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勤
從幕后到臺前:翻譯家戴乃迭研究綜述
本文根據中國知網(CNKI)收錄的有關戴乃迭翻譯研究的期刊論文,從合譯作品研究、獨譯作品研究和譯者研究三個方面回顧了翻譯家戴乃迭的研究現狀,并指出研究中存在混淆其與楊憲益的譯作與翻譯觀、對其獨立譯介作品關注不多、對其作為譯者的研究相對滯后等問題,以期對后續(xù)戴乃迭翻譯研究有所裨益。
戴乃迭,譯作研究,譯者研究,問題
漢學家比爾·詹納爾(W.J.F.Jenner)曾稱贊,戴乃迭是當世寥寥可數的中文外譯大家,她的譯作無論是獨立完成的,還是跟她丈夫楊憲益合作完成的,其數量和質量都令人嘆為觀止(楊憲益 2003:153)。然而,目前譯學界的研究多集中于她和楊憲益合譯的作品,對其獨立譯介活動關注不多。事實上,獨譯的戴乃迭脫離合譯者、翻譯助手的身份,從幕后走向臺前,大膽實踐其長期被隱匿的翻譯觀,以獨立審慎的文化立場來解讀歷史巨變中的中國,試圖將華夏土地真實鮮活的生活圖景還原給世界。因此,適時對戴乃迭的翻譯實踐,尤其是其獨譯實踐進行回顧與反思,顯得十分必要。本文擬對翻譯家戴乃迭的研究現狀進行梳理和總結,分析研究中存在的問題,探求可以繼續(xù)挖掘的空間,以期對今后的翻譯家戴乃迭研究有所啟示。
為概述關于戴乃迭其人其作的研究全貌,筆者于2016年5月25日在中國知網(CNKI)中以“戴乃迭”為檢索詞、以“全文”為檢索范圍,共檢索到相關期刊論文4155篇。筆者按照以下標準對這些論文進行篩選:(1)該文必須為學術性研究論文;(2)該文必須關乎戴乃迭譯作的研究或其作為譯者的研究;(3)關于戴乃迭某一譯作的研究綜述不計入內。最后共得到滿足上述條件的論文1531篇,其中1522篇涉及對戴乃迭具體譯作的探究,余下的9篇是針對戴乃迭作為譯者的研究。
筆者首先從研究主題與研究視角兩方面來分析對戴乃迭合譯作品和獨譯作品的研究狀況,其次考察其譯介事業(yè)、文化身份與翻譯思想等方面的研究現狀。
2.1 有關戴乃迭與楊憲益合譯作品的研究
戴乃迭與楊憲益的合作譯介模式貫穿兩人譯介生涯的始終,譯品達140余種,涵蓋古典詩詞、傳奇、小說、戲曲,現當代小說、詩歌、散文、戲劇,文學史及文學理論等眾多門類(付文慧 2011:16),夫婦二人也因此被譽為“翻譯了整個中國”(藍顏 2010)。在二人所有合譯作品中,《紅樓夢》堪稱扛鼎之作。正因如此,《紅樓夢》楊氏譯本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厚,相關研究論文高達954篇。具體情況參見表1:
筆者將研究主題分為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兩個層面。從宏觀研究看,由于楊譯本與霍譯本是《紅樓夢》所有譯本中少有的全譯本,具有極高的藝術水準和研究價值,因此在譯本研究中,楊譯本與霍譯本的總體對比研究占主導地位,成果斐然。在微觀研究中,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研究所占比例高達93.6%。需要說明的是,此處的文化專有項翻譯應區(qū)別于宏觀研究中的文化翻譯。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研究涵蓋詞語翻譯、詩詞曲翻譯和修辭翻譯等具體內容,收入的論文僅對其中某一專項翻譯進行研究;文化翻譯研究則是寬泛地對譯本中的多種文化現象進行考察,所涉面甚廣。但無論是宏觀把握還是微觀深入,對文化翻譯的探索無疑是《紅樓夢》英譯研究的重頭戲,這與《紅樓夢》文備眾體、飽含豐盈的文化因子密不可分。
豐富的研究視角也是《紅樓夢》譯學研究的顯著特點。30多年來,《紅樓夢》英譯研究已從純文本賞析過渡到被置于翻譯學、語言學、符號學等多學科視角下探討。值得一提的是,與三美論等研究視角也占較大比重,展現出中國傳統(tǒng)譯學綿延的生命力。
