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氣應該是與意識同范疇的東西。我是真真實實感覺到的,很有把握,所以才說。有人感覺不到,是因為他們的身體不夠清凈。這個現(xiàn)在無法辯解,只有等未來的科學檢測吧。”
“對‘去行政化的理解各種各樣,我心中的去行政化,就是讓教育按照它的固有規(guī)律去發(fā)展,盡量不要用行政權力干預?!?/p>
“高考本身沒有問題,任何時候選拔人才都要有一種形式,在中國叫高考。問題在于,你要怎么考,考什么,怎么選拔人才。現(xiàn)在的高考,表面上是公平的,其實是不公平的,因為背后的教育資源不公平?!?/p>
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發(fā)自安徽合肥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丹婧
三年前,中科院院士朱清時卸任南方科技大學校長后,回到了故地安徽合肥。作為中國科技大學的老校長,他在校園中擁有一間寬敞的辦公室,位置隱蔽,門口也沒有標識。
不分工作日和休息日,每天早上八點半,朱清時會準時來到辦公室,上網瀏覽資訊,看書,研究他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沒有行政事務纏身的朱清時,十分享受退休后的寧靜生活。
朱清時沒有想到,2017年6月10日,他在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做的一場題為“用身體觀察真氣和氣脈”的講座,再次將他推上風口浪尖。這場講座的內容被媒體曝光后,輿論紛紛質疑,朱清時宣揚真氣是“科學家信了偽科學”。
“你來了短信以后,我?guī)滋於紱]有回答?!泵鎸δ戏街苣┯浾叩牟稍L邀約,朱清時坦承:“不是我不想談,是談了別人也不理解。”經過幾天“深思熟慮”后,朱清時終于答應公開回應對他的所有質疑。
7月2日上午,南方周末記者比約定時間提前到達朱清時辦公室,看到他正在閱讀《巴利佛典入門》。按照約定,這場采訪主要談教育,但剛一見面,朱清時就主動談起科學與佛學、科學與中醫(yī)的關系。當談及外界對他這些研究存在的種種質疑時,朱清時顯得略微激動:“為什么他們這么狹隘?”
朱清時從書柜中抽出三本書:霍金的《大設計》《量子之謎——物理學遇到意識》和歐洲一種科普雜志的文集《世界真的存在嗎?》,每一本都密密匝匝做了批注?!读孔又i——物理學遇到意識》被他拆成了三部分,方便旅途中攜帶。“現(xiàn)在年輕人不看書,覺得我說的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敝烨鍟r稱,“多數(shù)質疑我的人不能理解我的研究,無法與我對話?!?/p>
以科學試探佛學
南方周末:你在北京的那場講座引起了很多關注和爭議,為什么會定這個主題?
朱清時:我現(xiàn)在很少做講座,這次北中醫(yī)的講座是例外。實際上在2004年,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科技部要組織重大項目扶持中醫(yī),在北京搞一個中醫(yī)科學論壇。我是中科大校長,當時他們邀請我去以科學角度談中醫(yī)原理,那次談得“比較原則”,沒能具體說明如何用現(xiàn)代科學的知識來解釋經絡和真氣。這幾年安靜下來了,我把這個問題想得更具體了。他們早就邀請過我,上個月我到北京,就去了,沒想到引起這么大的一起風波。
這本來是個大學里的正常學術講座。記得在1996年有一次科技部的香山會議,主題就是“中醫(yī)經絡的科學原理”,由我敬仰的一位量子化學科學家做主席。中醫(yī)經絡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核心概念。
南方周末:你真的用身體觀察到了真氣?怎么用科學證明呢?
朱清時:真氣應該是與意識同范疇的東西。我是真真實實感覺到的,很有把握,所以才說。有人感覺不到,是因為他們的身體不夠清凈。這個現(xiàn)在無法辯解,只有等未來的科學檢測吧。
現(xiàn)在許多人用科技手段感覺不到真氣和氣脈、經絡,古人卻用身體觀察真氣并發(fā)現(xiàn)經絡。因為古人的生活總體上比現(xiàn)代人簡單,雜念和煩惱少得多,身體比我們普遍靈敏得多。
南方周末:你以前說,退休后希望專心寫科普文章,這是你一生中最后一個使命。《物理學步入禪境:緣起性空》《量子意識:現(xiàn)代科學與佛學的匯合處》這類文章,是你所說的科普文章嗎?
朱清時:這不是科普文章,只是我在一些會上的發(fā)言,我沒想到后來流傳這么廣,如果要正式發(fā)表,我會再認真修改它們。建議有興趣的人讀一下《大設計》《量子之謎——物理學遇到意識》《世界真的存在嗎?》這些書,我想做的事是把這些國際科普前沿思潮與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中醫(yī)經絡和佛學做些比較。
南方周末:有科學家認為你的理論是“巫術”“偽科學”,批評你模糊了科學和宗教之間的界線。
朱清時:量子力學很難懂,希望有興趣的人先設法讀懂量子力學。我看到不同意我的文章里有一篇不錯,是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王向斌寫的。
美國加州大學一位物理系主任寫的《量子之謎——物理學遇到意識》這本書,扉頁上就是提出量子力學中重要的貝爾定理的約翰·貝爾的話:“假設量子力學被發(fā)現(xiàn)不遵從精確的形式體系,假設這種形式體系超越了實用目的,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力量堅定地指向主題之外,引向觀察者的心靈,引向佛經圣典,引向上帝,甚至唯一的引力,這難道不是非常的有趣么?”
