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素文

追憶徐朔方先生

文｜趙素文

對于徐朔方先生，我一直是仰之彌高，鉆之彌深，自知學虛識淺，故忝列門墻之下，卻兢兢不敢示人，唯恐貽笑大方。哪怕在抬筆此刻，我也不認為自己能有資格為先生的學術(shù)和為人闡析些什么。

最近纏綿于病榻之際，想起先生生前的一句玩笑話：“你先要活得足夠長壽，然后自然就能成學術(shù)大家?！蔽也唤鋈凰岜恰Ｋ煊X得，如果此次再不將自己印象中先生的言行身教記述下來，也許，那個真率、嚴謹、銳利而溫暖的先生，就真的要漸漸消失在我的記憶深處了。

1998年夏，我從杭州大學本科畢業(yè)，被保送本校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當年學校被浙大合并，我遂成了拿到杭大畢業(yè)證書的最后一屆學生之一。9月入學，便成了浙大在讀研究生，師從先生的大弟子廖可斌教授。

我出身農(nóng)門，托父親好藏書之福，少時有暇讀幾本文學閑書，然而終不成系統(tǒng)，更無專精。中學之后更只為高考驅(qū)馳，原談不上有多少文化底蘊積累。本科專業(yè)為文史哲綜合實驗班，期間興趣游移，由近現(xiàn)代史而西方哲學而中國文學，仗著有點小聰明，似乎哪樣都感興趣一點，實則都是蜻蜓點水。進入研究生階段后，華而不實的缺陷就暴露無疑，自己心里十分惶恐。

初升研一，廖師還在香港訪學。我便跟隨先生當年新錄取的兩位博士生：徐永明、魏青，以及廖師的博士生王于飛、同級樓含松老師的碩士生項裕榮（他后來考入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學位）五人一起，上先生的《史漢研究》課程。其時我頗為先生東陽腔的普通話所苦，課堂上將之腦補成我聽得懂的普通話已屬費勁，跟上先生跳躍的思維更不容易。又兼我半桶水晃悠急，結(jié)合原先看過的幾篇歷史論文，便總覺得先生授課下結(jié)論，頗顯率性，未必是確論。在抽讀了《徐朔方文集》中的散文、小詩后，遂暗自定義：此老真乃野狐禪。雖無貶義，卻實在算不得十分尊崇。這門課竟然就這樣模模糊糊混過去了?；貞浧饋?，印像最深刻的，也就是先生課上到一半，帶著我們這些學生一起出去爬寶石山，從黃龍洞旁山徑逶迤而上，邊爬山邊隨口講課的往事。直到多年后，再讀先生《史漢論稿》，才真正理解到，先生字斟句酌的文字比對和文獻考證后面，是不拘一格的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新精神。

聽先生講授的第二門課，是明清戲曲研究的專題，面向的是元明清專業(yè)全體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先生的專題授課，都是密切結(jié)合自己的研究成果展開。比如高明與《琵琶記》，就講得極細，指名道姓也將不同學者的論證觀點進行述評，頗為犀利。講《玉簪記·琴挑》時，細細考證了一番“長清短清”是何名物。大概因為出身外文系的關(guān)系，先生講戲曲也是中西貫通，信手拈來古希臘戲劇或莎翁戲劇作比較，作家、人物姓名全用英文，讓我們這些看慣了翻譯本的研究生頗有些懵神。先生會彈鋼琴，會唱昆曲。把湯顯祖《牡丹亭》一曲《驚夢》在課堂上唱得百轉(zhuǎn)千回。至今我還記得先生分析湯顯祖措辭的圓熟：“閑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這一個“明如剪”“溜的圓”，用得何等巧妙。出于對昆曲的十分愛好，先生不僅在課上教我們唱《牡丹亭》，又特地與浙江昆劇團聯(lián)系，帶了我們一班學生，去浙昆的小劇場，觀摩欣賞了好幾場汪世瑜、王奉梅等先生演出的《牡丹亭》。先生還讓人翻刻了自己珍藏的昆劇《牡丹亭》，將光碟分贈給我等，并出面請浙昆的藝術(shù)家教我們唱昆曲。我因此另得機會，與林香娥師姐等跟著浙昆的一位司笛學吹笛子。我對昆曲的偏愛，便始于茲?？上У氖?，我既乏藝術(shù)天賦，又無毅力堅持，竟是學曲學笛都終無成。只有王于飛師兄，學得一口婉轉(zhuǎn)聲腔。如今長笛仍在，光碟依舊，先生卻已過世十載，睹物不覺惋傷！