“信、 達、 雅” 表1 楊氏《紅樓夢》英譯研究狀況 (單位:篇)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在研究方法上,語料庫等新興工具的開發(fā)為紅樓譯學由定性研究轉向定量研究提供了可能。在所收集的這些論文中,我們發(fā)現借助語料庫進行文體分析、考察譯者風格等的論文有17篇。然而,不容忽視的是,目前對《紅樓夢》英譯的考察大多流于主觀性的個案分析,定性研究和賞析性論文成為紅譯研究的主要范式?!叭绾胃嗟夭捎枚糠椒?、實證方法,如何將更多的跨學科理論運用于《紅樓夢》英譯研究以及進一步深入已經采用過的理論等,是本領域研究需要關注的重點”(文軍、任艷 2011:91)。
除《紅樓夢》外,楊氏夫婦還傾力翻譯了大量其他古典文學作品。對其研究論文共計310篇,囊括了古典詩詞、楚辭選、《文心雕龍》、唐傳奇、宋元話本、元雜劇、清代小說等。此處清代小說包括《儒林外史》《聊齋志異》《老殘游記》三部作品。其中研究最多的當屬對于古詩詞和清代小說譯本的研究,所涉論文分別為162篇與66篇。由于對這些譯作的研究較為分散,本文不擬深入討論。
現當代文學也是楊氏夫婦合譯的重要陣地,最突出的莫過于對魯迅作品的英譯,因此相關研究論文也占了較大篇幅,共計159篇,涵蓋了對《阿Q正傳》、《孔乙己》、《狂人日記》、《故鄉(xiāng)》、《一件小事》、《祝?!返?6部作品英譯的討論,其中尤以對前三部作品的英譯研究居多,具體統(tǒng)計見表2:
表2 楊氏魯迅作品英譯研究狀況 (單位:篇)
由上表可知,在研究主題上,宏觀研究尤其是譯本研究所占比重最大。正因如此,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文體學等直接以譯本為依托的研究視角頗受青睞。由此可見,盡管譯學歷經數次“轉向”,文本研究至今仍占據著不可撼動的中心地位。但問題在于,首先,一篇論文的篇幅是否能詳盡客觀地闡釋一個譯本,甚至是多個譯本總體對比研究的結果?其次,不少研究為了使例證能夠趨向于理論預設,不惜罔顧文本的總體架構與語境,任意肢解和抽取文本材料,不免有片面闡釋之嫌。因此,如何對譯本進行細致深入的分析,如何客觀公允地選取文本例證,將成為接下來該類研究的重要思考命題。
在研究方法上,基于語料庫的文本研究嶄露頭角,相關研究論文共計8篇。這與魯迅作品英漢平行語料庫的建立不無關系。在當今翻譯研究注重描寫和實證的趨勢下,利用語料庫進行翻譯研究不失為一種較為可靠的手段。
除魯迅作品外,夫婦二人還合力譯介了大量現當代文學作品,如《屈原》、《當代中國小說選》、《五十年代小說選》等,但是對于此類譯作的研究論文數量較少,僅38篇,且大多是考察毛澤東詩詞、朱自清散文。此處不贅述。
2.2 關于戴乃迭獨譯作品的研究
在與楊憲益合作翻譯間隙,戴乃迭還獨自譯介了諸多現當代文學作品,據考證多達80余部(付文慧 2011)。但目前討論較多的,只有《邊城》一部。除《邊城》外,僅有少量戴乃迭的獨譯作品引起了譯學研究者的注意,這包括《沉重的翅膀》、《芙蓉鎮(zhèn)》、《荷花淀》、《湘西散記》、《阿詩瑪》等15部譯作。總之,相較于豐富翔實的合譯作品研究,獨譯作品的研究主題較為單薄,研究視角較為單一。具體統(tǒng)計見表3:
戴乃迭獨譯作品的研究重心依然停留于譯本研究。但總體來看,研究視野較為狹窄,重復研究比較嚴重,導致有深度的論文不多。部分論文(如楊宏 2014)對譯作進行蜻蜓點水式賞析,缺乏系統(tǒng)研究。這類論文往往將大量篇幅用于對某一理論或是對戴乃迭生平的介紹,忽略文本分析。還有少許論文(如李艷榮 2004)缺少考證,將戴乃迭的獨譯作品視為夫婦二人合譯作品,尤以《邊城》為甚。此外,還有很多獨譯作品鮮有研究,更談不上系統(tǒng)觀照。例如,對于在現當代文學史上頗具影響力的《芙蓉鎮(zhèn)》、《荷花淀》等重要作品的英譯本的研究論文不過區(qū)區(qū)數篇,且未見上乘之作。其他優(yōu)秀作品如《日出》、《丈夫》、《蕭蕭》等譯本的研究更是聊勝于無。
表3 戴乃迭獨譯作品研究狀況 (單位:篇)
總之,在研究數量上,目前已被研究的作品僅為戴乃迭獨譯作品總量的冰山一角;在研究深度上,當前研究還頗為淺顯狹隘,亟待研究者們進一步向縱深拓展。
