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李重陽回到區(qū)政府辦公室,看見張主任忙著幫助自己收拾東西,于是喊了一聲,謝謝你了。張主任挺直腰回過頭,笑了,說你走了,還真的挺難受。他過來握住了李重陽的手,語氣有些哽咽,你這次到市政府辦公廳當副主任,也算是一次解脫?,F(xiàn)在當基層領導是最好干,也最不好干的時候。李重陽發(fā)酸,當區(qū)長九年,干了不少事,得罪了不少人,挨了不少批。李重陽當時來當區(qū)長時,張主任就是辦公室主任,他走的時候依然如此。跟著李重陽干的人沒幾個提起來,于是他手下人就漸漸對他失去了信心。
入冬了,太陽依舊很燙。
李重陽到市政府辦公廳報到?jīng)]多久,就去匈牙利出差了,而且?guī)е齻€市里著名的民營企業(yè)家。按照市政府辦公廳馮主任的話就是見世面、簽合同、找項目。李重陽與馮主任是同一所大學畢業(yè),只不過比他高出好幾屆。兩個人上研究生都是一個導師,馮主任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職務比他高出一截,李重陽見了師哥總是客客氣氣的。馮主任就說,你不是一個很講究官場禮節(jié)的人,以后咱們小場合就是師兄弟。
李重陽對馮主任說,去匈牙利應該是市發(fā)改委的事,怎么咱們也攙和進來了呢?馮主任說,這是市委王書記的點子,他想讓這幾個人出去走走。誰出的點子,自然就是誰的事了。李重陽還是不解,說,去匈牙利是市委這邊的活兒,怎么我剛報到就讓我去了呢?馮主任小聲地說,是王書記點的你。
在匈牙利的日子里,李重陽一直在想著一件事。幾天前隨著市委王書記勘察跨江大橋工程,兩岸幾十里,到處是蘆葦,進去就走不出來了,像是擺了八卦陣。王書記把跨江大橋當成政績工程,非拉著他,領著工程技術人員整整兩天沒離開現(xiàn)場。
他臨出國的時候,王書記委托他找了幾家銀行領導開會。王書記在會上說跨江大橋作為重點工程已在國家交通部立了項,整個工程需要18個億。國家撥款7個億,市里財政可以分三年拿出11個億,希望各家銀行以各種形式共籌款5個多億。在會上,各家銀行的領導都自報了錢數(shù),保證完成任務。只有國家直屬的一家銀行沒有點頭,王書記把這家行長留下來,讓李重陽給他報了數(shù)額最高的任務。這家銀行行長不買賬,說,我沒那么多錢。李重陽始終微笑著說,你這么大的銀行,沒多還能沒少嗎?行長倔強地表示,你們能把我們上邊的總行行長搬動了,我就買賬!說完,扭頭就走了。
李重陽憋氣,跟王書記說起這事。王書記笑了笑說,好吧,你去找宋市長談,告訴他我的明確意見。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口實??缃髽蛟臼且甑卓⒐さ?,可到現(xiàn)在還沒鋪橋面。成了王書記的心病,他對李重陽不滿地說,你再到宋市長那邊去協(xié)調,讓他出面找總行去協(xié)商,要不然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你想想,這是我們在全市老百姓面前許諾過的,白紙黑字,現(xiàn)在就泡湯了,怎么跟老百姓交代!
