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正確地指出,安·蘭德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源于歐陸理性主義??伤麤]有意識到,蘭德和他本人的學說都有著濃厚的天啟(apocalypse)色彩,這正是激進主義的特征。根據(jù)其言行,我懷疑劉仲敬不是真正的保守主義者,而是迷狂的復古主義或末世論者。
田方萌
北師大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講師
近年來,美國思想家安·蘭德(Ayn Rand,1905-1982)的作品逐漸進入中國,可讀者對她的生平還不太了解?!度A盛頓郵報》2016年年底刊發(fā)的一篇報道稱,特朗普和他團隊的多名成員都是蘭德的信徒。這種“帝王師”般的角色,進一步激發(fā)了中國讀者對她的好奇心。
關于這位思想家的傳記,目前中文世界只有一本劉仲敬撰寫的《安·蘭德傳》。劉仲敬本人也是位頗具神秘色彩的人物。數(shù)年之間,他從新疆某公安局的法醫(yī)成為中國思想界的明星。在對傳主和作者都進行過一番研讀后,我想談一點兒心得,或許可以幫助讀者更深入地理解這兩位人物。
安·蘭德和她的傳記
安·蘭德原名阿麗莎·羅森鮑姆(Alissa Rosenbaum)。由于家庭原因,她年輕時就從前蘇聯(lián)移民美國,多年在好萊塢的影視圈擔任編劇。她善于通過小說表達自己的思想,晚年也寫過評論文章和哲學論著。蘭德將自己的思想統(tǒng)稱為“客觀主義”。就本體論和認識論而言,客觀主義接近我們熟悉的唯物主義哲學,因此中國讀者接受起來并不困難。她的倫理學則極力批判利他主義,張揚個人主義,與我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導格格不入。
從今天主要的政治哲學流派來看,蘭德的思想最接近“放任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她是一名真正的“極右分子”,不遺余力地歌頌資本主義,認為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資本家是人類財富的源泉,“二手貨(Second-handers)”們剽竊了他們的發(fā)明。其作品對當代美國影響廣泛,據(jù)說已經(jīng)銷售了上千萬冊??陀^主義也逐漸贏得了學術(shù)界的關注和承認。在《古典自由主義與放任自由主義》一書中,作者巴瑞就為她寫了專章,與諾齊克、布坎南等大學者并列。
然而,蘭德的生平在她生前并不怎么為人所知。蘭德去世四年后,1986年,她的門徒芭芭拉·布蘭登(Barbara Branden)出版了《安·蘭德的激情》一書,芭芭拉的前夫納撒尼爾·布蘭登(Nathaniel Branden)在1989年也公開了自己的回憶錄《審判日:我與安·蘭德度過的歲月》。這兩本傳記披露了蘭德的私生活,尤其是她與納撒尼爾的隱秘戀情,出版后曾引起輿論嘩然。16年后,瓦利恩特(James S. Valliant)根據(jù)蘭德的日志出版了《安·蘭德批評者的激情》,反駁了布蘭登夫婦對她的一些負面描述。
2009年,兩部研究性質(zhì)的蘭德傳記面世了。一部是海勒(Anne Heller)的《安·蘭德和她創(chuàng)造的世界》(以下簡稱《世界》),另一部是伯恩斯(Jennifer Burns)的《市場女神:安·蘭德與美國右派》(以下簡稱《市場》)。海勒主要根據(jù)訪談和俄國檔案寫成《世界》,因為她未獲準查閱“安·蘭德學院”的存檔;伯恩斯則依靠該學院提供的一手材料完成了《市場》一書。兩本傳記互為補充,較為完整地反映了蘭德的生平。此外,安·蘭德學院的布里廷(Jeff Britting)于2004年根據(jù)檔案資料編寫了一本篇幅較短的傳記。2010年,麥康納爾(Scott McConnell)公布了對多位蘭德故人的采訪記錄《一百種聲音:安·蘭德的口述史》。