由上述對研究視角的歸納整理中可以發(fā)現,無論是對戴乃迭合譯還是獨譯的作品進行研究,翻譯目的論均以較高頻次出現。這不由得讓人疑惑:研究者們是如何得知譯者的翻譯目的?以《紅樓夢》譯本為例,大家動輒就談楊譯本的翻譯目的是為了傳播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而霍譯本則是為了遷就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審美體驗,由此解釋楊譯本重“異化”,霍譯本重“歸化”。然而,這一幾乎已成定律的思維范式似乎無法找到確切理據。難道楊氏夫婦在翻譯《紅樓夢》時就不曾考慮過受眾?或是霍克斯當時辭去教職、埋首譯事,就無半點仰慕并希望傳播中國文化的意念?洪濤(2010:288)指出“關鍵在于,翻譯目的論‘是誰的’目的論?是譯者給自己定下的,還是評論家自己定下的?”切中肯綮。
2.3 譯者研究
在對戴乃迭進行研究的1531篇期刊論文中,僅9篇論文是針對戴乃迭作為譯者的研究。其中4篇論文是對戴乃迭作為譯者的譯作介紹,2篇論文是對戴乃迭譯者文化身份的考證,2篇論文關乎戴乃迭翻譯思想及翻譯精神,還有1篇論文是對戴乃迭合譯與獨譯實踐的對比研究。此類論文大多局限于對史料的鉤沉和整理,難免有拾人牙慧之嫌,但其中也不乏精彩之作。例如付文慧(2011)從文化身份的視閾觀照戴乃迭的英譯活動,考察了多重文化身份下戴乃迭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為戴乃迭的譯者身份研究提供了有益借鑒。付智茜(2014)立足楊憲益、戴乃迭的翻譯生涯,探求其譯者精神,豐富了譯家研究的維度和廣度。韓麗麗(2012)別有見地,通過考察楊氏夫婦合譯與戴乃迭獨譯的譯作,發(fā)掘其在譯本選擇和翻譯策略等方面存在的“和而不同”之處,是將戴乃迭合譯與獨譯進行對比研究的第一人。但總體而言,有關戴乃迭譯者身份的研究相當薄弱。這與目前國內翻譯家研究現狀不太相符。張汨、文軍(2014)通過對國內16家外語核心期刊30余年來所發(fā)表的關于翻譯家研究的論文進行檢索并設置論文數據庫,探討了我國翻譯家研究的現狀特點和流變趨勢,指出翻譯家研究一直都具有較高的關注度,近年更是呈上升趨勢。從該研究梳理的有關國內翻譯家研究的研究主題中,我們推斷今后還可以從對戴乃迭翻譯觀的考證、翻譯影響的研究與不同翻譯家進行對比等方面入手。趙軍峰(2006:40)指出,翻譯家研究應該在一定的理論思想指導下進行才能避免盲目和膚淺,因此在研究中除了發(fā)現和整理翻譯家的譯作成果外,研究者重點應該探索他們成功的內在動因、心路歷程、外部環(huán)境、社會需求和素質準備上,了解他們的翻譯觀、研究翻譯家的選題和翻譯過程、翻譯策略與社會環(huán)境的相互關系。這對今后針對戴乃迭的譯者研究提供了有益啟示。
縱覽相關文獻,我們發(fā)現目前翻譯家戴乃迭研究存在以下三處認識誤區(qū)。
第一,混淆戴乃迭與楊憲益的譯作,認為戴乃迭始終隱身于幕后躬耕譯事,并由此宣稱戴乃迭與其夫的翻譯信條高度一致,是“忠實”的恪守者。
毛永冰(2012:154)在探究《邊城》英譯本的翻譯策略時,指出“楊氏將忠實原則置于翻譯的首要位置,他們認為沒有必要在譯文中加入太多的解釋”。這里面包含兩條信息:(1)《邊城》為夫婦二人合譯;(2)戴乃迭也是“忠實”的擁躉。
事實上,在合譯階段,戴乃迭主要充當翻譯助手的角色,其譯者主體性尚未凸顯。楊憲益曾回憶道:“我們合譯中國文學名著時,一般是由我翻譯初稿,然后由乃迭修改英文,成為定稿”(楊憲益 2003:80)。此時楊憲益的翻譯思想占據支配地位。楊憲益“強調譯者克制,忠實傳達原文內容,反對對原作的改寫和操縱”(歐陽友珍 2014:102)。他指出,“過分強調創(chuàng)造性是不對的,因為這樣一來,就不是在翻譯,而是在改寫文章了”(王佐良 1989:84)。然而,合作者戴乃迭卻對此持有不同的觀點。她直截了當地指出二人合譯作品時靈活性太小、太死板、讀者不愛看,譯作拘泥于原文、譯文平庸,應該更富有創(chuàng)造性(楊憲益 2010a)。這種翻譯理念在戴乃迭獨立翻譯《邊城》時得到了初步體現。王惠萍(2014)自建語料庫,收錄了《邊城》四個不同歷史時期的英譯本,即項美麗譯本(1936)、金隄譯本(1947)、戴乃迭譯本(1962)和金介甫譯本(2009),考察了四個英譯本的詞匯和句子,并結合語言和文化層面的實例分析,得出戴譯本用詞豐富、句式結構更貼近母語、譯文優(yōu)美流暢、可讀性強的結論。
