。她聯(lián)想到三亞海上的船,可能比這些船更大,可是少見,小型的漁船倒是普遍有的,就在紅沙碼頭。這座橋叫行橋,約定就在此橋見面,不大的橋,在當?shù)剡@個叫長板巷的地方卻出了名,大運河自隋朝完工后,往來的船只絡繹不絕,運河日漸渾濁卻不失雄麗之美。蘭莓喜歡這條運河,她對河流、江海向來是親切的。兩旁是新建的平湖公園。銀杏環(huán)繞,彼此牽絆,卻是擠了點,樹杈枝干交錯疊加,好不松動。她忽然回想起了剛才坐的那輛公車,蹙了蹙眉頭。
“你好。俞小姐嗎?”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畔,她回頭。山峰眉、內雙眼皮,方形臉,氣質斯文,這是她對博登的第一外貌印象?!澳?。博……”“博登。”“您好,我是俞蘭莓!”她第一次以正式相親的方式會見一個陌生男子,她并不緊張,反覺趣味。在三亞她也交往過幾個像模像樣的男人,做水果生意的,經營椰子園的,還有學校的英語老師,她單單對這個英語老師格外動情,可是母親不喜歡這個英語老師,總是說道“他太胖了……”,她明白是母親的偏見阻礙了兩人的發(fā)展,母親極看不慣三亞本地人靠女人過活的品質。雖然她自始至終認為那個英語老師不是這樣的人??墒悄赣H的阻攔還是葬送了他們的愛情。
“我們去公園走走吧?!彼嶙h道。博登默默地點了點頭。博登不茍言笑,她完全感覺不出自己留給他的印象是好是壞,她只好笑吟吟的,她本就不怕生人,新奇感掩蓋了原會因陌生帶來的尷尬氣氛。她微微低下頭,不經意間看到博登攢緊著拳頭,原來他很局促呢,她心里想。兩人走進了一旁的公園,風卻很大,還沒走幾步,蘭莓便開始忍不住的打噴嚏,一個又一個的噴嚏使她窘迫,她盡量用手掩著遮擋,心里默默罵道,“該死!”“天真冷啊?!彼灰魂噭C冽的寒風襲了胸口,裹緊大衣不自覺講出一句。“你穿的真少。這兒的冬天和三亞是很不同的。我把外套給你穿吧,別凍壞了”。說著博登想把外套脫下?!安挥昧?,我沒事。”她一面逞強道,每陣冷空氣撲來她都覺得不適?!案浇幸患铱Х瑞^,我們去那兒坐坐吧?!蹦莻€年頭咖啡雖未完全流行,但是男女間喝杯咖啡卻是一種風尚,蘭莓一下子對這個男人有了好感?!白x書人就是先進。”她心頭想?!鞍⑻纭!彼譀]忍住,這次還流了鼻水,好難為情。她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姐姐叮囑的手帕忘了拿,“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把車騎過來?!薄鞍?,你有……手帕嗎?”她羞紅了臉問道。博登拿出一塊灰色方格圖案手帕遞給她,然后跑去推車。一塊手帕讓那些鼻水能夠不再騷擾她,她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
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她覺得驚奇。身上已經添上了博登的外套,裹在寬肩風衣里面,這樣一來她不覺得冷。蘭莓是一個將悲喜全都浮沉于臉上的人,她和博登的面部表情很不一樣,博登給人的感覺永遠是溫和的,少話,紳士。蘭莓抬頭看了看正在騎車的博登側臉,輪廓分明,天庭飽滿,現(xiàn)在她似乎完全相信了眼前這個男人,兩人認識竟還不到半個鐘頭。
