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盧溝橋事變已經過去整整八十年了。1937年7月7日,日本華北駐屯軍向駐守盧溝橋和宛平的中國軍隊發(fā)起進攻,國民政府第29軍奮起抵抗,中華民族的全面抗戰(zhàn)正式開始。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不久,戰(zhàn)爭的硝煙還沒有散去,敵我雙方劍拔弩張,更大的沖突正在醞釀中。一位年輕人出現在戰(zhàn)云密布的盧溝橋畔,他用手中的相機和筆記錄下中國歷史上這一重大時刻,并且預言: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成為偉大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發(fā)祥地!”他就是第一個報道盧溝橋事變的記者方大曾。此后數十年,他拍攝的戰(zhàn)地照片,一直被歷史著作和教科書所選用。然而,這些照片的作者卻沉入了歷史的忘川,將青春和生命定格在了那個血與火的年代。
底層中國
1912年7月13日,方大曾出生于北京東城區(qū)的協和胡同,祖籍江蘇無錫。清末,祖父入京做官,自此留居北京。他的父親方振東,畢業(yè)于京師譯學館法文專業(yè),曾在民國外交部工作。父祖兩代算不上官場要人,但在京有老宅,家境相對殷實。當時,攝影技術傳入中國不久,照相館里的全家福和仕女照是惹人艷羨的西洋一景,尚談不上現代的攝影理念。少年時的方大曾受過良好教育,喜愛攝影,他的母親給他買了一架照相機。開始,方大曾只覺得新奇好玩,在不斷的實踐中,他的攝影技術和照片的洗印技術日漸成熟,并且樹立起關注社會現實的攝影理念。
據方大曾妹妹方澄敏回憶,他常常帶一架相機、一條毛毯和一把雨傘就出發(fā)。在田野調查式的勞作中,方大曾用鏡頭撫摸腳下厚實的土地,更多地把鏡頭對準了苦難百姓和底層中國。乞丐、流浪者、船工、纖夫、鐵匠、肩扛麻袋的苦力、人力車夫、煤礦工人、請愿的學生……這一切,都進入了他的鏡頭,在這一幅幅畫面中,他傾注了悲憫和同情,滿腔的憤懣和無聲的吶喊……自覺地親近土地和人民,題材上的平民化和底層視角,是當時文學、美術、音樂等藝術的自覺追求,比如魯迅的小說和他對珂勒惠支版畫的推崇,就可以窺見當時的思想潮流。
1930年,18歲的方大曾考入中法大學經濟系,他已在攝影界嶄露頭角,除了參加攝影展,還用“小方”的筆名在畫報、雜志上發(fā)表攝影作品,有了一定的影響。大學畢業(yè)后,他用發(fā)表作品的稿費買了一架新相機,正式確立今后的職業(yè)方向。大學畢業(yè)后,方大曾先在北平基督教青年會做干事,有條件接觸到許多國外的報刊雜志,拓展了他的眼界。1935年,方大曾離開北平到天津工作,和朋友們創(chuàng)辦了“中外新聞學社”,并在其中擔任攝影記者。
“九一八”事變后,日寇占領了東三省,民族危機日益嚴重。方大曾預感中日戰(zhàn)爭不可避免,他深深為祖國的命運擔憂。日本為了加緊對中國的侵略步伐,打著自治的旗號,成立冀東偽政權,方大曾以記者身份,用鏡頭記錄下了在冀東偽政權的統(tǒng)治下,經濟上走私猖獗,社會上黃、賭、毒泛濫的真實場景。
綏遠前線
方大曾真正的記者生涯是從綏遠前線開始的。就其攝影的成就來說,也以綏遠幾十天的采訪所留照片最為豐富。其題材覆蓋政治、軍事、經濟、宗教、民族風尚等各個領域,在中國抗戰(zhàn)史上彌足珍貴。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熱河與冀東地區(qū)相繼淪入敵手, 1936年2月,日本在察哈爾得手后,即把侵略的矛頭指向綏遠。今日地處內蒙中部的綏遠省,是西北邊疆進入中國腹地的必經通道,具有重要的軍事意義。5月,日本人操縱蒙古王爺德穆楚克棟魯普(簡稱德王),李守信等地方勢力成立傀儡政權——蒙古軍政府,同時拼湊了以土匪頭子王英為首的一支武裝,名為“大漢義軍”。這些部隊是日本侵略中國的“別動隊”,由日本派出軍事顧問并提供軍費和武器。日本關東軍制定了進攻綏遠的詳細計劃,準備對百靈廟、紅格爾圖、歸綏、集寧及包頭等戰(zhàn)略要地分別攻擊,進而占領綏遠全境。