第二,缺乏對戴乃迭獨譯實踐的整體觀照。9篇有關譯者研究的論文無一例對其獨譯實踐展開系統(tǒng)深入的歷時研究并梳理其發(fā)展脈絡,導致目前對于其獨譯實踐的認識呈現出零散化、碎片化的特點。
事實上,戴乃迭的獨譯期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20世紀50年代初至60年代中期,第二個階段為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
在戴乃迭獨譯的第一個階段,中國文學的顯著特點是政治性凌駕于文學性之上,為政治服務的文藝政策和推廣中國新形象的外宣政策成為這一時期的國家宏觀話語,譯者的選材自由度較小。這一階段戴乃迭的譯作多為解放區(qū)文學和“17年”文學作品,如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梁斌的《紅旗譜》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由于社會歷史語境的限制,這一階段戴乃迭的翻譯思想較為保守,與楊憲益的翻譯實踐路徑基本吻合,即強調譯者克制與忠實,對原作亦步亦趨,偏向于直譯。但翻譯《邊城》卻是個例外。1962年3月,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提出《中國文學》增選一些“五四”以來的現代文學作品有好處,因為這類作品對國外讀者可能更親近些(戴延年、陳日濃 1999:41)。戴乃迭便抓住這一政治氣氛的松動間隙,翻譯了與政治無關而具有濃厚文學底蘊的《邊城》。
戴乃迭獨譯的第二個階段為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這也是其翻譯生涯的高峰期和集大成期,原因有三:首先,由于改革開放和政治氛圍的松動,中西方文化交流日益活躍。其次,楊憲益開始主持《中國文學》的編務工作,給予戴乃迭獨扛大旗的機遇,由幕后走向臺前。再次,隨著“文革”的結束,新時期文學蓬勃發(fā)展,出現了大量蘊含深刻思想內核、反映新時期人民生活和心聲的優(yōu)秀作品。這一時期戴乃迭的譯作多體現出對女性問題的關注和對男權社會的鞭笞,以便讓西方讀者了解在世界女權主義浪潮中中國女性的真實生存狀況與困境。戴乃迭好友、女性主義學者狄利亞·達文(Delia Davin)曾提及:“80年代,她(戴乃迭)對婦女運動產生了興趣,大量翻譯了從文革中成熟起來的一批中國當代女作家的作品”(楊憲益 2003:152),如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愛,是不能忘記的》,新鳳霞自傳《新鳳霞回憶錄》和王安憶的《流逝》等。究其原因,自20世紀50年代至此,中國文學經歷了一個“無性化”的絕對政治時代,宏大的國家主題成為統(tǒng)治性敘事話語,制造出一種“男女平等”的假象。而隨著80年代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日益深入,逐漸揭開了男女實質上的不平等,使女性從“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迷霧中醒悟過來。因此,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女性創(chuàng)作開始萌芽。然而,“這一時期的女作家們仍習慣將女性個人的悲劇隸屬于社會政治的悲劇,而沒有去深入挖掘造成女性困境的根本原因”(于東曄 2003: 53),女性問題往往被一些更為宏大的社會政治問題所掩蓋。戴乃迭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訊號,通過對具體譯本的操控,凸顯作品中的女性意識,呈現出譯、介并重的特點。