“青木咖啡館”內,二人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室內溫度宜人,蘭莓總算是恢復了活躍的狀態(tài)。最流行的雀巢咖啡二人都未點。蘭莓選擇了一杯美式,博登則點了一杯拿鐵??偹阌幸粋€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了,蘭莓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皠偛耪娌缓靡馑?,拿了你的手帕,我回頭洗了還給你?!薄皼]事的,你拿著吧?!薄澳阍趺粗牢以谌齺喆暨^?”“你哥哥和我說的?!薄拔以谀莾捍袅撕芏嗄昴兀贿^今后應該會在杭州定居了。杭州和從前很像,但又很不一樣,覺得人多了許多,像一個超級市場。”博登笑了笑?!盁狒[點兒也挺好,總比冷冷清清的強。以前母親出去工作的時候,家里只剩我一個人,那是最難熬的時候,我討厭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長長一個下午,博登喝了兩杯咖啡,他像聽故事一般地聽著蘭莓的訴說,蘭莓覺得博登的話真少,可是在行傾聽。博登覺得蘭莓的活潑是他向往已久的伴侶性格。
蘭莓托了哥哥的關系進了棉紡織廠工作,每天聽著機器不停運作的單調聲音,她覺得無聊,唯一讓她興致盎然的東西是哥哥辦公室的電話機,她天天盼著,盯著,有事沒事就往哥哥的辦公室里鉆。這半個月,二人幾乎天天講一回電話,電話的內容天南地北、不限范圍,偶爾蘭莓還會和博登吹吹牛皮,鼓吹她的小聰明和新發(fā)現(xiàn)。二人又約見了幾回,可只是聊天。終于有一天,蘭莓開口道,“我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博登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自己不堪的童年,那是他心頭的地雷,隨時可能引爆。被一群人圍攻欺負,連親姐姐也嘲笑他的矮小和愚笨,父親勸他一忍再忍,母親則成日的厭世,哪里還會顧及他的心理。他記得一個叫賴力川的男生有一回不小心撞到他致使一旁的飲水機倒翻,水桶里的水灑了一地,他的班主任一一個帶著眼鏡的女教師——狠狠拉住他的衣領子,硬是要他賠償,他委屈地回到家告知事件原委,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道,聽老師的吧,爭是最沒用的。長久,他以為不爭不吵是唯一的出路,可是他不是真的愚笨,憑借超強的判斷力和感知力,他自覺忍耐不是長久的。長年累月內心的憋屈成了一把利劍,隨時可以刺破壞人的喉管。上了初中,他成了一個極端的人,凡是有意想欺晦他的,他便奮起同他們打架、斗毆,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與肉體,斗著打著,那些高大的同學也漸覺麻煩,以取外號這種侮辱人的辦法“治”他,“好斗的公雞”“土霸王”“博赤佬”等等,那時他的肉體暫且得到了保護,而心靈依舊痛苦不堪。他的智慧和意志力是過人的,他不允許自己因為陰影的童年而抑郁不振,于是他決意自救,成日泡在圖書館看心理學和成功學的書,連希特勒《我的奮斗》這類并不易讀的書也被他啃了下來。他漸漸明白,人的心理是決定一切事物的法寶。這個世上父母、姐姐雖然都是自己的親人,可是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只有自己的救贖。上大學后,那些在他眼里如同“惡棍”式的人不見了,他將曾經的憋屈小心藏好。到底是讀了一些書,有了裝飾自己的本事。多疑和敏感是他一貫的特征,可是他又很內向少言,所以一般人并不好輕易對他下一個“是怎樣的人”的定義。電影結束,蘭莓正輕松地談起起電影里的情節(jié),他的思緒因為她明亮的眼珠飄到了未來,今后他將接蘭莓住到父親單位剛剛分配的那套房子里。“所以說,出事情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人究竟具有怎樣的品質,平日里一個個講話客客氣氣的,都套著一張假面具,假斯文,假正經,誰知道骨子里到底是怎樣的一副模樣!”“你說得對?!泵鎸λ{莓因為一場小事故遲到而發(fā)出的感慨,他應附道。