我與項裕榮同先生的弟子徐、魏兩位混熟后，就腆著臉皮擅行給自己升了一輩，不愿稱他們?yōu)閹熓?，而直呼師兄師姐。于是我們也從先生的徒孫輩暗冒了徒弟的身份。但先生似乎從來沒有誰是誰學生的分別意識，故而也從沒有分別出我們是隔代的后學。那時先生常拄一根細細的藤杖來研究生居住的西臨樓下，找學生一起散步。我一度擔心他老來微胖的體型，用這么細弱一根拐杖如何支撐得了重心，而他竟也領(lǐng)會到我話中的涵義，樂呵呵說，這杖很牢固，是一個老朋友從西雙版納帶回的千年老藤，更喜天然生成龍頭狀，非常稱心。

在認識先生之前，曾讀到一些師長的囗述或回憶，說徐先生曾十分不通人情，再好的朋友評職稱亦不敢托他說辭；他評論人也從來直截了當，決不虛飾其辭。典型例子是某位與他關(guān)系甚好的先生評職稱時托他照顧一下，他當面評論說該先生屬資質(zhì)中下之類，以致后來整個系里人皆對他畏而遠之。一次學術(shù)會議時，又聞一位前輩學者說起先生的不諳人情世故，那次先生異常殷勤地請這位前輩來，聲稱連旅館都已安排好了，是很好的地方。結(jié)果竟發(fā)現(xiàn)是安排在西溪路溪園樓上的招待所，大約十幾塊錢一夜的樣子，因為實在破舊暗仄，且不甚衛(wèi)生，這位前輩只好委婉拒絕說自己能找地方住，而先生顯得非常困惑，問為什么不住這里，他覺得這里已經(jīng)非常好……聽時我便笑，但確實是先生的風格。

先生身上這種峻峭崚嶒的風格，在我初讀研究生時就有深刻感受。研一的時候，偶爾陪先生散步，難免要問先生一些語焉不詳、泛泛而論的問題，以示自己的潛心向?qū)W，卻常會遇到剃頭擔子一頭獨熱的尷尬。對我提出的很多學術(shù)觀點和問題，先生或者默不吭聲，或回答：“我同意?！薄拔也煌??！薄拔也恢??！薄拔覜]有根據(jù)。”“不能說?！边@些是他嘴里最常見的答案。這樣的答案對我而言最初是頗不能接受的，然而用不了多久，卻也開竅了，意識到對于研究者而言，無論什么問題，答案本該是自己去探求的。

在我印象中，先生處事嚴苛的輪廓卻似乎不久后就緩和下來，變得慈和圓融起來。他后來的學生大約與我也有同感。這表現(xiàn)在他對學生的要求不再那么嚴厲，偶爾學生開學回來帶點土儀給他，他不再拄著拐杖特地來到研究生樓退送回來，或者當面拿錢付還，令不少人面紅耳赤、呆立當場了。

我于2000年春提前攻博，自知學識根底淺薄，又缺乏生活閱歷，于人文研究者而言實在是硬傷，故心中很是憂慮。在廖師的指引下，早早定下博士論文題目《祁彪佳研究》，此后便一心一意圍繞論題讀書、搜集文獻，希望勤能補拙。廖師才華橫溢，思辨過人，學識風儀，一直讓我崇敬仰望，卻也因此讓我愈發(fā)自覺學養(yǎng)淺薄而心虛敬畏，每次見他總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恐不已，唯恐泄露出自己的狹隘無知讓導師失望。不過，與徐先生相處久了，我倒?jié)u漸不怕在先生面前露底，這大概也算是隔代親？

2002年以后，因為論文方向與先生的研究范圍接近，我細細研讀了先生的《晚明曲家年譜》，看了頗多明人別集和文獻，逐漸有了些底氣，有段時間幾乎每日傍晚都去陪先生散步，順便請他答疑。甚至有幸能第一手拿到先生《晚明曲家年譜》中未收的《袁于令年譜》手稿，以備自己研究的參考。先生的《袁于令年譜》在《浙江社會科學》2002年第5期發(fā)表，但不久后在我們討論時，他又對自己的論文有所修正，認為袁于令沒有活到83歲。他的《袁于令沒有活到八十三歲》一文發(fā)表在《浙江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或許就是這樣無意識的耳濡目染，令我從一個輕淺佻達的文學青年，慢慢學會了嚴謹?shù)乃急婧涂甲C，直到畢業(yè)論文成書，又次第發(fā)表過一些文獻考辯的論文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濡染了先生的重文獻、嚴考證的治學風格。