以榮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的《沉重的翅膀》為例,這是一部以工業(yè)經濟體制改革為題材的中性文本,而在戴乃迭1987年的英譯本中,通過對副文本的操縱和對女性角色的顯化,如撰寫譯者序、邀請其好友、女性主義學者達文為譯本作跋和添加主要人物列表等,小說的女性維度得到了極大的延伸和拓展(張生祥 2015)。需要指出的是,戴乃迭的女性干涉并不是強硬專橫的,她不像西方女性主義譯者那樣極端地“劫持”(hijacking)文本,相比而言,“其女性關照姿態(tài)更為中庸圓融”(付文慧 2011:18)。
由“忠實克制”到“大膽干涉”,戴乃迭由隱匿的翻譯助手蛻變?yōu)轱@身的自主個體。除了社會歷史語境的變化、外宣政策的放寬和女性主義者好友的影響,或許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因由,那就是個人際遇。細心的讀者或許會發(fā)現,在戴乃迭獨譯期的兩個階段之間,還有一段空白期。在此期間,由于“文革”波及,夫婦二人先后入獄,戴乃迭因其英國國籍,一度被懷疑為“間諜”。楊氏夫婦唯一的兒子楊燁因此精神失常,最后縱火自盡。這對戴乃迭是個極為沉重的打擊。新時期女性文學作品中女性人物的隱忍與堅韌契合了戴乃迭歷經歷史浩劫、家庭變故之后獨立曠達的心境。
第三,片面指責戴乃迭英譯文的失誤,卻很少深掘其原因和解釋,也未將其質疑置于戴乃迭譯作的整體接受風貌下審視,從而易給讀者造成戴乃迭譯文多疏漏、接受度欠佳的武斷印象。
劉壯沖(1994)指出,由于戴乃迭不熟悉湘西地區(qū)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和方言土語,英譯文多有失誤。楊春泉(2011)考察了當代漢語小說中的西北方言英譯現狀,糾正了戴乃迭《綠化樹》英譯文中的方言翻譯失誤。路思遙(2015)提出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張家口方言英譯中,戴乃迭采取了“直譯為主,意譯為輔”的翻譯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外國讀者的文化障礙,但是也損害了原作濃郁的地方色彩和鄉(xiāng)土氣息。更有研究者(如盧國榮、張朋飛 2016)將《邊城》戴乃迭譯本與金介甫譯本作比較,認為戴譯本總體比金譯本略遜一籌。
首先,針對戴乃迭中國歷史文化功底薄弱的質疑,或許可以這么理解:戴乃迭自7歲返回英國,21歲才重返中國,在此期間浸潤于西式博雅教育,中文功底自是不如中華本族學者。但也正是這種文化經歷造就了戴乃迭的雙重民族文化身份,使其能夠跳脫單一文化的閾限,以一種更為客觀、敏銳的視角去審度這兩種文化,同時能夠通過對更高層次的文化傳播的考慮來看待翻譯的作用。其次,關于方言翻譯問題,這里有兩點解釋:(1)關于方言誤譯,除了譯者知識儲備原因,或許也由工作量太大所致。楊憲益曾回憶道:“‘大躍進’期間,我們沒日沒夜地譯書,快得像發(fā)了瘋似的。這當然會影響翻譯的質量”(2010b:226)。而且,“我倆實際上只是受雇的翻譯匠而已,該翻譯什么不由我們做主……我們(這時候)翻譯的很多作品并不值得我們?yōu)樗速M時間”(同上:225)。上文提到的《邊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譯作便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產生的,當然,《邊城》是由戴乃迭自發(fā)翻譯,但是緊張的工作時間無疑會讓譯文質量大打折扣。(2)關于方言直譯或作平淡化處理,由于當時《中國文學》的受眾除了歐美國家讀者外,還有廣大亞非拉兄弟國家的讀者。戴乃迭也曾慨嘆譯作的讀者群無法預料(王佐良 1989:89)。因此,或許為了照顧更多的讀者,戴乃迭不得不將方言譯成標準英語。最后,關于《邊城》戴譯本與金譯本的比較,實質上是專業(yè)譯者與學人譯者的交鋒。