約會的次數(shù)多了,兩人覺得已經了解了彼此,于是雙方家長便正式見面了一回。這一來,二人的事便開始催辦起來。日期為三月二十九日,日子吉兇,一一細查過后,確保該日適宜婚娶,方定下了。這一個月,二人愈發(fā)要好,成日的膩在一塊兒,博登會在蘭莓下班后接她回家,蘭莓會在每周日到博登單位的宿舍做一頓好菜。博登父親分的房子裝修也差不多了。俞、博兩家聯(lián)系起了婚慶公司,從全程攝像到酒店桌席,姐姐俞清和蘭莓操心著大小事務,姐姐俞清是赤誠無私的,她打趣著道,“當初那預言真實現(xiàn)了,靴子可一定收好。”
月初的頭一個雙休日,博登攜蘭莓至好友的慶生宴會上,在杭州的張生記大酒店大設餐席?!皬埳洝贝蛑紟兔说钠焯栁瞬簧儋e客,“筍干老鴨煲”“西湖桂花藕”“龍井蝦仁”等佳肴紛紛上桌。博登和蘭莓坐的那桌,有博登熟悉的人也有陌生的客,蘭莓大方的向整桌人舉杯敬酒,周圍人都道博登找了個好姑娘。蘭莓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于熱鬧場合中如此擅長酬酢,不怯場,她的笑容給人溫暖燦爛的窩心感。一旁的博登卻只會微笑點頭,應付兩句。話題由蘭莓或其他賓客引出,博登是很少牽線話頭的。蘭莓在眾人面前的話愈發(fā)多了,博登攔不住,便獨自喝起酒來,這一兩兩的白酒灌入肚腸,沒有幾杯他便醉意十分,蘭莓勸他不要再喝了,他搖頭,仍往杯子里倒酒。好友到博登一桌敬酒時,博登已反了常態(tài),話說得尤其多,他拍著好友的肩膀,笑哈哈說,多虧了你,哥們,我大學才過得漂亮!如今你股票賺的那些夠讓人羨慕的了,我買了多少股,全部賠了!晦氣,我摸不透,猜不明白,你可得告訴告訴我,這股票……你怎么就……靠著發(fā)了財呢!他迷迷糊糊地坐下又站起,好友也喝了許多,滿面紅光滿口答應,好好好,兄弟一句話。接著與其他人碰了杯。博登喝醉了,蘭莓的話他只做沒聽見。酒醉傷人也誤事,博登竟開始站起來七平八不穩(wěn)的一桌桌敬酒,他的話越來越多,可是這些話讓蘭莓覺得不舒服。她起身去洗手間洗了雙手,拍拍自己的臉蛋,往座位方向走去,吳閔喊住了她,“晚上菜還好嗎?”“很好,謝謝?!彼D身想走卻又被他叫住?!拔夷莾河行丫频募一铮愀胰ツ??我看博登醉得不輕。”“不用了,我們馬上打車回去了。”“樓上有房間,不如今晚在這兒住下?”她充滿戒心的瞪了吳閔一眼,吳閔輕松道,“你干嘛這樣看著我?”他被酒精熏紅了的臉愈發(fā)腫脹,他瞇起雙眼皮笑肉不笑地問道,“你真是博登的女朋友?”“是未婚妻!”她霸氣地回應,扭頭就走。博登還在酒桌上說著什么,蘭莓無法忍受了。她徑自朝博登的臉上澆了一杯水,再拉住博登的一只胳膊,硬是往外頭的風里鉆。陣陣寒風突襲,博登有些醒了,渾身只管哆嗦,口中還掛著些胡話,一句句不著調的情話,類似“我想娶你”“我愛你”“我需要你”……今夜他在酒宴上說的話比兩人所有約會加起來的話還多。
風里頭這一鉆,博登病倒了,重感冒接著高燒。蘭莓雖覺錯在自身,可一想到那日博登的醉態(tài)就擰了脾氣,硬是不去看他。博家對蘭莓生了些意見,博登母親說,到底是在海南那種地方長大的,素質還是欠缺了點。姐姐博敏順口跟了一句,凍壞了人也沒句道歉,脾氣真不小。這話鉆到了博登父親的耳中,心中大為不快。兒子的脾氣一向是糟糕,甚至是暴躁的,現(xiàn)如今他只是還沒有發(fā)作過,一旦發(fā)起火來,定會嚇到對方,所以蘭莓一定要溫柔好脾氣,否則一團火與另一團火的碰撞只能是一場火災。他父親不由地感慨起自己和博登媽媽的不幸婚姻,二人終日爭吵,還不是因為脾性相投,急躁、缺乏耐性。他暗自搖了搖頭,走進博登的房間摸摸兒子的額頭,有些燒退的跡象了。他寬心了些,為兒子關了房間的油汀,輕輕走出。
