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津鋒
郭沫若致徐遲的一封信
文|慕津鋒
郭沫若致徐遲的信(1960年12月14日)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徐遲文庫”中,有一封1960年12月14日郭沫若寫給徐遲的親筆信。該信被郭老用毛筆書寫在中國科學(xué)院的信紙之上,郭老的行草俊雅飄逸,筆力爽勁灑脫。該信分為五個部分,共595個字。全信共有兩處較大添加(新加“全書二十卷,有七十萬字左右”“但后三卷是另一位女詩人續(xù)寫的”),一處改動(“‘序’事詩”改為“‘?dāng)ⅰ略姟保?,還有一處涂抹(將“很多詩句真雅馴”中的“真”涂抹掉,改為“非?!保?/p>
郭老信中前兩段所談到的“如果您要是繼續(xù)不斷的寫下去,寫到一定分量,那就會成為一部大著作了?!軌颉路拧鋵嵨艺J為是‘上升’?!姨婺O(shè)想,以三峽一帶為背景,在雄奇的自然景物之上加上宏偉的建設(shè)工程,您終可以寫出前無古人的偉大詩篇”,其實是與徐遲20世紀(jì)60年代初一次重大的工作變動有關(guān)。
1960年底,徐遲積極響應(yīng)中國作協(xié)“送一批作家下放到工農(nóng)兵和各方面的建設(shè)生活中去”的運動,他被中組部任命為湖北省文聯(lián)、作協(xié)副主席,并被指派到長江流域規(guī)劃辦公室深入生活,準(zhǔn)備參與三峽大壩的籌建與建設(shè)工作。組織要求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用文學(xué)予以展現(xiàn)。當(dāng)時,徐遲也確實準(zhǔn)備寫一部以三峽為背景,以三峽大壩建設(shè)為主題的報告文學(xué)。徐遲在編完1960年《詩刊》10月號后,便舉家前往湖北。到達武漢后,徐遲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到與三峽大壩籌建有關(guān)的新工作之中。當(dāng)時,三峽大壩的初步規(guī)劃是要建設(shè)成為世界上最大裝機容量的水電站。這一雄偉藍圖,讓具有詩人浪漫氣質(zhì)的徐遲激動不已,他準(zhǔn)備以自己的滿懷激情去謳歌那雄偉的三峽大壩。從12月9日徐遲的來信中,郭老真切地感受到徐遲身上那種重新煥發(fā)出的積極向上、昂揚奮斗的創(chuàng)作激情,這對一個作家、一個詩人是何等重要,郭老由衷地為徐遲感到高興。
1960年徐遲離開北京到湖北,對他而言不是悲慘的“下放”,而是一種真正的“解脫”,一種郭老信中所說的“上升”。自1957年《詩刊》創(chuàng)建以來,各種政治運動便接連不斷,中國作家協(xié)會更是運動中心。作為《詩刊》副主編的徐遲,每次政治運動一來便無處可躲。從1957年上半年到1959年,“整風(fēng)運動”“反右斗爭”“作家下放勞動鍛煉一年活動”,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粗约涸?jīng)的朋友、同事、詩友在“反右斗爭”中紛紛被打成“右派”,境遇凄慘,自己還要不斷地被要求參加各種批判他們的政治會議,這讓徐遲從內(nèi)心感到茫然與恐懼,他從內(nèi)心希望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上級領(lǐng)導(dǎo)漸漸感到徐遲有些不安心工作,這時,中國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郭小川與徐遲進行了一次談話:文代會結(jié)束后,作協(xié)要送一批作家下去,到工農(nóng)兵和各方面的建設(shè)生活中間去。像徐遲這樣的作家,有兩種選擇:一是以后想繼續(xù)留在北京,就只能做評論工作;二是繼續(xù)當(dāng)專業(yè)作家,但必須離開北京,到地方上去。徐遲聽后當(dāng)即表示:“我要創(chuàng)作!我不想寫評論?!碑?dāng)時,恰好有兩個省提出要徐遲過去工作,一個是江蘇,那里即將在南京興建第二座長江大橋;另一個是湖北,當(dāng)時中央準(zhǔn)備舉全國之力在長江宜昌段修建三峽大壩,周恩來任指揮長,林一山任副指揮長。林一山是徐遲的老朋友,1956年他們因為方紀(jì)結(jié)識于武漢長江流域規(guī)劃辦公室。那個時候林一山用了大半天的時間,給徐遲描繪了未來長江三峽大壩的雄偉身姿和對新中國發(fā)展的重大意義。徐遲對林一山的描繪聽得如癡如醉,對未來的三峽大壩更是心生向往。在與方紀(jì)一起漫游三峽期間,徐遲更是為三峽自然景觀的雄奇與壯闊而陶醉。1960年,當(dāng)徐遲得知國家要把三峽大壩由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而且是老友林一山主持工作,想到如果自己能“下放”到那里,不僅可以親身參與這項偉大工程的建設(shè),而且還能專心從事自己鐘愛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重新找回屬于自己的世界,徐遲便開始有了離開北京的想法。
徐遲離開北京,對他而言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妻子陳松希望徐遲能帶著全家離開北京,到外地去工作、生活。徐遲最終決定離開北京前往湖北。
談到舉家離京時的感受,徐遲在自傳體小說《江南小鎮(zhèn)》中有過細致描寫:“我真的乘坐了愛因斯坦最喜歡應(yīng)用的升降機,而下降了!一路順風(fēng)的,從人民的首都下降,經(jīng)過河北、河南,飄飄然進入湖北,到了長江中游的一座城市里。……我極盡了我的革命浪漫主義的夢幻,走出了北京,要從圓心,走向田園,……我于心無所慚愧,我行我素?!笨梢婋x開北京,徐遲是多么地愉悅與輕松。
