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鴉

那天早上，很大的霧。一聲哇鳴從窗外傳來時，我分辨出來，是馬一鳴的暗號。那時冬季才來不久，春天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等著，哪來的青蛙？我起床穿好衣服，從床底下翻出一把砍刀，用報紙卷好，捅在衣袖里，提著兩只鞋，躡足穿過客廳，出了門才敢把鞋穿上。我怕驚動父親。

馬一鳴蹲在路邊，頭發(fā)上掛著水珠。天是那種刺骨的冷，陰沉著，將小鎮(zhèn)上的人封在屋子里。小鎮(zhèn)是靜止的，只有風(fēng)在動，一陣一陣，不時攪動霧氣，送過來一些細(xì)碎的聲音。見我出來，馬一鳴站起身，跺跺腳，把腳邊的一顆石子踢飛。他說：“好了？”

我點點頭，說：“好了，你呢？”

“嗯，”他說，“早好了?！彼呐暮笱?，一把砍刀斜插在那里，將衣服挑起一角。說話時，殺氣從嘴巴里穿出來，冷峻地掛在臉上。

“那走吧。”我說。

馬一鳴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暗紅的火光亮起來，在晨霧里閃爍。他抖動著背和肩膀，吐出煙霧和含含糊糊的咳嗽聲。我也點了支煙，叼在嘴上，狠狠地吸著。我們一前一后，往河邊走去。那里有人在等著我們，兩個，也許是三個，或者更多。這個未知的數(shù)目讓我七上八下，一種不安的情緒升起來，纏繞著我，就像彌漫在我心里的另一場大霧。說實話，我有點怕。

馬一鳴說：“怕他個鳥，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p>

我說：“要是來一伙呢?！?/p>

馬一鳴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說：“多少都一樣，全部滅掉?！?/p>

他毫無懼意，輕快地吹著口哨。那天他穿著一雙黑色馬靴，筒很長，兩條腿被吞掉大半截，看上去，就像被一雙手拎在空中。馬一鳴沒我高，但每次打架，他都沖在前面。走路也是這樣，他喜歡走前面，讓我在后面跟著，因為這樣的話，我看起來就像是他雇來的一個保鏢。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我和馬一鳴是同學(xué)，那年我們讀初三，馬一鳴十六，我十五。我們不喜歡上學(xué)，打算混完初中，就去闖世界。我去深圳，他去北京。后來他覺得北京太冷，又把計劃更改為去深圳，如此一來，在那些尚未到來的時間里，我們又混到了一塊。

這讓我很高興。我和馬一鳴是鄰居，從小就玩在一起，形影不離。初三時，到了一個班。我們經(jīng)常逃課，泡在鎮(zhèn)上的一家網(wǎng)吧里。那幾年，小鎮(zhèn)上流行一款叫傳奇的游戲。我和馬一鳴也玩。我們在游戲里打怪、升級，和別的玩家PK、互相謾罵，結(jié)下種種仇恨。后來，仇恨從游戲里蔓延出來，到了現(xiàn)實中。對方是另外一個鎮(zhèn)上的玩家，在游戲里，他們無論PK或者罵架都不是馬一鳴的對手，就說要來小鎮(zhèn)找馬一鳴，把他打殘。他們問馬一鳴敢不敢應(yīng)戰(zhàn)。馬一鳴說：“你們要是不來，就他媽是我孫子?！瘪R一鳴與他們約好，像男人那樣痛痛快快地干一場。