你看,我說的這些,其實國際科學界都在研究,在求證。確實還沒找到證據,但是是個不少科學家想研究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科學要有邊界。科學就是追求真理。我在上世紀90年代從事科研的時候,老一輩科學家就說,跨學科交叉是科技創(chuàng)新最重要的形式,而最大的跨學科交叉是科技和人文的交叉。
南方周末:這和我們一般概念里的“科普”確實不太一樣。
朱清時:我不過是說,從科學近來的發(fā)展來看,佛法的核心思想——緣起性空,還是有些道理的。
南方周末:你從自然科學轉向研究佛學,寫這類“科普文章”,和你在2004年與南懷瑾的見面有關系嗎?
朱清時:我認識南懷瑾大師是很自然的。他一下子使我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這么一個人,對我一直關心的一個問題有這么清楚的看法。
我到2004年才見南懷瑾先生。我為什么對佛學有興趣呢?我小時候,母親和老輩的人說哪件事做得不好,都說那人“作孽”。這就是當時社會上的觀念,人不能做壞事,做壞事是有業(yè)報的。那時社會上充滿這種觀念,成為每個人的自我約束,就是不要作孽。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們沒有了這種自我約束,社會問題越來越多。不僅社會,大學里也是,北大一位教授就說現(xiàn)在大學培養(yǎng)的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一直在想,這怎么辦。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但每個人都利己,都沒有業(yè)報的觀念,沒有底線了,社會就會出問題。
這就是我向南懷瑾請教的問題:人心沒有制約,科技越發(fā)達,災難越大。這樣下去,人類要怎么辦?
南方周末:為什么不能用道德來制約,而要引向宗教?
朱清時:現(xiàn)在的人不僅需要說教,還需要告訴大家為什么必須自覺地遵守道德。最好是證明出來:為何必須這么做?在人類的文化中,佛學的宗旨就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而且佛學發(fā)展了一套系統(tǒng)的理論來說明為什么必須自覺地這樣做。
佛學的業(yè)報觀念,就是用來證明要遵守道德,要有敬畏之心。中國幾千年佛學說的這個業(yè)報,事實上是很多人心的底線?,F(xiàn)代人認為這是迷信,這個道德底線就沒有了。
我從半個世紀前當物理學學生時就對量子力學感興趣,一直喜歡閱讀有關的科普讀物。我愿意去試探一下,看看用科學的方法能不能發(fā)現(xiàn)佛學的思想體系中有沒有一些道理。
還是來談教育吧,教育比較容易懂。我(從南科大)退下來三年多了,比過去冷靜多了。過去還牽扯了很多感情上的糾葛,我現(xiàn)在把教育問題看得更清楚了。
高校去行政化:“目前還做不到”
南方周末:你最近回南科大,有見陳十一校長嗎?南科大在校學生你熟悉嗎,會和他們交流什么問題?
朱清時:我經常回去,但最近沒有見陳十一校長,我還是去年畢業(yè)典禮上見過他。我招的學生今年都畢業(yè)了,2013年是我招的最后一屆,現(xiàn)在的學生我就都不熟悉了。我卸任了,不了解情況,就不去談學校的事。
南方周末:離開南科大后,你對學生說要“有勇氣去改變那些可以改變的事,有度量去容忍那些不能改變的事,有智慧區(qū)別以上兩類事”。在南科大,你力主大學去官化、去行政化,現(xiàn)在你覺得這屬于可以改變的事還是不能改變的事?
朱清時:目前還做不到。對“去行政化”的理解各種各樣,我心中的去行政化,就是讓教育按照它的固有規(guī)律去發(fā)展,盡量不要用行政權力干預。
行政權力不干預,但行政權力一定要支持,一定要做該做的事,但不要越過該做的事。行政權力該做的事,是提供學校發(fā)展穩(wěn)定的支持;不該做的事,比如選教授、選系主任、選實驗室負責人,這種事情是學術性的。
南科大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招聘教授,我們面向全球發(fā)廣告后,申請來了上萬個。先按照學校初期建系的規(guī)劃,把申請分到各個系,之后再由學術委員會投票把質量關。學術委員會投票這個環(huán)節(jié),很多人不理解,爭議很大,我一卸任馬上就被取消了。其實這個環(huán)節(jié)把不該引進的都卡住了。學校有些領導也想當教授,還有一些上級領導打招呼說有熟人想到南科大當教授,學術委員會就把學術底氣不足的都擋住了。
如果校長有決定權,就會為難。我當時跟他們說,我們是學術委員會投票,我很想幫你,但我做不到。用這個辦法,我們抵制了“開后門”和任人唯親。把學術委員會作為人才引進的關鍵一環(huán),這就是行政干不干預一個關鍵。
南方周末:取消大學行政級別是不是去行政化的核心問題?你接觸的大學校長,支持取消行政級別的多嗎?