“綏遠危機”引起了全國人民的憤怒,國民政府及地方軍政官員在步步緊逼下,對日立場也發(fā)生了變化,為了國土和尊嚴,隨時準備奮起抵抗。蔣介石緊急調令中央直屬部隊五個師進入山西,抵抗入侵的日偽軍。綏遠省主席兼國民革命軍第35軍軍長傅作義以“不惹事,不怕事,不說硬話,不做軟事”的原則,在軍事上作了相應部署。10月30日,閻錫山、傅作義面見蔣介石,研究了綏遠前線的兵力部署及作戰(zhàn)問題。11月11日,閻錫山以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太原綏靖公署主任的身份發(fā)布命令:傅作義的第35軍及趙承綬統(tǒng)領的騎兵軍為綏遠前線主力作戰(zhàn)部隊。11月15日,在日本軍事顧問的指使下,“大漢義軍”進抵紅格爾圖附近,與駐綏軍前哨部隊接觸,綏遠戰(zhàn)役”正式打響。
當天午夜,傅作義、趙承綬抵達前線指揮。18日凌晨,晉綏軍全線出擊,一舉擊潰王英所部偽軍,擊斃敵方千余人,紅格爾圖一役初戰(zhàn)告捷。為了不給敵人以喘息之機,傅作義決定一鼓作氣,發(fā)起“百靈廟戰(zhàn)役”。11月24日凌晨,戰(zhàn)役打響,經過迂回包抄、速戰(zhàn)速決、圍點打援等一系列戰(zhàn)術的運用,很快,百靈廟被一舉收復。此后,日偽匪軍組織多次反攻,均以失敗告終。12月9日,王英率少數殘部逃歸張北,被日軍全部繳械,引起全國人民熱切關注的“綏遠抗戰(zhàn)”,以中國軍隊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百靈廟收復后,日偽匪軍曾瘋狂反撲,在激烈廝殺的時刻,方大曾立即起程前往綏遠。他在戰(zhàn)地通訊《綏東前線視察記》中寫道:“為了把綏遠抗敵的情形,可給讀者一個實際的真確的認識,所以記者乃有前線之行?!贝藭r的北方大地,數九隆冬,冰封雪裹,“十二月四日晚,自北平起程,平綏道上的火車在冽風中掙扎了一個整夜。經過張家口、大同等處,記者均從睡夢中驚醒,聽到車窗外面咆哮的大風,就覺得冷栗,而體會到戰(zhàn)壕中守衛(wèi)國土的將士之身境。啊,冷!凍得死人的冷!”方大曾下車后,即搭軍用運輸車經黃家村到達大六號鎮(zhèn),翌日上午,再次搭乘軍用運輸車由大六號到達賁紅,然后徒步北行前往高家地?!叭被脑系穆烦蹋绕饍鹊貋砜傄^長一些,這四十里的路程,直走了五個多鐘頭才到。又因為逆著強烈的北風,所以更感覺特別的吃力,當黃昏時候到達高家地已是疲倦極了”。方大曾在此停留了一個晚上和一個上午,在他的戰(zhàn)地通訊《綏東前線視察記》中,人們看到了戰(zhàn)爭的酷烈和艱難——
張團長住在一個狹小的土房子里,在占滿了全屋四分之三的土炕上,正中擺著一個炕桌,他獨自睡在一邊,另一邊則讓給記者。他的頭旁,放著一架軍用電話機,他隨時隨刻的都留心著每一次鈴聲,好像這東西是他唯一的伴侶一樣。他為款待記者晚餐起見,特叫侍從買來一塊豆腐,加入他平時的美食——鹽水煮土豆中。在我們盤腿對坐在炕桌旁吃飯的時候,他拿起這足有四兩重的大饅頭對記者說:“這兩天才有白面吃,從前都吃的是莜面和黑面?!庇浾咴円员總兪欠褚渤赃@個,他說是的,不過兵士們實際并不愿意吃白面,這并非是白面不好吃,而是因為它的價錢較貴,因為他們都是吃自己的伙食。本來晉綏軍的規(guī)矩,在作戰(zhàn)時應該有管家供給伙食,但現在并不是這樣。