小鎮(zhèn)上有條河，從山里流出來，拐個彎，像把尖刀將小鎮(zhèn)刺開。河流拐彎的地方是片河灘，叫磨石灣，以前出產(chǎn)磨刀石。后來刮起淘金潮，整座小鎮(zhèn)的人都瘋了，這條河被掘得遍體鱗傷，河流改向，那地方漸漸被雜草占據(jù)，成為一處荒灘。鎮(zhèn)上有個派出所，建在地勢很高的地方，值勤室里有位民警舉著一架望遠(yuǎn)鏡，像個偵察兵似的四處巡望，那兩個裝著鏡片的圓筒能把整座小鎮(zhèn)都裝下來，但裝不下磨石灣。在那塊偏離警察視線的地方，我和馬一鳴喝酒、抽煙，跟女孩子約會、接吻，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打架。當(dāng)時唯一存在于我們心中的真理是——用嘴巴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得靠拳頭。

我們走過一條橋，下到河邊，再順著河堤往前走，兩岸青山的倒影跌進(jìn)河面時，再拐個彎，磨石灣也就到了。我們在河堤上站定。霧很大，裹著嘯嘯風(fēng)聲。不時有活躍于冬季的鳥類，在濃霧里穿出穿進(jìn)。寒冬時節(jié)的河流薄如蟬翼，在卵石上滑出清脆的聲音。馬一鳴把手?jǐn)n在耳邊，往霧里聽了聽，說：“他們已經(jīng)來了?！?/p>

我看了看，濃霧滿天，遮住大半個磨石灣。前方的霧氣里，晃動著一些影子。隱隱有火光閃沒，他們在抽煙。他們說話的聲音游絲一般，浮在霧氣中。我知道，他們在商量打斗的計劃，但我聽不清楚。我猜他們和我一樣，也帶上了刀。

馬一鳴說：“你真怕？”

我點點頭，說：“有點?！?/p>

話一說完，我便感覺到了冷。小鎮(zhèn)上的冬天荒涼、干燥，北風(fēng)順著清淺的河床掠來，把我們身邊的濃霧攪動。我緊了緊身上的外套，讓胸口及周邊的部位暖和起來，但還是忍不住哆嗦。我咬緊牙關(guān)，竭力不讓牙齒在嘴里敲擊的聲響暴露出來。但馬一鳴還是聽到了。

馬一鳴說：“看你這點出息，你父親不是拳師嗎？”

我呸了一口，說：“你父親才是拳師，你們?nèi)叶际侨瓗煛?”

馬一鳴笑了起來，前俯后仰，差點掉下河堤。在馬一鳴的嘲笑聲里，我摸了摸捅在袖中的砍刀。刀身泛著森冷的寒氣，直逼肌膚，使我克制不住身體和內(nèi)心的顫抖。我不能確定，一會走到那伙人面前時，是否有足夠的膽量，將這樣的武器從袖中拿出來。這需要很大勇氣。我沒法跟馬一鳴比，我得承認(rèn)，我是個軟弱的人。我和馬一鳴站在霧中，他鎮(zhèn)定自若，我卻不停地抖。他們也站在霧中。在漫天晨霧的籠罩之下，我嗅出了來自對面的殺氣。雙方都沒有動，誰都不肯輕易向前。我們在等濃霧散開。

我們這座小鎮(zhèn)叫爐觀，改革開放前，尚武成風(fēng)。我爺爺是名拳師，據(jù)說能飛檐走壁，隔空取物，除此之外，還會點穴、氣功、藥功、神打一類的奇功異術(shù)。遺憾的是，我一樣都沒見過。我出生時，爺爺已經(jīng)去世，死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被人尋仇打死，也有人說死于舊傷復(fù)發(fā)，最離譜的，說他在練一種龜息功，之所以長眠于地下，是為了避免被人打擾，百年之后他將重出江湖。

這些都是猜測，我知道。我還知道，經(jīng)過許多張嘴巴的傳遞之后，那個真實的爺爺已經(jīng)被篡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確實是名拳師。爺爺收過很多徒弟，去世之后，爺爺被葬在小鎮(zhèn)邊緣的一座山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方圓十幾里的范圍。每年清明節(jié)，他的徒弟會從各地趕來，給他上墳，盡管陰陽兩隔，爺爺?shù)哪切┩降?，仍然恭?jǐn)?shù)貙χ粔K墓碑行師徒之禮。這種畫面讓人感動。就仿佛爺爺從來都沒有死去，他只是搬了個地方，住到了墳?zāi)估铩?