劉仲敬根據(jù)上述傳記資料,撰寫了烙上自己印記的《安·蘭德傳》,只是未能參考《市場》一書?!栋病ぬm德傳》采用了學術(shù)著作的體例——有注釋,有索引,也有附錄和參考文獻。不過,書中有關傳主的史實均未提供出處,不符合通行的學術(shù)規(guī)范。書中所有的注釋都是對某些概念或名詞的解釋,如社會達爾文主義、朝圣山學社和尼克松。《安·蘭德傳》書后列出的英文文獻只有十種。中文文獻雖有二十種,但都不是研究蘭德的專著。在閱讀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此書的很多段落與《世界》的內(nèi)容高度重合,因而猜測劉仲敬主要參考了海勒的傳記。作者在書末將《世界》放在參考資料中的首位,或許也暗示了這一點。在進一步對比之前,讓我們先了解一下傳主蘭德的政治主張和行動。
熟悉的陌生人
安·蘭德雖然曾在蘇聯(lián)大學接受過系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教育,但到美國后卻投入了另一種烏托邦。與圣西門、傅立葉等社會主義空想家相對應,蘭德是位資本主義空想家。在她的小說《阿特拉斯聳聳肩》中,蘭德設想美國采取了高度平等化的政策,一群企業(yè)家和發(fā)明家于是罷工隱遁起來,導致整個國家陷入停滯和崩潰。這些商業(yè)和科技精英逃入科羅拉多群山中的一個山谷,在那里建立了以放任自由主義為原則的烏托邦社會。人人各盡所能,自由交易,絕不不勞而獲。
對于美國歷史上臭名昭著的麥卡錫主義,蘭德也認為這一運動的方向是正確的,麥卡錫只是缺乏道德上的勇氣去追求資本主義政府的完美形式。然而,讀者不難感知,蘭德這位資本主義空想家與左翼運動史上的人物倒有不少相似之處,甚至他們的某些主張都不謀而合。例如,蘭德曾出于個人主義的立場,反對美國政府為越戰(zhàn)征兵。她發(fā)現(xiàn)贊同自己觀點的人很少,只有一些左翼人士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也反對征兵。
1941年,為批判羅斯福新政,蘭德撰寫了一篇長達32頁的《個人主義宣言》,提出了一套整全性的世界觀。蘭德相信自己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她將個人主義推至極端,進而否定宗教和家庭,也很像極左思潮的表現(xiàn),只不過一為個體,一為社會?!栋⑻乩孤柭柤纭烦霭婧?,美國作家錢伯斯(Whittaker Chambers)就從中讀出了極權(quán)主義的味道,他在一篇書評中提醒讀者“老大姐在看著你”。
上世紀60年代中期,蘭德和大批信徒一同支持保守派領軍人物戈德沃特(Barry Goldwater)競選總統(tǒng)。在戈德沃特出席某次集會前,蘭德還主動為他撰寫了一篇演講稿,然而他并未采用。雖然同屬于右翼陣營,戈德沃特屬于宗教意義上的保守主義者,蘭德則是激進的無神論者,兩人的關系總有些貌合神離。劉仲敬也自稱為保守主義者,他在書中對蘭德的遭遇經(jīng)常冷嘲熱諷。他認為蘭德從未進入美國思想界的主流,只是一名來自東方的“游士”。
蘭德對美國政治家的期待雖然每每落空,在自己有限的權(quán)力范圍內(nèi),她卻像個君主一樣獨斷專行。蘭德認為,哲學的價值在于對普通人的影響力。門徒布蘭登夫婦為此成立了客觀主義的培訓學校,通過函授為蘭德培養(yǎng)了一批遍布全美國的信徒。在每周六晚上的紐約總部,作為“教主”的她則會定期召見一干弟子,為他們面授客觀主義之要義。蘭德動情地稱這些年輕人“孩兒們(the children)”,建立了屬于自己的一言堂。對于那些提出質(zhì)疑的“叛教”分子,她會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清除出去。
在美國,蘭德少不了交往當?shù)氐姆湃巫杂芍髁x者?!妒袌觥芬粫撕芏喙P墨介紹他們之間的合作與沖突。蘭德與奧地利學派的宗師米塞斯有過來往,她總認為自己的哲學勝出米塞斯一籌,為個人主義奠定了真正的道德基礎。她同經(jīng)濟學家羅斯巴德(Murray Rothbard)之間的分分合合更富有戲劇性。羅斯巴德寫過一篇文章,猛烈批評了蘭德和她的小集團:“以獨立的名義提倡奴性依附,以個性的名義鼓勵崇拜和順服,以理性的名義呼喚盲目的情感和信仰?!?/p>