入夜,張團長拿了手電筒出去查勤,經一小時方回。歸來后對記者說:“我們這團人自八月四日開到高紅兩鎮(zhèn)以來,日間做工事,夜間睡在火線上,四個月來如一日,其間還經過兩次主力戰(zhàn)。從前天氣溫暖時,在火線上睡還不覺得如何難耐,但現在實在有些辛苦了。因為商都距離這兩處很近,敵人如在黃昏時自商都起程,即使是最慢的步隊,至遲午夜亦可到達,這正是奪營的最好的時候,所以我們的弟兄,不得不每夜都睡在火線上,以便應付緊急的事變。弟兄們的這種苦況,也只有團長以下的軍官才能知道?!?/p>
……
睡到三更時分,記者從夢中凍醒時,看見這位英勇果斷的團長,正把著耳機在和紅格爾圖方面談話,原來他夜間總是枕著耳機睡覺的。
方大曾的戰(zhàn)地通訊記錄下親歷親見,行文樸實,沒有矯飾和造作,展現出了一個新聞記者的職業(yè)精神和可貴品格。同在綏遠前線采訪的《大公報》記者范長江,在一篇通訊中寫道:“我們的將士在這回綏遠戰(zhàn)爭中,決沒有一個人在考慮個人自身的利害問題,大家一致的信念是‘為生存而戰(zhàn)爭……士兵情緒之堅決,令人可歌可泣,僅僅三五元一個月的軍餉,他們已有一部分兵士請求不發(fā)軍餉,以減輕政府應付戰(zhàn)爭的困難!”對比來讀,可知抗戰(zhàn)初期民族危亡之際,民心人氣之可貴。
方大曾的采訪活動,得到了綏遠前線軍政官員的尊重和支持,高家地采訪結束后,方大曾謝絕了張團長的勸阻,決定前往紅格爾圖前線再行訪問,當地駐軍派出30人的騎兵馬隊護送。12月17日上午,方與范長江等前線記者一起,隨騎兵七師師長門炳岳同乘一輛汽車離開集寧。1937年1月5日,方大曾完成了綏遠前線的第二篇戰(zhàn)地通訊《興和之行》。此時,綏遠戰(zhàn)地的采訪工作已告結束,方大曾檢點行囊,還剩下一些膠卷,他決心翻越大青山,計劃到綏北一帶考察民族、宗教、邊疆經濟以及戰(zhàn)爭給當地造成的創(chuàng)傷等情況,留下真確的歷史影像。臨行之際,方大曾和范長江等同行告別。1938年,范長江在《憶小方》一文中回顧了這個瞬間——
“明天我要到百靈廟去,如果走得早,我就不來看你了!”二年前在塞外著名的高寒地方——綏東平地泉的冬夜,黑黑一屋子的塞外冬裝青年人,屋內發(fā)黃的燭光,被屋外如萬頃波濤呼嘯而來的狂風震撼得發(fā)閃,這位碩壯身軀、面龐紅潤,頭發(fā)帶黃的斯拉夫型的青年方大曾先生走來和我握手。
……
“騎馬去?!保ǚ酱笤┨谷坏鼗卮稹!皫讉€人一路?”“還有個馬夫?!薄澳銕裁礀|西?”“就是身上帶的這一點?!?/p>
塞外的生活,我們多少經歷過一些,總少像他這樣冬季孤身翻陰山,而且正是百靈廟戰(zhàn)爭之后。
方大曾的采訪計劃受到軍政官員的支持,湯恩伯軍長要派汽車送他,但因山路僻遠,道路坎坷,汽車無法通行,因此由王萬齡師長借給他兩匹馬,并派一馬夫隨行護送。零下40度的塞外嚴寒,沒有阻退方大曾前行的意志,他終于完成了這次采訪任務。
很多年過去了,從方大曾留下的數百張照片里,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荒原凜冽的風聲和呼嘯的子彈聲——這里有快速集結的部隊,戰(zhàn)前動員中舉拳宣誓的士兵,行進在戈壁沙漠上運送軍事給養(yǎng)的駝隊;有守護在地堡邊的哨兵,頭戴防毒面具的防化兵、機槍射手,教堂內躲避戰(zhàn)禍的孩子……這是80年前的北方中國,今日我們在溫習這段歷史時,不由得深深感受到我們民族氣質里的淳樸、勇敢和堅強,這樣的民族是注定不會被征服的。
目擊事變