作為拳師之子，父親也是拳師。他自小習(xí)武。我家祖屋后面曾經(jīng)有棵大樹，在父親出生那年種下的。父親七歲開始練習(xí)站樁，扎馬步，屁股底下點炷香，爺爺在旁邊看著，腿不能抖，腰不能動，稍有差錯，就從后面踹一腳。那炷香什么時候燒完，父親什么時候起身。稍事歇息之后，接著再站，如此反復(fù)。馬步扎到十歲，下盤差不多就算練穩(wěn)了，那棵樹也長到了碗口粗。父親開始練習(xí)拳頭。梅山地區(qū)有句俗話：手是兩扇門，全靠腳踢人。意思就是說，拳頭練好了，才能練腿。父親一拳一拳往樹上打。這是梅山武術(shù)里的硬功夫，沒有招式，沒有竅門，一身的本領(lǐng)，就是那樣日積月累地打出來的。說來令人難以置信，據(jù)說那棵樹，在父親日夜苦練之下，被打穿了一個洞。此事是否屬實，我無法確定。這些事情來自旁人之口，父親本人只字未曾提過，難辨真假。那棵樹我并沒見過。爺爺去世之后，鎮(zhèn)上建農(nóng)機(jī)廠，幾位縣里的干部坐在辦公室里，用紅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把半座小鎮(zhèn)都圈了進(jìn)去。我家祖屋和那棵樹一起，被推土機(jī)夷為平地。此后不久，父親經(jīng)人介紹，與母親結(jié)了婚。農(nóng)機(jī)廠建好后，母親生下了我。與我一起來到這座小鎮(zhèn)上的，是廠里的安置政策。很人性化，兩種方式任選，要么進(jìn)廠就業(yè)，要么拿筆安置費。為求安穩(wěn)，父親選擇了就業(yè)，被安排在門衛(wèi)室里，成為一名捧著鐵飯碗的工人。他每天的工作是開門、鎖門、整理報紙、分發(fā)信件、對每一個進(jìn)出廠門的員工點頭致意。他臉上掛著卑謙的笑容，一副盡忠職守的樣子，毫無半點拳師之風(fēng)。下班后，父親蹬著一輛自行車回到家里，進(jìn)門就把手套摘下來，從墻上取條圍裙掛在胸前，圍著鍋灶轉(zhuǎn)半天，給一家人燒飯做菜。吃過晚飯，他開始擺弄陽臺上的花草，或者散步、看電視，有時，他也看書。父親就這么簡單地活著，安于平庸，與世無爭。

說實話，作為拳師，我希望父親能展示點什么，來體現(xiàn)他的與眾不同。但是很遺憾，我一次也沒見過。他的生活過得比我母親還要瑣碎。他用這種瑣碎的日子，埋葬著作為一名拳師的光環(huán)。

小學(xué)五年級，我愛上了武俠小說。馬一鳴也跟著我一起，走進(jìn)了金庸和古龍的世界，書里的眾多俠客，是我們在那時的一個永恒的話題，也成為此后我們共有的記憶。從那時開始，我有了學(xué)武的興趣。但是父親不肯教我。父親說：“亂世學(xué)武，盛世修文，你好好讀書，比什么都強?！?/p>

可是我不喜歡讀書，我只想練武。馬一鳴比我聰明。從武俠小說中，我讀出來的是江湖，是快意恩仇，他卻領(lǐng)悟到了多門神功，并打算練習(xí)。他的計劃鼓勵了我。我不是想學(xué)武么？父親不肯教，那我就自己來。書中那些武功高強的俠客，哪一個不是無師自通？