蘭德是猶太人。當現(xiàn)代世界到來后,作為受歧視和嫉恨的少數(shù)族群和商業(yè)中間人,猶太人的身份和地位容易使他們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鼓吹者和實踐者。一些猶太思想家擁抱激進主義,部分原因是想借此擺脫自己的族群身份。蘭德在美國的很長時間內(nèi)都不愿詳談其猶太背景,可能也有著這方面的顧慮。海勒通過采訪發(fā)現(xiàn),蘭德塑造了自己的光輝形象,將她的成功歸于個人奮斗,忘卻或忽視了那些曾經(jīng)幫助過她的人們。她晚年甚至聲稱,除了受亞里士多德的影響,自己獨創(chuàng)了客觀主義的全部思想,全然否定了其他智識來源。
奇人與奇書
回到劉仲敬的《安·蘭德傳》。應當說,這是一部可讀性很強的著作,也具有相當?shù)乃枷胄浴T谝淮螌υ捇顒又?,華東師范大學的許紀霖教授談起劉仲敬的《民國紀事本末》,稱之為“奇人奇書”,“……這個劉仲敬精通古今中西,有難得的大見識?!蔽覀儾环涟褎⒌摹按笠娮R”放到一旁,通過對比《安·蘭德傳》和《世界》,先看看作者如何做到了“精通古今中西”。限于篇幅,下面僅舉兩例。
蘭德年輕時是個影迷。《世界》的原文這樣記述:“She took full advantage of them, seeing more than one hundred movies, some three or more times, in the years before she emigrated.(在她移民的前幾年里,她充分利用了它們,看了超過一百部電影,有些看了三遍或更多遍。)”“There, she got her first glimpse of the New York skyline, which would become for her an emblem of creativity and liberty in the capitalist free world.(在那里,她第一次看到了紐約的天際線,對她來說,這將成為資本主義自由世界創(chuàng)造力和自由的象征。)”劉仲敬在書中這樣寫道:“短短幾年時間,她(蘭德)就看了一百多部西方電影,有些影片還不止看一遍。對她而言,美國電影中的紐約地平線象征著資本主義和自由的創(chuàng)造力(64頁)?!眱蓵械谋扔鲙缀跻荒R粯?,只有“天際線”和“地平線”的區(qū)別。
關于蘭德生前的最后一場演講,《世界》寫道:“Her final Ford Hall Forum address, in April 1981, titled “The Age of Mediocrity,” was a prophetic polemic against “family values,” creationism, and other religious pieties of the Reagan-era Right.(她最后的福特論壇演說在1981年4月,題為“平庸的時代”,這是一場先知式的宣戰(zhàn),針對家庭價值觀、創(chuàng)世論和其他里根時代右派的宗教虔誠。)劉仲敬是這樣記敘的:“1981年4月,蘭德在福特論壇舉行講座。她的講演題目是《平庸的時代》,目標直指新保守派的宗教虔誠、社區(qū)主義和家庭價值觀(233頁)”。這兩句中的“里根時代右派”和“新保守派”可以互換,區(qū)別在于“創(chuàng)世論”和“社區(qū)主義”。
運用抽檢方法,我還發(fā)現(xiàn)了《安·蘭德傳》與《世界》內(nèi)容重合的更多例子,感興趣的讀者可參見我的詳細報告(編者注:將在南方周末新聞客戶端刊載)。也許劉仲敬和海勒使用了相同的史料,“如有雷同,純屬偶然”。不過,我更傾向于認為劉對《世界》進行了縮寫和改寫。如果屬實,這一行為應當如何定性?劉仲敬推崇的美國建立了很嚴格的學術(shù)規(guī)范,伊利諾斯大學列舉過十種學生作業(yè)的抄襲方式,其中就包括“沒有適當引用的情況下重寫他人作品”“引用他人話語而未提供出處”和“過于依賴他人作品”。
我懷疑——只是懷疑——劉的寫作過程是這樣的:首先設定敘事框架,再選擇二手材料進行縮寫和改寫,同時加入自己的評論文字,將其包裝成新著上市。不過,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個問題還是留給讀者自己去判斷吧。這里我更想探討另一個問題——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獵人的直覺?