1937年7月7日,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很快,方大曾即前往盧溝橋采訪。當時的北平已處于一片恐慌之中,許多京郊外的百姓為了躲避戰(zhàn)火,源源不斷地涌向城里,戰(zhàn)爭離這座城市越來越近。
方大曾在戰(zhàn)地筆記里寫道:“在豐臺岔道口,我被幾名日軍截住,我身邊的相機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懷疑我是中國軍隊的高等偵探,理由是新聞記者沒有勇氣到日軍方面來;我遞上一張名片,加之態(tài)度自若,這個猜疑也就消除了。一小時后,我被放行,穿過涵洞,再行了一里多路,就到了宛平城下。”正午時分,方大曾忽然聽到了兩個消息,一是大井村又被日軍占領,二是日軍有四五百人又從豐臺出動,向盧溝橋進發(fā)。離開宛平城,方大曾登上了戰(zhàn)火暫息的盧溝橋,一路向西往長辛店而去。
此時,盧溝橋西端的橋頭已布滿了我方軍隊的沙袋。中國守軍聽說方大曾從北平來,便把他攔下,急切地問:“日本兵撤退了沒有?”方告訴他們,非但沒有撤退,還在增援之中。士兵們聽后都極其氣憤。從盧溝橋到長辛店的五里路,是平漢鐵路的要道,南下北上的列車因為戰(zhàn)事全止于此。在一條街的盡頭處,排列著眾多陣亡的士兵尸體,當地百姓告訴方大曾:直奉戰(zhàn)爭時,在長辛店打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死那么多人。
抵達長辛店后,方大曾才意識到,自己是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第一位趕到現場的記者。他采訪這次戰(zhàn)役的指揮官吉星文團長時,對方的手里正拿著一份電報,他對方大曾說:“前方很緊,日本兵恐怕又有新的動作。你還回不回北平?”在一座高坡上,方大曾看到了許多已經架設好的機關槍,路上的人都在往家跑。方大曾一心急著回去發(fā)稿,可盧溝橋是不可能再去了,他不得不沿永定河西岸繞道門頭溝回去。
就在方大曾離開長辛店后,隆隆的炮聲從盧溝橋方向傳來,激烈的戰(zhàn)斗又開始了。 十日下午開始的二次總攻,日軍仍未能得逞,反而遭了比第一次戰(zhàn)役的更大的損失,計兩次戰(zhàn)役死傷達二百三十名之多,而我軍傷亡則為一百五十余人。二十九軍在這次抗敵戰(zhàn)爭中,其悲壯熱烈,實非筆墨所能形容?!保ā侗R溝橋抗戰(zhàn)記》)在方大曾的筆下,戰(zhàn)爭的慘烈,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仍然讓人心有余悸,仿佛那一切就發(fā)生在眼前:“在日軍二次進攻的夜里,我軍有一排人守鐵橋,結果全部犧牲,亦未能退卻一步。及后援軍趕到,始將鐵橋再行奪回。一個傷兵告訴我:他在那天參加奪橋的戰(zhàn)役,他沖到日軍的戰(zhàn)壕里,把一個敵人用刺刀扎死,沒有急把刺刀拔出來的時候,旁邊的一個敵人把他左背刺傷,他就放棄了槍,右手從背上拔出大刀,立刻把刺他的那個敵人斬去半個頭,并且接連著還殺傷兩個敵人……” 在提筆寫下這篇通訊的日子里,方大曾度過了自己25歲的生日。
1937年7月28日清晨,再次奔赴盧溝橋時,方大曾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與他同行的還有《實報》記者宋致泉及《新聞報》記者陸詒。在日后撰寫回憶錄時,陸詒仍清晰地記得方大曾當時的樣子:“小方身上挎著架相機,頭戴白色帆布帽,穿著白襯衣和黃短褲,足蹬跑鞋,年少、英俊,顯得朝氣蓬勃,精力充沛?!比怂牧熊嚲嚯x長辛店還有25里時,前線的炮聲隱約傳來,方大曾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說:聽,老陸,這是中華民族爭取解放的炮聲!”