我和馬一鳴決定自學(xué)成才，我們先練輕功，因為在當(dāng)時看來，沒有什么比飛來飛去更讓人幸福的事了。不過馬一鳴說，得由他來先練，等他練好了，再教我。我心里很不愿意，但也只能被迫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我對輕功一無所知，而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我覺得他明顯已經(jīng)洞悉了所有的竅門。

馬一鳴縫制了兩個重達(dá)十幾斤的沙袋，綁在腿上，每天早晨，圍著學(xué)校操場氣喘吁吁地跑步，平時也不肯解下。如此一來，他走路的樣子就顯得相當(dāng)奇怪，搖搖晃晃，就像被人抱住了腳。這樣綁了半個月，卸下沙袋后，馬一鳴感到全身輕飄飄的。他很有把握地對我說，毫無疑問，他已經(jīng)練成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一番。

我們滿懷激動，走到學(xué)校后面。那里有堵圍墻，周圍長著雜草，要是晚上去，會碰到早戀的學(xué)生，在草叢里摟摟抱抱。圍墻高達(dá)兩米，用于展示輕功，再也適合不過。我在圍墻邊蹲下來，馬一鳴踩著我的肩膀，爬了上去。他先做了幾次深呼吸，氣沉丹田，準(zhǔn)備就緒之后，縱身一跳，雙臂展開，在空中做了一個非常瀟灑的姿勢?？墒撬]有飛起來，而是像塊石頭那樣，“砰”地一聲，沉重地掉在了地上。緊接著是“咔嚓”一響，他還沒來得及總結(jié)點什么，就暈了過去。他的腿摔折了。

馬一鳴進(jìn)了醫(yī)院，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并因此留了一級，與我成為同班同學(xué)。但他從來都不是個容易氣餒的人，出院之后，腿還瘸著，就拄根拐杖來家里找我了。他亢奮地告訴我，在住院期間，他總結(jié)出了失敗的原因，是練習(xí)的方法不對，他只練跑，沒有練跳。

我想了想，確實有道理。既然是輕功，當(dāng)然得跳。我們?yōu)檫@種全新的領(lǐng)悟歡欣鼓舞，并重新陷入對武功的癡迷之中。

馬一鳴腿腳不方便，那就只能由我來練了。他十分大方地將沙袋借給了我。于是我開始綁著那兩只沙袋，在學(xué)校的操場里蹦蹦跳跳。那感覺相當(dāng)好。我相信如此下去，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飛起來。可是我沒跳上幾天，父親突然出現(xiàn)了，他把我堵在操場上，拎著胳膊將我抓了回去。

回到家里，父親關(guān)上門，用一種莊重的語氣問我：“你真想練武？”

我說：“當(dāng)然想?！?/p>

父親說：“跟我來。”

我跟在父親身后，走進(jìn)臥室。父親拿出一本日歷，掛在墻上。我心里一陣狂喜，以為他將要向我傳授武功?？山Y(jié)果卻讓我非常失望，父親根本就沒有向我傳授什么武功，他只是讓我對著那本日歷打，打爛一頁，就把那頁撕掉。他說我哪天把整本日歷打完了，他哪天開始教我。

我對著日歷，打了半天，手指關(guān)節(jié)處很快腫了起來，日歷卻絲毫無損。我提著兩只紅腫的拳頭，對父親表示不滿，認(rèn)為他故意給我設(shè)置障礙。父親沒說什么，往日歷上打了一拳。跟我一樣，沒什么反應(yīng)，可是過了一會兒，幾頁紙飄了下來。我把日歷揭開一看，墻上的涂料掉了一塊。我站在那里，揣摩了半天，發(fā)現(xiàn)力透紙背不僅僅是指書法。我問父親：“這叫什么功夫？”

父親說：“千日功。顧名思義，要想練好，必須這樣持續(xù)不斷地打三年，這還只是小成。練到大成，得一輩子。武功的‘功字怎么寫的？一個工，一個力，加在一起，就是時間和苦力。練武也是種修行，跟世上所有的修煉一樣，沒有捷徑可走?！备赣H一邊解釋，一邊拿來自泡的藥酒，用棉簽擦在我手上的紅腫之處。一絲涼意滲入關(guān)節(jié)，立馬將疼痛鎮(zhèn)住。他說：“還疼嗎？”

我說：“不疼了?！?/p>

父親說：“不疼就接著再打?！?