李重陽睡覺是不關手機的,可出國時差的原因,后半夜來的電話最多,因為在國內(nèi)正是上班的時間。他凌晨三點醒了,看手機在黑夜里在發(fā)亮,接過來是馮主任打來的。馮主任說,你在那里要學會放松,我知道你這個副主任的位子太累。李重陽有些感動,他稍顯激動地匯報,我這里項目簽的還不錯,比預想的好。馮主任說,王書記來過一次對我說,你走了沒人跟他下圍棋了,沒對手的滋味太難受了。宋市長現(xiàn)在開始抓跨江大橋,開了兩次會也沒有進展,銀行的錢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動靜?,F(xiàn)在跨江大橋的工程已經(jīng)被迫擱置了,建筑隊已經(jīng)撤走了。李重陽嘆口氣問,就沒什么別的辦法?馮主任說,今天一上班,宋市長找我說,李重陽是智多星,就沒有一點兒辦法?我說你出國了,宋市長說,回來就馬上讓你辦。看出他不太高興,你也別有壓力。李重陽不說話了,馮主任緩和了口氣,說,我忘了你在匈牙利,半夜了吧。李重陽抱歉地說,我走了,累你一個人了。馮主任說,真不該聽王書記的,放你去匈牙利。
二
從匈牙利回來以后,李重陽又忙碌起來,他開始與那家銀行的行長談判。沒想到那家行長的下屬因為到歌廳唱歌,喝酒喝多了,與服務小姐勾搭上,被當場抓住。這個下屬還不服氣,當場暴打了保安,說了很多狂妄的話,甚至砸桌子摔板凳,推搡了警察。李重陽忐忑不安,但又覺得為談判留下了一個機會,因為省城公安局要接著往深處查這個案子。
李重陽馬上跟馮主任匯報,商定了跟那家銀行溝通的想法,那就是放風要一定嚴懲。馮主任擔心,說,這事鬧不好會讓人家以為咱是在設局,以后還怎么打交道。李重陽想了想說,我擔著吧,總有唱紅臉和白臉的,我就是那白臉。
兩天過去了,李重陽忙著處理銀行的那件事,王書記打電話給他限時間,口吻很是嚴厲不容商量。宋市長倒顯得很溫和,還說了一句不要把銀行擠對太狠,以后沒法收拾。李重陽跟市公安局的董局長打了電話,說,咱們得去一趟。董局長沒好氣地說,你早就應該說這句話,我們的人挨打了,現(xiàn)在那小子還照樣進進出出,耀武揚威。
回到辦公室,馮主任急急忙忙進來,臉上掛著笑說,那邊找我了,說看怎么解決經(jīng)費的問題。馮主任興致勃勃坐在他跟前說,你跟他們談,談成了什么都好辦,不討價還價。如果對方還是這么刁難,我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李重陽突然憂心忡忡,搓著手說,我跟市公安局的董局長碰過面,董局長說,他們也找了歌廳,人家覺得可能是誤會了。馮主任一悸,省城公安局洪局長不是有錄像嗎?李重陽說,問題是省城公安局會不會這么支持咱們,他們說銀行就在隔壁,出門不見抬頭見。馮主任哭喪著臉,兩只手搓著,有秘書進來好心提醒他,還沒有吃午飯。馮主任喊著,我吃什么飯,我餓死算了!李重陽很少見馮主任這么發(fā)泄過,忙說,我去辦吧,我還有我的辦法。馮主任走了,關門時摔了一下,咣的聲音傳出去很遠。
李重陽看了看窗戶,覺得午陽的光暈很散,像是一團團模糊的霧。
李重陽下班前去了省城公安局,本想約市局的董局長一起去,可董局長為難地說,你是我領導,人家更是我的直接領導,我去了會尷尬。李重陽無奈只好只身前往,他跟洪局長談了十分鐘,中心話題就是銀行找你什么都不能私下答應,你必須先鎖住了這個鬧砸的人,然后湊集一切證據(jù)。洪局長說,這個人已經(jīng)被你們董局長放走了,二十四小時后,誰也沒有權力再拘留呀。李重陽想了想,我看看錄像。洪局長馬上讓人調來錄像片,好像他知道李重陽要來??戳虽浵?,那個銀行的人確實很囂張,罵街打人,李重陽清楚地看到那個人的褲子脫掉了,只有一個小褲衩,上身倒是穿著一件西服。一看就知道想馬上找小姐辦事,還沒有辦就被捉住。他還看到那人用力推搡警察時,警察也在用警棍敲他的胳膊。李重陽問,警察這么做算是正當防衛(wèi)嗎?洪局長說,他都朝我們動手了,你沒看他還踢我們的人的襠。李重陽堅決地說,給我復制一套,我回去有用。