這就是方大曾,為了目擊真實的戰(zhàn)爭,他不惜離炮火近一些,再近一些,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離開。
戰(zhàn)地失蹤
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日本侵略者向中國腹地展開全面進攻,由于雙方力量對比懸殊,大片國土淪于敵手。中國軍隊在正面戰(zhàn)場上一邊退卻,一邊作戰(zhàn),身為記者的方大曾也在平漢線北段與中國軍隊共進退,見證了敵人的兇殘,親歷了人民的苦難,記錄了我抗敵將士為保衛(wèi)國土與強敵拼殺的壯烈場面。
1937年八九月間,方大曾奔走于兩軍拼殺的戰(zhàn)場,一篇篇真實動人的文字噴涌而出,在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中,他寫下了《前線憶北平》《血戰(zhàn)居庸關》《保定以北》《保定以南》《從娘子關到雁門關》等文,并有《我們?yōu)樽孕l(wèi)而抗戰(zhàn)》《日軍炮火下之宛平》《盧溝橋事件發(fā)生后之北平》《被日軍占領前的天津》《敵機轟炸我保定車站》等攝影報道。這些文字和鏡頭,向世界揭示了戰(zhàn)爭的真相。
驚心動魄的“南口戰(zhàn)役”在方大曾筆下展示了它的慘烈和悲壯:當日軍坦克向我軍陣地進攻時,戰(zhàn)士們沖上前去,把手榴彈塞進坦克的射擊孔,以血肉之軀與這可怕的“鐵怪”搏斗,一整排戰(zhàn)士在這場力量對比懸殊的搏斗中死去。最終繳獲的六輛坦克,在我軍陣地放了兩天,無人會駕駛,又無法銷毀,又被敵人拖了回去——我軍武器裝備的落后,于此可見一斑。忠勇的中國軍人面對兇惡的侵略者,完全是在以命相搏?!笆姷膶⑹總冋媪瞬坏茫∷麄兎畹降拿罹褪撬朗仃嚨?,但是這里何來陣地?一些臨時工事亦被炮火轟平,居庸關從今以后再也不會看到它的模樣了,有的是由我們忠勇的抗日將士的血肉所筑成的一座新的關口!”(《血戰(zhàn)居庸關·新的長城》)
方大曾還寫到兩軍的肉搏,寫到軍隊前赴后繼,死守不退和指揮戰(zhàn)役的高級將領親臨前線的情景——
王仲廉師長,他有強壯的體魄,高大的身量,黑而堅實的臉。師部設在居庸關山洞里,一輛火車作了辦公廳。他本人和兩位旅頭打傷了,若不是還有一個鋼盔戴在頭上,就不堪設想了。(《血戰(zhàn)居庸關·“鐵漢”之淚》)
方大曾寫道,湯恩伯到前線去指揮,見了官兵,只能用嘶啞的嗓音說出一句話:你們好好地打呀!”接著已說不出第二句話,官兵們幾乎已認不出眼前的人就是他們的軍長,見此情形,他們的兩眼滿含淚水,卻又強忍了回去。
從1937年7月10日到9月18日,方大曾的足跡遍布長辛店、保定、石家莊、太原和大同,哪里有戰(zhàn)役,哪里有熱點新聞,他就趕到哪里
去。這次采訪中,他和范長江再次相遇,范長江回憶:
他帶上充分的藍墨水、稿紙和照相器材,急急由石家莊登上北去的列車,臨別時,我說:“希望你能寫一篇‘永定河上游的戰(zhàn)爭 !”他很平和堅定地對我說:“我一定有很好的成績答復你!”(《憶小方》)
這是兩位記者最后的告別。9月18日,方大曾從河北蠡縣向上?!洞蠊珗蟆钒l(fā)出最后一篇戰(zhàn)地通訊《平漢線北段的變化》后,杳如黃鶴,再也沒了消息……