金介甫是著名漢學家、沈從文研究專家,而學人譯者與非學人譯者最大的區(qū)別有兩點:一是“細譯”(close translation),二是“厚譯”(thick translation)(徐敏慧 2010:224)。金介甫在翻譯《邊城》之時結合自己對沈從文的多年研究成果,將文本置于一個豐厚的語言和文化的語境之中,大大增強了譯作的豐滿度。而身為職業(yè)譯者的戴乃迭,自然無此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但是需要肯定的是,“在非學人譯者中,成就最大的當推專業(yè)譯者戴乃迭”(同上:222)。
戴乃迭與楊憲益合譯的作品至今仍被屢屢提及、反復討論,其接受度不言自明,以上數據統(tǒng)計也可作為佐證。至于獨譯作品,漢學家李歐梵曾夸贊道:“我個人的印象是,在閱讀了'熊貓叢書'的一些譯本后,最好的翻譯還是出自戴乃迭之手”(Lee 1985: 566)?!靶茇垍矔?983年推出的《中國當代七位女作家選》在英美的銷量很好,80年代重印了2次,總印刷量達到3萬冊左右(耿強 2010:97)?!吨袊敶呶慌骷疫x》、《邊城與其他》、《芙蓉鎮(zhèn)》等被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中國當代七位女作家選》、《愛,是不能忘記的》、《老殘游記》等被英國大不列顛圖書館收藏(耿強 2013)。由此可見,戴乃迭譯作口碑頗豐。以《中國當代七位女作家選》為例,戴乃迭為該譯本撰寫了長達五頁的序言,其間不僅詳細介紹了七位女作家及其作品,更是對中國女性的實際狀況與處境展開了討論,而20世紀80年代歐美國家正經歷第三次女性主義浪潮,這本譯作恰好為西方女性主義者了解遙遠神秘的東方國度的女性真實生存狀況提供了一個窗口。
戴乃迭與楊憲益合譯作品的研究成就頗豐。然而,對戴乃迭獨譯作品的研究卻嚴重滯后。這就要求我們首先必須將戴乃迭從楊憲益妻子、助手的身份中剝離開來,在歷史背景中還原和考證其譯者主體的身份。其次,亟需編纂譯介目錄、擴充語料范圍、拓展研究視角,避免無價值的重復研究,將目光投向諸多目前尚無人問津的譯作,進行細致深入的考察。再次,還需加大實證研究力度,通過建立漢英平行語料庫等方法,提高研究的科學性與客觀性,力求改善其譯作研究的零散性、片面性與主觀性。最后,應當在社會視閾下充分描寫其譯者行為,將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有機結合,兼顧語言性與社會性,揭示其翻譯行為深層次的形成機制,讓戴乃迭作為翻譯家的形象真正走向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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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 勤: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劉曉黎: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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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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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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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9648(2017)02-0001-07
2017-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