蘭莓在廠里依舊按時上下班。足足一周,博登沒有來過電話。午飯的時候她經過哥哥的辦公室,望了一眼電話機,一束火在炙烤她的心靈。睹物思人,她嘗到—種滋味叫煎熬,類似慢性病的折磨,一點一滴的想念因子植入體內,讓她每天耗損巨大的精力,哪怕一天懶散怠動,夜晚躺下仍然疲憊不堪。隔天她又看到那部電話機,前所未有的落空感襲擊了她,如果她是一名戰(zhàn)士,不穩(wěn)的軍心顯而易見,便是一場敗了的仗也要見血現(xiàn)尸才罷休啊。她暗想,今天下班一定要跑到他家中問個清楚。這一來,她又如恢復了志氣的將士,即使丟了主動權。
下午時分,俞至仁辦公室的電話Ⅱ向起,“叮鈴鈴”“叮鈴鈴”……他照例拿起聽筒,那頭傳來急切的求助聲,“至仁,快回來!你爸他咳得倒下了!”他緊張道,“趕緊送醫(yī)院!”“你爸不肯……你快回家!”急躁中摻雜抽泣聲。掛了電話,至仁迅速套上大衣帶上門,急忙離開紡織廠。下班的鈴聲響起,蘭莓獨自朝大門走去,推了自行車,她扶著把手,左邊是回家的路,右邊通往博登的家。她不喜歡猶豫,可此刻心里卻亂得很,他的身體怎么樣了?她早就該去看他的。但沒有和哥哥說一聲,晚回去家里人也是要著急的……潮鳴新村13棟202室,她腦海中忽然冒出這個地址,朝右邊騎去。
她在樓下杵著,許久只是盯著202室的窗子看,廚房的燈亮著,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九公里才騎了十分鐘……她將自行車擱了腳,繼續(xù)喘氣,希望恢復平靜。真的就這樣上去嗎?敲門,然后見到他……連一點準備也沒有,他沒有準備,自己也沒有準備……她無比渴望此刻博登獨自下樓,像往常那樣問暖幾句,一兩句話就夠了,他本來就不愛說話,可是幾句就足以填補她時刻想著他的這份委屈。沒有任何一個人下樓,整棟樓層傳出炒菜、生煤氣灶、油煙排氣的晚飯味道。她原以為自己會有足夠的耐性,但百無聊賴感讓她無措。她忽然感到陌生,產生一種認為博登是不存在的虛無感,他對自己的好是真實的嗎?幾周前兩家人坐在一起正式定下這樁婚事,太遙遠了。他果真是她要托付終身的人嗎?博登……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他的名字,仿佛只剩下名字這一身份歸屬能給她帶來一絲安全感。她真想上樓,敲門,質問,可是這不妥當,他的家人會怎么看自己,冒冒失失,粗魯莽撞?;蛟S她根本就不該來呢!她不敢看停在自己身旁的那輛自行車,好像它才是罪魁禍首,指使她來到這兒……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人下來了!她匆匆走至樓梯口,與下來的人面面相覷,是一個老大爺,拿著一份報紙緩緩走下。樓梯是窄的,容不下兩人,大爺經過她身旁,她感到彼此間衣服摩擦的聲音,老大爺回頭問道,“姑娘,找誰?她回避地搖搖頭,“我走錯了?!贝鬆旊x開后,她一人在樓梯口又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片刻,只聽到她腳蹬自行車,滾輪與地面發(fā)出的觸碰聲。