劉仲敬曾就讀于武漢大學歷史系,他不可能不清楚學術(shù)規(guī)范的要求。既然全然不交代出處,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劉仲敬的做法與通行的史學研究慣例就有著原則上的分歧。在《經(jīng)與史》的后記中,劉仲敬這樣解釋道:“材料只是背景,意義是在格局當中自然浮現(xiàn)的。”“判斷和追求真相主要不靠知識或材料,而是靠你對整個格局的把握和判斷,就像好獵人的那種直覺?!薄睹駠o事本末》的導言也說:“迄今為止,民國歷史著述的特點是:從來不缺資料,但厘清線索和脈絡極其困難?!奔热桓窬种赜谑妨?,直覺重于知識,脈絡重于資料,那么就不必費力去考證細節(jié)的真?zhèn)危煤蛠碓匆簿蜎]有多少意義了。
出于這一認識論,劉仲敬作品對歷史的構(gòu)想大于論證。然而,他的論述仍然不得不建立在他人根據(jù)第一手材料做出的歷史研究上。如果我們抽掉《安·蘭德傳》與《世界》重合的成分,劉仲敬所謂的“格局”,就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骨架。倘若所謂的“精通古今中西”是通過改寫他人作品而得來的,無疑就拔高了自己作品的原創(chuàng)力,這正是安·蘭德所批判的“二手貨”行為。劉既然要保守英美的“習慣法”,也應當尊重一下人家的版權(quán)法吧。
即使我們了解了“奇人”的寫作方式,劉仲敬身上仍有許多待解之謎。不可否認,他對許多歷史人物有著驚人的洞見,不像出自一位坐守書齋的學者。我猜想十年法醫(yī)經(jīng)歷,給了他大量直接觀察人性的機會,培養(yǎng)了他的“獵人直覺”。美國著名的法醫(yī)謝潑德(Richard Shepherd)曾說:“尸檢最令人著迷的地方,不僅在于說明人是怎么死的,更能揭示他是怎么活的?!?/p>
劉仲敬對蘭德也有著自己的深刻理解,這也許同他本人的身份有關。近年來,劉仲敬從國內(nèi)的粉絲中招收了不少“門徒”,他們奉劉為“教主”,將他的“保守主義”尊為昭示天命的真理。劉與粉絲們的關系很可能幫助他理解了蘭德和她的小集團。劉對中國歷史的解讀,一方面美化先秦時期的邦國分裂狀態(tài),另一方面則貶抑過去兩千年的大一統(tǒng)格局。坊間流傳著他的“大洪水”預言。根據(jù)其言其行,我懷疑劉仲敬不是真正的保守主義者,而是迷狂的復古主義者或末世論者。劉仲敬正確地指出,安·蘭德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源于歐陸理性主義??伤麤]有意識到,蘭德和他本人的學說都有著濃厚的天啟(apocalypse)色彩,這正是激進主義的特征。
寫作此文之際,中國人民大學召開了“安·蘭德市場倫理與企業(yè)家精神北京峰會”(2017年4月),“市場女神”開始在中國顯靈了。異端思想豐富了觀念市場,只要我們有理有據(jù)地分析和批判,它們就不可怕。不過,正如劉仲敬在一次演講中所言,游士興起從來不是什么好兆頭,他和蘭德的走紅,值得人們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