我低著頭對父親說：“我還是好好讀書算了?！?/p>

自此之后，我不再提學(xué)武的事。但我對父親的拳師身份，仍抱以極大的興趣。有時我會問他，爺爺?shù)奈涔κ欠裾嫒鐒e人所說的那樣神乎其神。父親總是避開這個話題，要么沉默，要么跟我聊其他的事。只要提起爺爺，父親就變得沉默寡言。那時我就隱隱覺得，在父親心中，似乎隱藏著一個什么秘密，關(guān)乎爺爺，也關(guān)乎他自己，就像個腫瘤，盤踞在他體內(nèi)，忌諱跟任何人提起。

對于此事，馬一鳴的看法是，我父親很有可能是位絕頂高手，因為身懷絕技的人，都是些神秘莫測的家伙。于是我們商議，要想個辦法，來試試父親的武功。當(dāng)然，辦法很快就有了，是馬一鳴想出來的。我說過，他比我聰明。他說像父親那樣的高手，是可以聽風(fēng)辨位的，只要我們從后面偷襲，就可以試出他武功的深淺。我認(rèn)為馬一鳴說得很有道理。他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那天傍晚，我提著一根棍子出門。偵察好地形之后，我和馬一鳴埋伏在馬路邊的一個草垛后面。那是父親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除星期天之外，他每天都會在那條路上往返，精確得像個鐘表。那時的風(fēng)很大，遠(yuǎn)遠(yuǎn)地，父親踩著自行車過來了，他的頭發(fā)不時被吹到眼前。父親用一只手扶著龍頭，另一只手騰出來，對付著風(fēng)和頭發(fā)。自行車吱嘎響著，到了我們跟前。我從草垛后面閃出來，舉起棍子，準(zhǔn)確地敲在父親后腦勺上。由于用力過猛，棍子砸中父親腦袋后，從我手中被震飛，掉進(jìn)路邊的田里。自行車一晃，猛地停下。父親用腳踩著地，回過頭，愣愣地盯住我，一動不動。我既驚訝又興奮，以為這一棍之力，被父親用金鐘罩之內(nèi)的武功抗住了。馬一鳴也從草垛后面走了出來，拍著手掌稱贊道：“這樣都能不倒，看來真是高手?！?/p>

就在我和馬一鳴對父親五體投地時，父親搖晃一下，連人帶自行車摔在地上，腦袋后面淌出一灘濕乎乎的東西。馬一鳴走過去，摸了摸，摸到一手的紅色，臉?biāo)查g蒼白，連忙找個借口，慌里慌張地溜走了。我像截木頭，愣在那里。倒不是被嚇住，其時父親給我失望，遠(yuǎn)大于驚恐。對我而言，那一刻倒下的不是父親，而是我寄托在父親身上的某種希望，就像一堵墻一樣，嘩啦一聲，坍塌了。

后來母親叫了兩個人，將父親架著，送到鎮(zhèn)上的小診所里，麻藥也沒打，縫了六針。掛半天吊針之后，父親才醒轉(zhuǎn)過來。這還有天理，兒子打老子。母親異常憤怒，把我拖回家里，關(guān)上門，用棍子狠狠抽打，差點把我打死。皮開肉綻之后，她仍不解恨，找來一根繩子，五花大綁將我捆起來，讓我像個粽子似的吊在了門梁上。那種滋味，我一生都記得，我從來沒想到過，一個人雙腳離地時，內(nèi)心會是那么的無助和惶恐。繩子越勒越緊，母親在一旁看著，我漸漸地透不過氣來。就在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會被吊死時，父親從診所回來了，腦袋上纏著紗布，腳底下仍有點飄。天黑著，父親把燈打開，臉上的表情暴露在燈光里。他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只是有些驚訝。在他印象中，母親從未有過這樣粗暴的舉動。他趕緊替我求情，把我從門梁上救了下來。