屋內的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速來市三醫(yī)院”。蘭莓知道家里有人出事了!來不及擺脫失落,她再次匆匆朝外趕去。自行車解鎖后,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去過市三醫(yī)院,完全不認得醫(yī)院的路。眼下打輛出租車去吧。五點三十分,正值出租車交接班時段,一輛輛空車在她面前駛過,任憑她再怎么招手也沒有停下的。她走走停停,也沒有方向感。好不容易一輛空車在她前方停了下來,她以為希望來了,結果被一對母女捷足先行上了車。心成了一顆易碎的玻璃珠子,她忽然對博登產生了幾許恨意,如果不是下班在他那兒耽擱了,或許她現(xiàn)在早在醫(yī)院了。現(xiàn)下每輛出租車都關了車頂?shù)牧翢?,示意拒載。
到達醫(yī)院已經晚上八點了,她最后是騎著自行車來的,一路上她不知問了多少路人,騎了多少彎路,好歹總算到了病房。又是一陣氣喘,短短半天,她吃了無數(shù)口冷風,喘了無數(shù)口大氣。只見父親俞順躺在病床上,臉上戴著氧氣罩,左手指處安插著掛鹽水的針頭,俞清坐在俞順病床旁的右側,用一塊濕毛巾小心為他擦拭著?!敖憬恪!彼傲艘宦?。“噓?!庇崆迨疽馑↑c聲,招招手讓她過去。她緩步至父親身旁,父親正閉著眼,“爸剛睡著?!薄皩Σ黄?,我……”?!安灰o,路上很賭吧。吃晚飯了嗎?”“還沒。不過我不餓。”俞清從抽屜里拿出一只包子,“還有點兒熱,剛才秀娥買來的。你吃吧。”她確實是太餓了,接過了那只包子咬了一口竟停不下來,三兩口就吞了下去?!奥c兒吃”,俞清勸道。俞順是老毛病犯了,支氣管炎,如今檢查出來肺部已經腫脹,呼吸困難,供氧不足,必須借助藥物壓制。蘭莓心疼地在父親身邊坐下,她提議守夜的事讓她來,俞清卻道,“哪兒輪得到你照顧,我們兄妹三人夠輪班的了?!碧m莓堅持己見,在海南的時候母親生病都是由她一人料看的,如今父親常年不在身邊,自己也未盡做一個女兒的本分,于是執(zhí)意要陪夜。
她沒想到三天后博登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看望父親。他手拎著一籃子水果,朝俞順的病床慢慢走來。蘭莓正為父親的鹽水瓶調試滴管速度,她的余光望見博登,愣了一愣,不正眼瞧他。俞順的氧氣罩一直未取下過,這會兒他忽然又咳嗽起來,嗆聲中帶著一股子痰味和口氣,讓旁人有本能的退縮欲。博登卻趕緊走至俞順邊上,輕輕地拍了拍俞順的胸脯,“你不能這樣拍,醫(yī)生說了,如果爸咳嗽就讓他咳?!碧m莓機警地說道,仿佛他們熟悉到可以隨意地直來直去,少了客氣話;又似乎二人生疏,她在防備他。博登緩緩坐下,他將俞順的棉被角落一一塞好,可心的同俞順聊了幾句,問候了他的病情,好長一段時間俞順都笑呵呵地對著博登,這樣舒暢的笑容是他自住院以來極少見的。最后博登握了握俞順的手,示意他放寬心,俞順點了點頭,博登緩緩轉身出去。蘭莓依舊坐著。少頃,博登走進來對蘭莓指指外面,蘭莓這才出去。二人站在病房外的走廊,沉默。有許多話在腦海中縈繞卻一句也說不出。蘭莓忍受不了長久的安靜,便道,“有什么事嗎?”“叔叔的病不宜用藥過度,剛才我看顯示屏上他的心臟跳動頻率變得很高?!薄澳强稍趺崔k?”“我去找醫(yī)生聊聊,今晚讓我陪夜吧。”“姐姐不會同意的,你還是回去吧。”博登接不上話,他突然問道,“這一周過得好嗎?”“很好?!彼`心接上。二人又是沉默?!澳慊厝グ桑疫€要去領藥,就不送你了。”蘭莓轉身離開。她最終都沒有問博登上周發(fā)生的事情,因為過期的就是過期的,哪怕是問題也不值得再提。她瞧見他的病是徹底好了,心頭發(fā)涼了一陣,繼續(xù)回到病床旁邊。