走出省城公安局的大樓,李重陽陡然想起什么,問洪局長,這個人就是財務主管,銀行那邊的反應怎么這么大???洪局長不動聲色地提醒著,這個人是唯一跟著行長從外地調過來的,我不知道你聽清楚沒有。李重陽點點頭,輕聲說,可見關系不一般啊,這才把他弄得這么囂張。
李重陽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市政府,路上他就告訴馮主任等他,見面把錄像給了馮主任,說,你看看,看完了再談。然后,把這個人的背景以及他的分析說給了馮主任。馮主任笑著說,干脆你去省公安廳當廳長吧,或者你到咱們市紀委當書記。李重陽慌忙擺著手,可不能開玩笑,說出去還以為我有多大野心呢。馮主任說,我跟宋市長匯報了,明天下午到銀行談,你陪著我去。關鍵的話我說,你可以說你想說的話。
李重陽從市政府大樓出來,天色很晚了。
外邊開始下雨,冰雨,掃到臉上跟針扎一般。李重陽這個副主任誰的事情都得管,管不好就掉臉子了。副市長和老婆打起來,吵得天翻地覆,沒人敢勸,是他過去調停。副市長的老婆情急之下動手,結果那一巴掌實實在在扇到他臉上。宋市長到南方訪問,馮主任跟著,他在家頂事。宋市長回來的時候,在機場沒有看到電視臺的人,也對他大發(fā)雷霆,把他罵得狗血噴頭,說王書記出國回來,電視臺的人扛著機器圍著亂轉,我回來什么人也沒有,你怎么安排的?知道我這次去南方談回來多少錢嗎?李重陽委屈,因為他告訴了電視臺,而市長回來的時間突然提前一個多小時,馮主任恰恰沒有通知到他。在市長奚落他的時候,罪魁禍首的馮主任在旁邊無動于衷。
宋市長的父親突然病逝,是他親自操持,三天三夜沒合眼。宋市長告訴他不許聲張,一切從儉??筛鞯氐跹涞娜艘琅f絡繹不絕,送什么的都有。李重陽有的悄悄收下,有的絕對不能收。這個收與不收就全在李重陽對宋市長的判斷上,因為都不收了,宋市長也會覺得這里有什么信號和問題。都收了,宋市長也惱火,在這個時候收禮就是收了一大堆鋒利的刀子。后來,李重陽跟宋市長交代了一下,宋市長皺著眉頭說,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董經(jīng)理那兩千塊就不要收,一分也不要收。你真不會辦事,他那張嘴是臭嘴,收了他的錢就等于告訴檢察院一樣。李重陽就得聽著,可他知道,董經(jīng)理的兩千多塊錢是一定收的。區(qū)區(qū)兩千多塊錢是個幌子,說明董經(jīng)理和市長之間沒有任何經(jīng)濟糾葛,你想啊,好幾億資產(chǎn)的房地產(chǎn)公司老總送給市長兩千塊錢,那不就是放過來一只和平鴿嗎?
三
李重陽一夜無眠,再睜眼已經(jīng)是上午八點鐘了,聽見有人在砸他家的門,聲音很響。他急忙穿上褲子,光著身子把門打開,看見門前有兩個人,一個是馮主任,一個是董局長。馮主任不高興地說,電話和手機你都停了,這怎么能行呢,你會耽誤大事的。李重陽問,怎么了?馮主任說,跟銀行那邊說妥了,現(xiàn)在過去談。說著馮主任跟董局長遞了一個眼色說,你穿利落了,樓下坐董局長的車,我先到銀行那邊。在車上,董局長說,洪局長跟我說了,今天點到為止,不是為了處理人去的,是為了你們的跨江大橋。
到了銀行,馮主任在車上等著,李重陽看見還有跨江大橋修建領導小組的人。幾個人在一個副總的引領下走到銀行一個小會議室,小會議室很講究,真皮高背椅子,落地的窗戶,蠻有歐洲范兒。幾個人坐定,行長不動聲色地走進來一一握手,氣場很足。行長問馮主任今天談什么,馮主任開了一個頭,說,市委王書記和宋市長都很重視貴行,這幾年對全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助力等等,說了幾分鐘后,馮主任看了李重陽一眼,說,最近貴行出了點事兒,下面讓辦公廳副主任李重陽說一下我們的意見。