朱清時:去行政化當然包括取消行政級別,但還比較表面。取消行政級別意味著什么?比如副校長是副廳級,要升成副校長就一定是處級以上干部,這就失去了使用優(yōu)秀人才的靈活性。而一個人一旦當上副校長就很難免職或調走,需要給他安排一個副廳的位置。你看國外的大學校長,都沒有行政級別,有些校長的地位比部長還高,這是他們能辦學獨立的一個原因。
南方周末:以你創(chuàng)辦南科大的經驗看,去行政化的核心問題是什么?
朱清時:關鍵是學校領導怎么配置。大環(huán)境、大政策不解決,光一個學校是做不到(去行政化)的。南科大試驗的意義在于引起全國的思考。
考察能力才是真正的教育公平
南方周末:今年高考剛結束,有位北京高考狀元說,農村孩子越來越難考上好學校了,他自己因為生活在北京,出生于中產家庭,在學習上能享受很多優(yōu)越條件,走了很多捷徑。
朱清時:他講了大實話。這涉及教育公平,我最近正思考這件事。
南方周末:你在中科大當十年校長,在南科大當五年校長,有觀察學生的家庭條件嗎?什么原因造成現(xiàn)在“寒門難出貴子”?
朱清時:當然有觀察,真實情況就像北京高考狀元說的那樣。這樣說吧,高考本身沒有問題,任何時候選拔人才都要有一種形式,在中國叫高考。問題在于,你要怎么考,考什么,怎么選拔人才。大家說高考是中國社會最公平的辦法,因為貧因家庭孩子唯一上升的渠道是通過高考。這個話說得對也不對,因為現(xiàn)在高考就是考做題,這種考法,一定要有好的基礎教育資源,有好的教師和各種訓練條件,才能考高分,就是北京高考狀元說的話。
現(xiàn)在的高考,表面上是公平的,其實是不公平的,因為背后的教育資源不公平。
南方周末:這個責任在誰?只能致力于解決教育資源分配不公嗎?
朱清時:調整教育資源分配是一方面,但我覺得關鍵在于高校招生選拔人才的方式有問題??孔鲱}選拔出的人才不是真正的人才,而且這樣選拔,農村小孩就是會吃虧。
高校選拔人才,應該考察年輕人的能力,而不是他會不會做題。中國一直對能力的理解有誤區(qū),以為知識多,能力就強。我這么多年看過很多學生,有創(chuàng)新能力的往往有幾個共同點:首先是看問題深入,遇事不只看到表面,還能看到背后的各種因素以及未來的結果。再一個是點子多,善于產生新想法,并且能夠判別哪些想法值得深思下去。還要具有行動力,能把想法付諸行動,并且善于自學。
我最近看新聞,有一個女生去非洲,給非洲人修廁所。哈佛就把她錄取了,覺得她很有想法,還很有辦法,這就是能力的體現(xiàn)。
南方周末:這和教育公平的關系是什么?有可能占有教育資源越多的地方,孩子越有機會發(fā)展這種能力?
朱清時:農村的孩子是現(xiàn)在還沒有意識到可以這樣做。你去農村找找,會發(fā)現(xiàn)很多小孩盡管享受的教育條件很不好,但他很會想問題,很會做事,他動員大家做事的能力不亞于去非洲修廁所。
我在南科大搞自主招生,就是想做這件事,要錄取這樣有能力的學生。不是考學生做題,而是讓學生遇到一個問題,看他能不能把問題看清楚,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能不能把辦法實現(xiàn)。不是一張試卷考兩個小時,可能是一個問題考兩天,讓他把事情做完。
南方周末:你當時在南科大招生跑了很多個省,真的錄取到農村孩子或家庭條件不好的孩子了嗎?
朱清時:我們當時受條件限制,一下子跑七八個省,每個省也就兩天。所以還是主要在省會城市,沒有到農村去,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想做的是先把評價標準變了。現(xiàn)在評價標準是單一的,就是高考試題。而試題要得高分,就要反復訓練。反復訓練是需要教育資源的,農村不一定有能帶學生反復訓練的教師人才。
南方周末:現(xiàn)在很多人質疑自主招生,恰恰是說自主招生有礙教育公平。
朱清時:那是他們沒搞明白這個邏輯?,F(xiàn)在很多高校實行自主招生,容易“走后門”,或者農村孩子沒機會參加,所以大家說不公平。我說的自主招生是以能力測試為主,能力測試只能高校自主招,因為不是統(tǒng)一試題,沒有標準答案。高考能統(tǒng)一招,因為它有標準答案。大家翻來覆去訓練,這樣不值得,對國家沒好處,而且反復訓練出來的不代表有能力。
不是同一張試卷去考試才叫教育公平,考察能力才是真正的公平。我不是說不要高考,但要逐漸改革,將考核辦法位移到能力在其中占越來越多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