晚上九點,蘭莓費了好大的勁將姐姐俞清勸回了家,她獨自照料起父親,剛掛完一瓶鹽水,父親終于能安然入眠了,稍稍帶喘的呼吸聲顯得格外刺耳,蘭莓看著父親的神情,知道他無比痛苦難安。第二天早晨柳原姑、俞清、秀娥都來了,父親俞順趁著午飯將氧氣罩取下,邊咀嚼邊緩緩說道,“蘭莓的婚事不要因為我住院而耽擱了,這個月底照樣舉辦?!薄斑@怎么行!”柳原姑憤憤道?!鞍?,等你出院了再辦婚宴也不遲?!碧m莓中肯地說。俞順固執(zhí)道,“不不”,他費勁搖搖手,“既然良辰吉日都已定,不可為我這點毛病……壞了好彩頭,我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彼行┐宰肿忠У那宄?,“消息都已經發(fā)出去了吧,再延遲日期怕是博家人心里要嘀咕的。原姑,這事你必須為孩子多費費心,蘭莓好不容易找到博登這么好的人,是她的福氣,博登昨天還來看我,孩子真懂事,讀過書就是不一樣,蘭莓算是找對人家了。那我也放心,她母親那兒,我也好有個交代。”“爸,其實……”,“這么多年,我是虧欠她們的,好在……”他又咳了幾聲。蘭莓本想和父親好好談談近來博登同自己的感情,可是父親卻開始了一陣沒來由的急促咳嗽,“咳、咳、咳咳……。”停不下來,一家人趕忙將父親的嘴角飯粒擦干凈,舒坦舒坦他的胸脯,著急叫了醫(yī)生。蘭莓的話頭斷了,便也不再說什么。的確,父親現(xiàn)在生著病,多說無益。
俞順在醫(yī)院一呆就是大半個月,仍不見好轉。夜晚,蘭莓借醫(yī)院的電話給母親打了過去。母親良久才接,“喂,你好,天天水果園?!彼宦牭侥赣H的聲音立刻抽噎了起來,母親知道是女兒打來的,自己也沒抑住情緒,“蘭莓嗎?是蘭莓吧!”她急急地喚了一聲又一聲女兒的名字。二人恢復平靜后,母親便開始詢問對象一事,蘭莓只說一切都好,很滿意。母親便叮囑起蘭莓,在俞家一定要聽話,不可任著性子胡來。蘭莓一一答應。蘭莓把父親住院的事情也告知了母親,母親一陣心酸問及現(xiàn)在情況,蘭莓說還在治療。母親提議將她的婚事推遲,蘭莓將父親白天說的話轉述給了母親,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嘆氣。蘭莓想再和母親談談博登,可醫(yī)院的護士催促蘭莓該掛電話了,他們將要熄燈,蘭莓只好將情緒收進心頭,匆匆掛斷。
婚期越來越近了,蘭莓和博登的約會次數(shù)卻越發(fā)少,姐姐俞清勸道,好久沒見博登來了,你是不是欺負他了?蘭莓心里不服,也沒說什么。
婚前一周,蘭莓和博登至西湖邊散步,淅淅瀝瀝的小雨滴滴答答敲擊在安靜的湖面上,連綿數(shù)日不休的雨未能渙散情侶的閑適精神,仍有多對照樣出行。兩人打著一把透明的白雨傘步伐一致地向前走著。蘭莓愛西湖的靜謐和唯美,心情暢快。博登雖游歷過西湖無數(shù)回,還是樂意陪同蘭莓來的,盡管今天的天氣已經達零下五度。湖面靠岸的結冰處清澈通透。游客觀光船一艘艘停靠在小碼頭處,二人經過的時候,船夫們一陣陣的吆喝,“姑娘、小伙子來坐船??!”“坐船嗎?”……一聲聲此起彼伏。“多少錢?”蘭莓不顧雨點,徑自跑上碼頭問道一個船家,“不貴,二十塊錢。”蘭莓站在雨下回頭看看博登,博登揮手讓蘭莓過去,蘭莓興高采烈地跑回傘下,笑呵呵道,“走吧,我們坐船去?!薄跋掠晏熳裁创,F(xiàn)在都四點鐘了,該國家了?!薄拔蚁胱!碧m莓堅定地說?!盎厝グ桑@坐一圈要三十分鐘呢,一會兒該堵車了?!薄靶夤怼!碧m莓順口說了一句,她站在那兒望著船,沒發(fā)現(xiàn)博登的臉色灰了下來。她獨自離開傘,快步走向碼頭,從口袋里掏了掏,只有一張十元,她問船夫,“我只有十元,讓我們坐吧?!贝蛳犹伲瑩u搖頭,二人討價還價,蘭莓轉而用一口生意人的腔調試圖說服船家,“師父,雨天生意本來就不好做,天色要暗了,你拉我們做最后一單生意,明天天晴了,一切又是好兆頭呢。”船夫眼見蘭莓的懇切,不由地心軟便答應了,蘭莓高興地轉頭跑向博登,一把拉住他的手,“坐船去吧,只要十元就可以了?!辈┑撬﹂_蘭莓的手,答道,“我不去。回家吧?!碧m莓好不容易才說好了價格,哪里肯放棄,眼下這博登卻同她犟起了,這一茬讓她心里大為不快,“我最后問你一遍,你去不去?