那時先生住在杭大新村24幢，住所潮濕暗晦，大約40來個平方，又堆滿書籍，連走路都磕磕碰碰，讓人覺得壓抑。我頗為困惑，因為以先生的地位成就，完全改善當時的居住環(huán)境，真不需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那種簡陋狹仄的房間里擠來擠去。另外，他家的飲食也不好，先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可以過得更舒泰，卻數(shù)次同我說起，社會其實很不合理，年輕人要結(jié)婚成家養(yǎng)孩子，偏偏工資很低；像他這個年齡的老人，已經(jīng)不需要錢了，偏生給那么高的工資，實在是無用的。多年后我讀夏承燾先生的《天風閣學詞日記》，看到書中所載有個清秀靦腆的年輕人，為了結(jié)婚，向夏先生借錢。那就是年輕時的徐先生。難道先生是回憶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拮據(jù)？

宋師母在世時，我曾承先生幾次熱情留飯，飯桌上往往也就三四盤家常小菜，不算豐盛。2001年師母去世后，先生日常衣食全由保姆做主，飯桌之上，更只見一兩盤大雜燴般的菜，往往還是上餐陳余。我因出身溫州，飲食習慣偏于清淡，喜歡簡單明潔的菜肴，總覺先生家保姆的廚藝實在糟糕，而我自己又更無廚藝可言，幫不上忙，因此在先生家吃飯，便常有食不甘味、難以下咽之感。可偶逢先生開口留飯，我又覺先生已經(jīng)很孤單，很怕拂了他的美意。吃飯時小保姆先往先生領(lǐng)口圍上餐巾，但先生行動上已遲緩不便，餐桌擦得不干凈，衣襟袖口，就難免沾上油污，近看衣服上星星點點湯汁飯印，又想起先生如杜麗娘般“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天性，心里總泛起陣陣慘淡凄涼感。一次吃飯，桌上只三個菜，兩盤雜燴，一盤三只大閘蟹。先生見我下箸遲疑，很慷慨地推了自己面前的一只大閘蟹給我吃。年少愚鈍的我便毫不客氣把那大閘蟹吃了。直到后來從師弟陳文輝處得知，那不經(jīng)意落到我腹中的大閘蟹竟然是章培恒先生特意送給先生改善伙食的，且是先生的最愛。我那時真有羞愧得無地自容之感。又想，原來先生喜歡吃大閘蟹啊，這還不最簡單，我們老家許多，下次一并多帶些給他吃就是?？上菚r疲于奔命在畢業(yè)論文上，加之也并不以此為大事，竟便一直沒有回溫州，更沒有及時兌現(xiàn)諾言。后來總覺慚愧，便請母親幫忙，燒了幾個溫州家常菜肴放在飯盒里送給先生，依稀記得一個是紅燒黃魚，一個是香菇炒肉，那餐晚飯先生吃得極為滿意，胃口大好，看得我心酸不已。此后先生屢次為送菜的事情向我道謝，可惜母親不常來杭州，我便不能常送菜肴給他換口味。更想不到的是沒過多久，他竟因保姆的疏忽而摔倒，從此一枕陳酣，再沒醒來。

2003年春，我即將面臨博士畢業(yè)。在就業(yè)去向上，先生亦費心為我推薦，當我把自己被溫州師范學院錄用的消息告訴了先生后，先生很為我高興。時任溫州師范學院校長的馬大康教授是先生舊友莫洛（馬驊）先生之子，因此淵源，先生便自告奮勇地提筆為我寫推薦信，并囑我務必交給馬大康教授。當時先生身體已經(jīng)不好，握筆不穩(wěn)，手下文字頗有豕突狼奔、橫沖亂撞之感，很難辯認。先生伏案為我寫推薦信的一幕深深銘刻于我的記憶中，薄薄一頁紙，盛載的卻是先生提攜后輩的一片赤誠之心。等我博士畢業(yè)，去溫師院正式報到時，先生已經(jīng)因摔倒而昏迷不醒。因為交際障礙和性格關(guān)系，我終于還是沒有遵從先生的好意去拜訪馬教授。然而，對先生內(nèi)心的愧疚和懷念，這封信我一直珍藏在身邊，直到浙大的幾位師長收集先生遺物以備陳列紀念之需時，我才將它呈交給了樓含松老師。