837張底片
據方澄敏回憶,哥哥方大曾自1937年7月離家后,中間曾回家一次,席不暇暖,又匆匆離去。自長辛店被日軍轟炸受阻,接著就是平津陷落,他有家難歸,與家人音訊不通,正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他唯有將全部身心投入抗戰(zhàn)中去,才能稍稍紓解對親人的思念。方澄敏說,哥哥帶走了平時積存的幾十卷膠卷,他本來準備用它們去拍攝四川大饑荒的,據說四川百姓斷糧,以觀音土充饑。外敵入侵,他只好把它們用于抗敵前線。
后人注意到,方大曾自輾轉于平漢線戰(zhàn)地報道始,影像報道明顯減少。居庸關隧道里的前線指揮官,敵機轟炸下逃難的百姓,美國駐華武官大戰(zhàn)前夕對中國軍隊的訪問……這一切理應進入他的鏡頭,隨著方大曾謎一樣的失蹤,它們也永遠地消失了……
日寇進入北平后,因為擔心敵人加害,方大曾的父親把他存留的一些照片燒掉了。妹妹方澄敏堅信哥哥有一天會回來,出于對哥哥的思念,保存下一個小木箱,里邊珍藏著哥哥拍攝的837張底片。這些底片保存完好,每一張都分別裝在一個紙袋里。
昨日到今天,方澄敏也從一個活潑的少女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她一直住在協和胡同那座老宅里,即使四合院陸續(xù)搬進過很多人家,她也沒離開那里。她仍然幻想著哥哥能像從前一樣推開院門,滿面春風地走進來。方澄敏明白,這些底片曾經紀錄過一個時代,期待它們有一天能重見天日。臺灣攝影師阮義忠先生得知后,登門拜訪,說服了方澄敏,帶走了50張底片。返回臺灣時,遭遇臺風,飛機劇烈顛簸,無法降落,生死之際,阮義忠先生仍記掛著挎包里的底片。轉危為安后,阮義忠返回臺灣,沖洗出了這些照片,并把它們刊登在由他主辦的《攝影家》雜志上。照片面世后,引起轟動,方大曾的名字和經歷方為世人所知。這之后,中央電視臺的紀錄片導演馮雪松拍攝了紀錄片《尋找方大曾》,那位以“小方”的筆名發(fā)表戰(zhàn)地通訊和圖片報道的青年才進入我們的視野。最終,方大曾留下的837張攝影底片被國家博物館正式收藏,成為我們民族永久的記憶。
與方大曾同時代的法國人亨利·卡蒂爾·布列松被譽為“現代新聞攝影之父”,他比方大曾僅僅大4歲,當方大曾拿起相機攝影時,布列松或許正在法國軍隊里扛著來福槍服役。讓人深感惋惜的是,方大曾如流星劃破夜空,消失于硝煙彌漫的中國土地上;而布列松卻活了96歲,見證并記錄了20世紀幾乎所有重大事件,成為了世界著名的人文攝影大師。
布列松提出了“決定性瞬間”的攝影理論,方大曾沒有理論,但他有“決定性瞬間”的實踐。布列松說,經過加工和導演的照片我沒有興趣,相機是直覺和自發(fā)性反應的工具,他還說,必須永遠秉持對被拍攝者與對自己的最大尊重。這一切,方大曾在職業(yè)生涯中都本能而自覺地身體力行。方大曾是20世紀的中國人,我們無法預測他的命運和事業(yè),但是,在活著的最后時光里,他無愧于一位戰(zhàn)地記者和優(yōu)秀攝影家的光榮使命。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