價格我都說好了!”“你為什么不事先問問我的意見呢?”博登急躁起來,“這兒坐船一向只要八塊錢,最多九塊,現(xiàn)在這些船夫以為我們是外地人狠命的殺豬呢,你自作聰明去講價,被宰了還高興!”蘭莓一時語塞,她狠狠地啐道,“花的是又不是你的錢!”船夫在一旁催促道,“二位快上船喲!”“我自己去坐。”蘭莓不顧博登,徑自往碼頭走去。關于錢的問題,二人從不計較,只是價值觀不同,博登精打細算地是要過好這日子,而蘭莓一向喜歡花錢,女人的天性到底還是離不開買買買?!安粶嗜ィ 辈┑窃谔m莓背后大吼了一聲,這一吼把蘭莓徹底嚇了一跳,在此之前博登從未對自己發(fā)過火,“你敢坐船試試看!”蘭莓第一次看到怒氣中的博登帶有一腔的強勢壓迫勁,這般壓迫讓她感到窒息、壓抑,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脾氣并不好,而且到了糟糕的地步。他的斯文、儒雅呢?“回來!”博登又沖她嚷了一句,三兩步上前拉住蘭莓的胳膊肘離開了碼頭。她幾乎使不出反抗的力氣。走了幾步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臉已是一陣火辣,眼睛好像都模糊了,估計是被眼淚水擋住了視線,剛才在船夫面前好沒面子!她曾經聽說過一句話,“老實女人是重磅炸彈,炸起來房頂穿洞?!笨伤f沒料到,眼前她心里一直認定的老實男人也是一枚炸彈,炸起來比女人還要慘烈。她看到他喉管的經脈根根爆出,青、墨色混合,讓她想到了以前聽過的一個叫《培爾·金特》的故事中的山妖大王。她像是被捉住的小毛賊,抵抗不成唯有順從。
夜深了,她側身睜眼反復憶想起白天發(fā)生的事。博登沒有一句道歉,二人最后以冷戰(zhàn)的方式各自回了家。翻來覆去,她覺得博登的狂躁讓她倍感不適,他像一抹濃煙,不把人嗆倒,便把人熏哭。蘭莓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她迷迷糊糊來到紡織廠上班,灰蒙蒙的陰天。晨鈴打過后,“咔測測、咔測測”的機器運作聲周而復始地又開始了新一天的運作。一個鐘頭過去,太陽依舊沒有普照的痕跡,她站在自己工作的位置上,不小心打了起盹兒。片刻,哥哥忽然沖進她的工作間,凝重地喊了她的名字,蘭莓一睜眼見到哥哥一副神情不安、如有災難爆發(fā)的面部表情,“快和我去醫(yī)院!爸…他……快不行了……”
父親的最終死因是由于心臟跳動過猛而導致的心力衰竭,俞家想不通,父親明明是來治療支氣管炎的,怎么心臟會成了兇手呢!蘭莓霍地想起當初博登說過類似的一句話“用藥過度導致心臟跳動過快……”,這正是當初博登說過的一句。為什么!她沒有聽他的,而他也沒有堅持,多為父親上點心……一切晚了,她深深地感到悲涼,感到滿腔恨意。俞家想將主治醫(yī)生告上法庭,奈何證據匱乏,用藥的問題都是事先同家屬商量過,非強行購買的。起訴未見開端,已知結局:失敗。
冬天的步履漸漸遠去,初春發(fā)芽,綠葉鉆出,這日蘭莓和俞清收拾好背包準備出門,蘭莓在門口換鞋的時候看到了那雙已經屬于她的絨靴,她將靴子默默放入鞋柜,穿好腳上的一雙球鞋,拎著一盒蛋糕同俞清前往公交車站,她不知道這一路能不能在擠得透不過氣的車子上保護好這個蛋糕。今天本該是父親的生日,此刻她們將前往半山公墓探望他。綠燈亮了,公車出現(xiàn)在了站臺,依然人滿為患,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恍惚中她看到第一次穿著寬肩大衣會面博登的自己,依舊是三路公交車,同一種顏色的油漆外殼??上Ф潭虜?shù)月,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