回想2003年夏，由于非典阻隔，我與項裕榮兩人的博士論文答辯推遲到7月底舉行。此前不久，由于杭大新村被規(guī)劃拆建，先生遷居到學校租來暫時安置教工的中興公寓。我與項裕榮雖然仍有陪同先生散步的習慣，卻因為中興公寓離西溪校區(qū)略遠，來去交通不太方便，便頻率漸疏。其時，先生小腦萎縮的癥狀已經(jīng)加重，容易站立不穩(wěn)跌倒，行動離不開輪椅輔助。在我畢業(yè)論文答辯約一周前的一個傍晚，我們最后一次去中興公寓，陪同先生散步，他非常期望我與項裕榮能抽空推他到西湖邊看看風景。先生的滿眼期待讓我們不忍拒絕，答應次日仍去陪他散步。因為臨近我們博士畢業(yè)論文答辯的日子，心中焦慮，我整天都忙于論文的最后修訂、整理答辯材料和文件、準備應對答辯委員會專家的提問等事項，那天傍晚時分下起了大雨，遂自我安慰，大約先生也不能出來散步了，我們不去大概也不算失約。然而，先生因為等不到我們，便叫了保姆陪同出門，當時保姆回去欲拿一把傘，把先生獨自留在門外，不出幾步先生便已重重摔倒在地。從此沒有知覺，孤單地躺在蕭山的武警醫(yī)院里，不能行動，不能視聽。三年后，先生永遠離開人間。至今回首往事，我的內(nèi)心仍然不免充滿悔恨，假使當日我沒有食言，準時到場，先生是否能夠避免摔倒之劫？是否仍能康健幾年？

我受先生耳提面命教導五年，又深受照顧。交往間除了學問，先生幾乎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往。加上我也有不善言辭、不通世故的性格缺陷，并沒有試圖對先生的生平有所了解。倒是我自己，因為博士期間受到了一場感情挫折，很是自卑，又極好面子，不敢向人傾訴。情緒消沉時，曾暗晦地問過先生，是否因為我真的很糟糕差勁、一無所是，所以才沒人喜歡。先生七竅玲瓏心，馬上回答：“你很好啊，我要再年輕三四十歲，也會喜歡你，還怕配不上你?！边@善意安慰的話，徹底把我從極度消沉和自我否定的抑郁狀態(tài)中拯救了出來。然而我對先生生平的點滴了解，竟然都是后來從前輩學人的只言片語中得到的。

我到溫州師院后，聽系里老教師黃世中先生說軼事，提到先生和前一位夫人楊笑梅女士的溫州故事，才知道楊師母為肺結(jié)核所苦，煎熬多年，精神狀況也出現(xiàn)問題，1961年年初，終于不堪苦痛只身棄世。臥病十余年，先生對楊師母不離不棄，便是她去世后多年，先生仍不斷舊情，年年往楊家探視岳父母。

雖然我知道先生并不愿承認自己跟大漢奸胡蘭成有什么交情，但讓我對先生了解更生動的，竟還是胡蘭成《今生今世》一書。1946年，胡蘭成化名張嘉儀，流亡溫州，在溫州中學任教，與年輕的先生成為同事。他當時對先生的印象很好，《雁蕩兵氣》篇里就屢次提到。在胡蘭成筆下，一個心思干凈、聰明清新的青年形象浮現(xiàn)出來。他齒白唇紅，卻又如新荷新葉般不可褻瀆。即便串戲唱極為柔艷的昆曲《牡丹亭·游園》“裊晴絲”，仍不減其生疏不慣、不近情理的清高。他單純地欣賞生命的美好。會為繡球花上滴零零轉(zhuǎn)折滾落的雨珠詫異發(fā)笑，看到青青的蘿卜菜也會想到下面隱藏著蘿卜，總有發(fā)現(xiàn)秘密的喜悅，故能寫出“把綠色還給草地，嫩黃還給雞雛”（《文字修行》）這般童真明媚的好語。在時勢艱難甚至無力請人吃頓便飯的情況下，他還新做了一套呢子的學生裝；而對人們傾力拼比、爭奪名利時呈現(xiàn)的猙獰面目卻感到驚駭和憤怒。便是日常雜事，他也志氣清堅，因此不怯與愛人步入婚姻，卻又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慣。他很用功，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讀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光陰沒有一寸糟蹋，卻又一點也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不憤世嫉俗，但選擇與他人少作無益的往來。