郭老在信的最后一段還與徐遲談?wù)摚骸拔椰F(xiàn)在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再看《再生緣》,全書二十卷,……杭州人陳端生寫的一部彈詞(七言體的長篇敘事詩)。但后三卷是另一位女詩人續(xù)寫的。陳的很多詩句非常雅馴……”在這一部分,郭老主要談到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與《再生緣》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個“偶然的機會”指的是1960年12月初,中華書局負責(zé)人金燦然將時任中山大學(xué)教授陳寅恪1954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論〈再生緣〉》送給郭沫若看。郭老驚訝像陳寅恪這樣雅人深致的老詩人,竟如此欣賞這部彈詞,這會是一部怎樣的書?郭老于是“以補課的心情,來開始了《再生緣》的閱讀”。沒想到郭老自己拿起這部書竟也很難再放下。為了更好地研究該書,郭老1960年12月通過北京圖書館工作人員,借到了道光三十年三益堂《再生緣》的翻刻本,但該版本“錯字連篇,脫頁滿卷”。郭老對該版并不是很滿意,他希望能找到該書的初刻本或抄本。4月初,北京圖書館工作人員在鄭振鐸捐贈的藏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部20卷《再生緣》抄本,郭老再次借來閱讀。同年5月下旬,作家阿英又借給郭沫若一套道光二年寶仁堂刊行的《再生緣》。從1960年12月開始,不到一年時間,郭老共搜集到《再生緣》的3種版本(三益堂版、鄭藏版、寶仁堂版),“就這樣,從去年十二月以來,到最后核校完畢為止,我算把《再生緣》返覆讀了四遍”(郭沫若:《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光明日報》,1961年8月7日版)。其后,郭老發(fā)表了9篇論文談?wù)摗对偕墶?。通過研究,郭老認為:“道光三十年版本是通行二十卷本。前十七卷是乾隆朝代的女作家陳端生(1751-1790?)所作;因原作未完,后三卷乃是另一女作家梁德繩字楚生(1771-1847)所續(xù)補。……鄭藏抄本亦為二十卷,前十七卷與刻本相同,后三卷則與梁楚生續(xù)補本全異,是另一人所續(xù)補?!赡芤彩且晃慌印!保ü簦骸丁丛偕墶登笆呔砗退淖髡哧惗松罚豆饷魅請蟆?,1961年5月4日版)郭老在閱讀與研究《再生緣》的過程中,對《再生緣》及其作者陳端生都給予了高度評價:“陳端生的確是一位杰出作家,她的《再生緣》比《天雨花》好。如果要和《紅樓夢》相比,與其說‘南花北夢’倒不如說‘南緣北夢’?!保ü簦骸对僬劇丛偕墶档淖髡哧惗松?,《光明日報》,1961年6月8日版)“我每讀一遍都感覺到津津有味,證明了陳寅恪的評價是正確的。他把它比之于印度、希臘的古史詩,那是從詩的形式來說的。如果從敘事的生動嚴密、波浪層出,從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寫上來說,我覺得陳端生的本領(lǐng)比之十八九世紀(jì)英法的大作家們,如英國的司考特(Scott,1771-1832)、法國的斯湯達(Stendhal,1783-1842)和巴爾塞克(Balzac,1799-1850),實際上也未遑多讓。他們?nèi)欢急人酝硪恍?,都是在成熟的年齡以散文的形式來從事創(chuàng)作的,而陳端生則不然,她用的是詩歌形式,而開始創(chuàng)作時只有十八九歲。這應(yīng)該說是更加難能可貴的。”(郭沫若:《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光明日報》,1961年8月7日版)
為了更好地研究《再生緣》,郭老不僅于1961年實地尋訪陳端生出生地:杭州西湖柳浪聞鶯對面的“勾山樵舍”,而且還兩度前往廣州拜訪陳寅恪,一次是1961年3月13日由馮乃超陪同前往;一次是1961年11月15日,他與陳寅恪一起深入探討、考證了陳端生的生世。隨著不斷閱讀、研究,郭沫若對《再生緣》愈加“癡迷”,1962年初前往古巴訪問時,他更是將《再生緣》帶在身邊,隨時品讀。郭老認為:“這的確是一部值得重視的文學(xué)遺產(chǎn),而卻長久地被人遺忘了。不僅《再生緣》被人看成廢紙,作為蠹魚和老鼠的殖民地,連陳端生的存在也好像石沉大海一樣,跡近湮滅者已經(jīng)一百多年。無怪乎陳寅恪先生要那樣地感傷而至于流淚:‘彤管聲名終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論詩我亦彈詞體,悵望千秋淚濕巾。’這不是沒有理由的。”(郭沫若:《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光明日報》,1961年8月7日版)
由于手中的《再生緣》都是他人之物,郭老非常希望能買到一部屬于自己的《再生緣》。但該書在北京舊書店已無法買到,所以他才在信中請徐遲幫忙:“武漢不知能購得到嗎?我要請您幫幫忙。如能購得,費用當(dāng)匯出。但板本希望是道光年間的,如有鈔本,當(dāng)然更好?!?/p>
就是這樣一封作家書信,雖然相關(guān)當(dāng)事人早已離我們遠去,但屬于他們的歷史卻在信中得到真實的保留與延續(xù),讓我們得以了解他們的往事。
責(zé)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