母親說不吊也行，但我得跪下來，向父親道歉。

我終于放心了，感覺撿回條命。跪一跪沒什么，比吊在門梁上好多了。我雙膝一彎，就要下跪。父親伸過一只手來將我托住。他笑了笑，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別動不動就下跪，也不是什么大事，誰還沒個過失?！?/p>

在父親那里，這事就算過去了。父親總是這樣，就像個無所不容的器皿，草率地接納著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幸運或是不幸的事情?？墒窃谖倚睦?，這件事一直過不去。倒不是因為愧疚，而是自此之后，父親的拳師身份，在馬一鳴嘴里成為一個荒誕的笑話。很自然的，我也跟著父親一起，成為馬一鳴嘴里的笑話。這讓我覺得羞恥。要知道，有些東西跟血緣一樣，是一脈相承的。父親是個可笑的人，我也是。

我從小膽子就小，鎮(zhèn)上的人說我沒長卵子，我馬上就會低下頭，到褲襠里去尋找，以確定那東西完好無缺地呆在那里。我知道他們在開玩笑，但這句話像陰影一樣，貫穿了我漫長的童年和少年兩個時期。

初三那年，我開始學(xué)習(xí)生理衛(wèi)生，對身體結(jié)構(gòu)有了完整的了解之后，我才恍然明白，沒長卵子的意思，就是說我不是個男人。我頓時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恥辱，并很快找到了對抗恥辱的方式，就是讓自己強悍起來。我變成一個叛逆少年，跟著馬一鳴逃課、泡網(wǎng)吧、打架，惹下了不少的禍。

那段時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命運，與我捆綁得如此之緊。在我逃課打架的同時，父親也被老師通知著，一趟又一趟地往學(xué)校里跑。到了學(xué)校之后，他不問對錯，劈頭蓋臉就罵我一頓，就好像道理是鏡子里的臉，永遠(yuǎn)站在與我對立的那面。罵完之后，父親一副卑躬屈膝的的樣子，向老師和那些被我打過的同學(xué)道歉，然后，該看醫(yī)生的看醫(yī)生，該賠償?shù)馁r償。處理完畢，他踩著自行車回家。

但是不知為何，父親從不動手打我。這讓我覺得，我在學(xué)校里打架，父親表面反對，內(nèi)心其實是認(rèn)可的。他畢竟是個拳師。因此，我越來越無所顧忌。奇怪的是，我打架的次數(shù)越多，內(nèi)心就越膽怯。每次把人打傷，或者被人打傷，都會讓我惶恐好一陣子。我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膽大起來。軟弱這個詞，就像施在我身上一道魔咒，讓我難以擺脫。我很難成為一個男人。馬一鳴說：“你要是敢動刀，就是個男人了。”我二話不說，買了把砍刀。對我來說，當(dāng)個男人太重要了。

砍刀買來之后，我把它藏在床底下，一直也沒用過。我沒機(jī)會將它拿出來。在學(xué)校里打架，馬一鳴一個人就擺平了。他總是沖在前面，兇狠地把對手放倒，我跟在他后面，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裝裝樣子，最多補上兩腳，根本用不著動刀。當(dāng)然，即使用得著，我也未必敢拿出來。我說過，我從小膽子就小。那天馬一鳴去磨石灣打架之前，鄭重地叮囑我，這次必須得帶刀。我才把砍刀翻出來，藏在袖管里。這讓我十分忐忑。我感覺揣著的不是刀，而是一顆心臟，它在慌亂地跳動。