李重陽心頭一悸,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讓自己出頭打鳥,而且事先也沒有溝通。李重陽對董局長說,先放一段視頻吧。董局長也很意外,只得把那段事件的視頻錄像拿出來遞給那位引領的副總,你給播放一下。視頻在播放,小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李重陽看見行長在瞇縫著眼睛看,他分析行長肯定看過,并沒有在臉上流露出特別的反應。播放完了,行長問,就這些?馮主任看著李重陽,李重陽迅速判定著什么,然后慢慢地說,我們播放的是一個剪輯版,還有一些沒有放出來,為什么沒有放出來是因為考慮到我們之間的合作。行長一愣,沒有說話。李重陽說,現(xiàn)在這件事情在幾家網(wǎng)站反饋,引起了不少議論,國外的網(wǎng)站也有反應,目擊者還參與了議論,提供了不少手機拍攝的照片。王書記和宋市長都明確表示,這件事必須迅速處理,讓事件縮小到最低的視線里,然后慢慢淡出,但前提是必須要依法處理,要不然影響銀行的聲譽,也對維穩(wěn)帶來不利影響。李重陽說完就不說話了,馮主任和董局長都沒有想到李重陽會說出這番話,而且能看出行長的表情發(fā)生變化。
桌面上就這么沉寂著,行長鐵青著臉,說了一句,這件事鬧到這種程度是我們沒有預先想到的,請問李主任,需要我們做什么?行長把球踢過來,李重陽看了正在看他的馮主任,說,我看了市公安局預審科的問話記錄,你們的人說了不少話,比如我是誰誰的人,你能把我怎么樣。還有等著,你不放過我,我們就不放過你們,起碼不好好給你們錢。這些話白紙黑字,雖然他拒絕簽字,但有視頻和錄音。我覺得你們要把這個認真處理,怎么處理是你們的決定。我們要把你們的決定公之于眾,他是黨員,嫖娼要開除黨籍是組織規(guī)定的,還有什么行政處罰我就不好說了。
行長問,我們處理完了,后面的事情怎么辦?李重陽說,你們要拿出業(yè)績來,挽回銀行的影響,給市委市政府一個交代,更重要的是讓老百姓能體會到銀行的支持。其實你們支持也是有回報的,不是拿你們的錢,而是靠你們的錢給老百姓做事,然后該分享的自然分享,你們不是慈善機構。
行長點點頭,說,在出現(xiàn)這件事之前行里就做出決定,給跨江大橋這項惠民工程提供政策性貸款三個多億。今天上午,我已經(jīng)跟宋市長說了,宋市長很滿意,說他會跟王書記馬上溝通,這樣跨江大橋可以正式啟動了。有關我們行里人這件事,感謝你們的提醒和說明,我們已經(jīng)把他開除黨籍,撤銷職務,留行察看。說完站起來說,今天還要到北京開會,飛機還有兩個小時就起飛了,抱歉。然后跟每一個人握手,匆匆離去。
李重陽腦子處于迷蒙中,馮主任拽了他一下,幾個人魚貫而出。李重陽坐著馮主任的車,馮主任在車上也不說話,司機問了一句,去哪兒?馮主任說,回政府。
車開進市政府大樓,在花壇邊停住,馮主任和李重陽下車。抬頭看見一群大雁在空中飛過來,悄靜無聲。馮主任說,今年大雁回來得早呀,在哪休息呀?李重陽說,在江邊中間那塊綠島,上千只呢。馮主任沒有走的意思,還在抬頭看著。李重陽問,您是不是知道一早行長給宋市長打電話的事?馮主任低下頭看著李重陽一笑,告訴你了,哪有你今天的精彩演講呀。李重陽臉色不好看,馮主任說,宋市長說了,你必須說,敲山震虎,有些話他不好說的由你說,有好處。你今天借題發(fā)揮得也很出色,知道他們疼在哪。
李重陽沒有說話,徑直朝市政府大樓走去,董局長電話打來,急切地說,洪局長打來電話,問你哪還有原版的錄像,不是都給你看了嗎?李重陽平靜地說,那句話是我編的。董局長詫異地說,不會吧,你當時說得有眉有眼的。李重陽掛斷了電話,王書記打進來,笑著說,辦得很好,是得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跨江大橋是我心病,每天看不到進展,我就整夜失眠啊。今天晚上陪我下棋,你可以贏我。李重陽想說什么但又噎回去。
下班后,王書記果然來了,兩個人下了三盤,李重陽贏了兩盤。李重陽看見王書記瘦了很多,禁不住問,怎么瘦得那么厲害?王書記嘆口氣,壓力太大,不止是跨江大橋。經(jīng)濟在滑坡,下面的人又急功近利,都說干活,又都不好好干。李重陽收拾著棋盤,王書記站起來走到窗前默默地看著外邊,指了指遠處說,跨江大橋能動了,我能看見那一束束光。
(文章節(jié)選自《清明》2017年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