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麗霞

那一年冬天，又到了父親的生日。父親還在病中，母親決定全家熱熱鬧鬧地辦個生日聚會，借此也沖沖喜。

按照母親吩咐，我騎著自行車，去買生日蛋糕。把定制好的蛋糕掛在自行車把手上，急匆匆往家里奔來。在距離家門口不到30米的地方，蛋糕盒上的緞帶突然松動，蛋糕轟然墜落在地上。我嚇蒙了。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嘆了一口氣說：“算了吧?！币粋€多月后，父親因病醫(yī)治無效離開了人世。

父親兄弟姊妹多，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在中間，排行老三。15歲的時候，為了生計，被送出去學(xué)習(xí)打鐵手藝。

父親一輩子就此和鐵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從最初的打鐵學(xué)徒工，到鑄鐵工，再到模具工。父親將一個最原始的手工藝做到了精確度超高的模具精工，還帶出了一批弟子。退休后，廠子里三顧茅廬，請父親出山。直到父親意外生病住院，才離開了一生熱愛的事業(yè)，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家鄉(xiāng)有個風(fēng)俗，家中如有長輩過世，孩子必須守孝三年，不能結(jié)婚。那年我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為了不耽誤我的幸福，病重的父親做主，提前為我舉行婚禮，完成人生大事。

那天，天下起了瓢潑大雨，家人喜憂參半。喜的是最小的女兒出閣了，憂的是父親病情嚴(yán)重，恐無力回天?？粗赣H蒼白的臉上一直露出歡喜的笑容，想到即將離開家和親人，想到父親的病情，我心情復(fù)雜，不能自已。臨出門的時候，父親微笑著說，對不起女兒，沒有多的陪嫁給你，也不能去你婚禮的現(xiàn)場為你祝福，唯愿我的女兒一生幸?？鞓?！父親眼神里流露出的慈愛和哀傷，透露著深深的遺憾！它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至今都無法忘記！

其實父親的病情是被誤診的，中間又根據(jù)誤診進(jìn)行了錯誤的治療。前后歷經(jīng)了三個多月，最后在武漢一家大醫(yī)院得到了確診。父親本來身材瘦弱，經(jīng)過折騰，身體就更加虛弱了。

父親平生是個工作狂，一心撲在廠子里。有點閑暇時就喜歡騎著自行車在縣城里轉(zhuǎn)。他在這個縣城生活了40多年，見證了這個縣城的發(fā)展、變化。特別是后幾年，縣城規(guī)劃正在拉開，處處平地起高樓，不斷拆毀修建的房屋特別亮眼，道路四通八達(dá)、縱橫交錯，新鮮事層出不窮，商品琳瑯滿目，豐富多彩。這些都吸引著愛好新鮮事物的父親。

每當(dāng)自行車的鈴聲丁零零地響起，母親總是飛快地跑到門口張望，這些習(xí)慣印象中就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樣自然、準(zhǔn)時。

但社會的變革并不都是愉快的。那一年，父親的工廠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問題。工廠停產(chǎn)了，面臨著全面體制改革。雖然父親已經(jīng)退休了，但他的心從未離開廠子。

那段時間，他焦急地關(guān)注廠子的變化，打聽廠子的信息。更多的時候，他長時間地沉默。后來，在病中，回顧他的一生時，他說，年輕時，十幾個人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地苦干撐起了這個廠，異地搬遷到這里40多年了。從開始的作坊到現(xiàn)在近千人的國家正規(guī)的工廠，不容易啊，這中間傾注了一代人的心血和夢想，也是他們一生的驕傲。他們老了將這份家業(yè)傳給了后輩?？涩F(xiàn)在一切都沒了。父親到死都想不通，不能接受。這成了他心中永遠(yuǎn)的遺憾和痛楚。

父親年輕時一直在外工作，做得很苦。留下母親獨自帶大了四個孩子。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特別是大災(zāi)大旱之年，糧食緊缺，家里老人要吃的，孩子要吃的，母親勤勤懇懇、操持家務(wù)，不得空閑，因此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文革”時，父親在廠子里受了重傷，住進(jìn)了醫(yī)院。母親將幾個孩子分別安頓在親戚家，在醫(yī)院照顧父親近半年的時間。出院的時候，父親反倒胖了，母親瘦得能被風(fēng)刮走。

父親母親相濡以沫四十多年，始終相敬如賓、患難與共。在病中，父親多次拉著母親的手，兩眼含淚、無語凝噎。他對我們說：“你們小時候我最牽掛的是你們，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你母親卻老了，我放心不下她?。∮心銈兊哪赣H才是你們也是我的最大的幸福，我這輩子沒有照顧好她，是我最大的遺憾，下輩子再做夫妻，一定好好彌補！”彌留之際，母親一直撫摸著父親滄桑的手背，在耳邊不斷說著安慰的話語，直到父親永遠(yuǎn)地睡著了。

又是一年寒霜至。窗外雪花飛舞，天降祥瑞，好似父親在天堂灑下的祝福。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