現(xiàn)在該來說說那天的事了。那天早晨，濃霧慢慢散盡，太陽升了起來，將磨石灘照成滿地的金色。我和馬一鳴走下河堤。他們站在那里，歪著腦袋看我們。灘上長滿雜草，有半個人高，被冬季的風(fēng)吹枯了。他們踩踏過的地方，草向一邊歪著。只有兩個人。一個光頭，一個長發(fā)，并肩站在一起，對比鮮明。光頭個子很高，手插在褲兜里。長發(fā)拿了條棍子，在手掌上敲來敲去。他們沒有帶刀。這讓我稍稍鎮(zhèn)定了些。

馬一鳴把煙頭吐在地上，問：“就你倆？”

光頭說：“嫌少？”

馬一鳴說：“少廢話，單挑，還是一起上？”

我把手縮進(jìn)袖管，碰了碰刀，感覺就像碰到一團(tuán)火，整條手臂火辣辣的不舒服。我在想著要不要把刀拿出來時，馬一鳴已經(jīng)撲了上去。光頭明顯練過，馬一鳴剛近身，他打出一記直拳，正中馬一鳴的臉。馬一鳴往后一仰，像被扔出去似的摔在了地上。他反手去拔插在腰間的刀，可是插得太緊，他拔不出來。長發(fā)走過來，用一只腳踩住了他的腦袋。馬一鳴再也沒法動彈。他轉(zhuǎn)過臉，焦灼地沖著我吼道：“還愣著干什么，快上?！?/p>

我沖了上去，還沒看清，臉上就中了一拳。還是光頭，出手極快。緊接著一只腳踢在我肚子上。我后退幾步，坐在地上。袖子里的刀掉了出來。光頭說：“還他媽動刀啊?！彼训稉炱饋恚兜魣蠹?，一道冷光閃出來，照在我臉上。我就像個被針扎的氣球，瞬間喪失了所有的勇氣。光頭手腕一抖，將刀插在地上。

很明顯，我們完敗。光頭要我們跪下來，對著他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就放過我們。我有點猶豫，扭頭看著馬一鳴。他想也沒想，雙膝一曲就跪下了。他對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彼贿呎f，一邊磕起了頭。

我只好也跟著往下跪。膝蓋快要著地時，一只腳從我身后伸過來，將我架住，腳尖一挑，我的身體騰起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回頭一看，是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跟來的。他袖著雙手，背微駝著，站在那里，一副出來散步的樣子。他看了看我的臉，伸手抹掉我嘴角邊的一絲血跡，問我：“有事嗎？”

我說：“沒事?！?/p>

“沒事就好?！备赣H說。然后抬手就打了我一記耳光。我眼前閃現(xiàn)出許多星星。那一瞬間，我感覺到的不是疼，而是詫異。我從父親目光里，看到了一種巨大的失望，就如同在此之前，我對他的失望一樣。

父親說：“回家吧?！?/p>

說完牽著我，往河堤上走。

光頭叫住我們，說：“給老子站住?！?/p>

父親停下來，轉(zhuǎn)過身，說：“你多大了，開口閉口稱老子?！?/p>

光頭不說話，緊跑幾步，逼近父親身邊。對著父親的臉，舉拳就打。還是一記直拳。父親面色一凜，突然間就像變了個人。他側(cè)過身，讓拳頭從耳邊過去，同時單手抓出，將光頭的手腕準(zhǔn)確地抓在手里。父親手上一緊，光頭哎喲一聲叫了出來，臉都歪了。父親往前一送，光頭摔了出去。

光頭說：“老家伙，有兩下子啊。”

他爬起來，拔起插在地上的砍刀。長發(fā)也加入進(jìn)來。一根棍子和一把刀，揮舞著罩向父親。父親左閃右躲，從容不迫地避開。招式看起來非常簡單，毫無出奇之處，甚至顯得有些笨拙。可是在父親的手下，這兩個人就像喝醉了似的，自己就亂了。光頭的刀砍中長發(fā)的肩膀，而長發(fā)的棍子，打在一顆光亮的腦袋上。父親拍掉他們手中的棍子和刀，順勢抓住兩只手腕，繞了半圈，兩個人就像打結(jié)似地絞在了一起。這下光頭終于認(rèn)輸了，說：“算你狠，不打了”。