面對這樣一個品格清剛的人，胡蘭成終不敢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向先生挑明?！堆闶幈鴼狻氛鎸嵼d錄了他的這種心理：“向步奎，我亦幾次欲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他卻終究不對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彼雭硪彩欠浅Ｇ宄韵壬男愿?，必定對他不齒，更勿論以知己相交。胡蘭成終于只能把自己美化成化蛟的白衣秀士，從先生的世界消失，以圖留下好印象。他在《瀛海三淺》中說：“我又寫了一信與徐步奎，想想還是不要說明，惟云：‘我是長江之蛟，當年化為白衣秀士，獲接清塵，謝謝?！娇匦诺溃骸帮L雨時至，蛟又乘水而去，世人始驚，但單是那白衣秀士，妙解文義，即已可喜?！毕壬救?，確實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曾在一個叫胡蘭成的文人心目中，留下了如此美好印象。據(jù)徐宏圖發(fā)表在《溫州日報》2014年5月15日的《“我與徐步奎頂要好”——徐朔方與胡蘭成的溫州之交》一文記載，1992年，先生的臺灣友人貢敏來信詢問他可認得胡蘭成，先生回信說不知道這姓名。后來貢敏寄贈《今生今世》，先生才知道張嘉儀便是胡蘭成。貢敏告知胡先生早已病故，先生一時感到悵然，于1995年11月寫了《回憶張愛玲的第一個丈夫》一文。文中既同情張愛玲在婚姻中的失意，又評議胡蘭成的文學理論純屬國粹主義，更表明自己對胡的政治生涯不可接受。先生說：“我感謝他在《今生今世》中表達的他對我的好意。但是我跟他不僅現(xiàn)在有生死之別，在政治上還有敵我之分。他在《今生今世》中寫道：‘向步奎，我亦幾次欲說又止。’步奎是我的真名?，F(xiàn)在我記不得這番問答了，那當然是真實的。但是在我的狹窄心胸中，的確不會以漢奸為友，何況他還不是一個普通的小漢奸?！?/p>

《今生今世》中還提到了一則軼事：“有一次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傾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娇溃骸@是嚴重的警告?！f時一點笑容也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里若失，這一回我才曉得待愛玲有錯?！逼鋾r胡雖已與張愛玲結(jié)婚，卻多情放蕩。這首李延年的歌詩，不過是胡拿來為自己的濫情行為作辯解罷了。先生那個沒有笑容、非同兒戲的“嚴重警告”的反應，我讀起來其實一點都不驚訝。就是到了晚年，他也仍是如此。先生一生對待感情，率直而認真的初心從未更改。他唯一一次主動跟我談到他的家事，只有半句對他公子婚變的不滿——“花心”，我卻從他的話中意識到：他似乎以為愛情婚姻就該是一生一世、忠誠不移的。后來項裕榮一次偶然的談話讓我確認了這一點，就是宋師母去世后，師兄攙扶先生去醫(yī)院看病，途中不知由何而起，項說了句玩笑話：“男人該有兩個老婆才好！”先生頓時變色，嚴厲批評了他。

宋師母生前，我也曾同她有過幾次交談，依稀感覺到因為前一位楊師母的存在，給她與先生之間帶來了一些婚姻問題，到老都未曾解決。然而宋師母一過世，先生馬上仿佛整個人精神世界都坍塌下來，不久便全非舊貌。也許真的是剛則易折，情深不壽。雖然先生卒年八十四，并非不壽。他愛湯顯祖和《牡丹亭》的至情，卻必定是因為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

我對先生，除了有對長輩的敬而親的感情，更是充滿了感激，不僅因為他給予了我學業(yè)的指導，更因生活中，他用真誠親切的方式重塑了我的自信。2007年2月27日，我參加先生的追悼會，在墓地看著先生的骨灰下葬，心里無限感傷。下午，我與項裕榮經(jīng)過昔日先生所住的杭大新村，忍不住進去垂吊。原本生機勃勃的小區(qū)已是一片蕭瑟狼藉。先生舊宅的門虛掩著，我們推門進去，從地上縱橫堆疊的搬家廢棄物堆里，找到兩根先生用過的拐杖。大約是因搬家之前，先生基本已不能拄著拐杖自由活動，所以才被廢棄之故。撿起那根細細的藤杖，篤篤點地的杖聲中，與先生散步聊天的往事似乎全部回放出來。而先生的這根藤杖，我至今仍保存在自己書房的柜頂。

徐朔方與夫人宋珊苞女士在美國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