父親松開他們。兩個人踉蹌著后退幾步，坐在地上。光頭爬起來，撫摸著手腕。馬一鳴說：“你說不打就不打，你爸爸是聯(lián)合國主席啊，這事不算完?！彼鹨粔K石頭，沖上去就要砸。父親將他拉住了。父親說：“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瘪R一鳴扔下石頭，拍掉手里的灰，說：“叔，聽你的?！?/p>

就在這時，光頭從褲兜里掏出一樣?xùn)|西。我一看，是把鋼珠槍。以前我見過。有一年我去小姨家玩，她住在另一個縣，坐車要兩個小時，汽車在國道旁邊停下來時，有人走上車，向司機(jī)神神秘秘地兜售這種東西。光頭不知從哪里弄了一把。他舉著槍，對準(zhǔn)父親，扣動了扳機(jī)。啪的一聲槍響。我和馬一鳴，以及站光頭身邊的長發(fā)，都嚇了一跳。馬一鳴抱著頭，飛快地趴到了地上。只有父親毫無懼意，槍響之后，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好像把一個什么東西抓在了手里。他攥著拳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在等待著子彈從對面再次射來。光頭愣了片刻，說：“日他媽刀槍不入啊?！闭f完扔下鋼珠槍，拔腿就跑了。父親站在那里，沒有追趕。那一刻，我覺得父親非常的偉岸。馬一鳴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子，說：“牛啊，叔，徒手抓子彈?！?/p>

父親說：“這也你信？”

父親把手?jǐn)傞_，給我們看，掌心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手濕淋淋的汗水。我一低頭，發(fā)現(xiàn)父親褲子上穿了個洞，血沿著那個洞，正往四周散開，把褲子洇濕了好大一塊。馬一鳴也看到了，他驚呼一聲：“叔，你中槍了??！”

我趕緊扶住父親。

父親說：“小事，皮肉傷，沒碰著骨頭?！?/p>

他看了看我的臉，問：“剛才那一巴掌，沒打疼吧？”

我說：“有點?！?/p>

他說：“以后別給人下跪了?！?/p>

我說：“嗯?！?/p>

我們離開了磨石灣。

回到家里，父親找出一把鑷子，一瓶紅星二鍋頭。他把褲管卷起來，露出被血染紅的半截大腿。子彈打得不深，從創(chuàng)口處，可以看到鋼珠。父親分別往傷口和鑷子上倒了些白酒，把鑷子伸進(jìn)皮肉里，眉頭也沒皺一下，就將那顆沾著血絲的鋼珠拔了出來，扔在垃圾桶里。血還在流，他往創(chuàng)口上撒了些黃色粉末，這是他自制的外傷藥，撒上去，立桿見影，血馬上就止住了。父親踢了踢腿，不礙事，就從碗柜里拿了兩只杯子，將那瓶二鍋頭倒了兩杯，說：“喝點？”我說：“好?！?/p>

在此之前，父親很久沒喝過酒了，而我，是第一次跟他喝酒。二鍋頭很烈，像刀子扎進(jìn)胃里。半杯之后，我就只敢一絲絲抿了。父親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似乎有意把自己喝醉。后來他真的就醉了，說了很多的話。說話時，他的舌頭就像打了個結(jié)。他喝斷片了，從他嘴里出來的話，也是一些斷片。我把這些斷片拼湊起來，使之連貫成線，這時我感覺一束火光從父親心里穿出來，照亮了一個我之前未曾到過，并且此后也不可能抵達(dá)的世界。我終于洞悉了那個在父親心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我爺爺死于一次比武，而失手把爺爺打死的那個人，就是父親。

2017.3.9.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