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盛夏,我家曾從天而降一批豚鼠,初冬時,它們又傾巢撤離。這些奇怪的憑空而來的生物,來去均令人猝不及防,若不是園里那堆籠子仍在,我會以為,這些豚鼠只是一個逼真的夏日夢。
幾個曾經(jīng)擁擠如今空蕩的籠子,就如被洗劫一空的建筑——它們終于完成使命。清掉雜草和糞便,我把籠子一塊塊拆開——霜已降下,爐子已升起火光。拆的時候,仿佛聽到一陣陣熟悉而輕微的吁吁聲,仿佛有誰讓寒風(fēng)傳送:嘿,我們都不過是孤獨物種,嘿,我們的所有隔閡已消離……
事情得從一幢雜草叢生的老屋說起。六十年前,它由弗洛(我先生)的外曾祖父建造。
房子在多瑙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當(dāng)外曾祖父去世,他的兩個女兒也各自成家立業(yè)后,房子便開始迎接各式各樣的租客:泰國人、英國人、德國人……2005年,它迎來了一位名叫蒂布的法國婦女。此后的十一年,房子的租客再也沒更變過。
蒂布夫人在小鎮(zhèn)很有些名氣。她曾是一位虔誠神父的情人,不過這并不是有名的原因,而是她很“厲害”。據(jù)說她曾站在某人樓下連續(xù)罵仗三個小時,法語德語輪番上場,因為那人想把當(dāng)初借她的一輛手推車要回(當(dāng)然沒成功)。這種罵街場景在傳統(tǒng)的德國小鎮(zhèn)極不尋常。此外,遠在城里的警察每隔一年半載便需專程跑到小鎮(zhèn)按響房屋門鈴(小鎮(zhèn)沒有警局),禮貌地向蒂布夫人遞過法院傳單。這在傳統(tǒng)的德國小鎮(zhèn)可謂百年難遇。因此夫人名震一方。人們漸漸理解神父為何嗜酒如命,也原諒了他在布道時偶爾因酒精作用引起的五音不清。
三年前的某天,在灌下最后幾口酒后,神父終于如愿以償追隨上帝而去,他的情人則一邊哭泣一邊繼續(xù)經(jīng)營著欣欣向榮的生意——出售各種昂貴的宗教用品。
2015年,不知是神父托夢還是什么顯靈,蒂布夫人突然堅定地認(rèn)為老屋是屬于她的,于是拒付房租并盡最大努力讓房子達到最糟。無論真正的房主(弗洛外婆)來電話或來信,她一律置之不理,一次還將話筒狠狠砸向前來撒嬌的貓。無奈之下外婆老兩口只好拄著拐杖上門,然而門還沒進就被蒂布點著鼻頭三下五除二給轟出五里地遠……
警察只好再次從城里趕來。蒂布夫人果然名不虛傳,在庭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自己如何孤苦伶仃,然后凄楚又婉轉(zhuǎn)地表示。如果法官有失公允,那么大主教定會為她主持公道(大主教仍健在,不過據(jù)說開始對酒的興趣日增)……正義又富于同情心的法官于是判這位老熟人只需賠付70%的房租,并可再延期三個月搬離(法定是九個月內(nèi)搬離,但蒂布夫人可以一年后再搬)。
官司似乎贏了,但一整年房租的30%卻付之流水,何況還被人指著鼻頭罵出自家屋門,傷了自尊的外婆終于意識到——肥水最好還是不要流外人田——租給自家人怎么也要比租給外人靠譜。
審視眾親戚一圈后,收入剛過貧困線、娶了個勤勞勇敢的中國媳婦的大外孫——弗洛,無疑是接手這臟、亂、差老房子的最佳人選。就這樣,如碩鼠般在慕尼黑某間地下室住了一年的我們,終于在美麗的多瑙河邊有了個體面的地面上的家。
一年過去,我們?nèi)缙诙痢?/p>
蒂布夫人戴著法式禮帽,提著兩箱細軟,哼著馬賽曲雄赳赳氣昂昂地自眼前駛離。六位精壯黑膚小伙陸續(xù)從室內(nèi)扛出各種沉重的包裹和圣像,一個個汗流浹背,目光幽怨。
然后是那位多年前被罵了三個小時的老先生——他終于光明正大地拿回了自家的手推車。從那淚光閃爍的渾濁眼睛來看,老先生對這遲到的勝利著實感慨萬分。
自此開始漫漫白手起家路。
經(jīng)過一個多月奮戰(zhàn),我們共清出三卡車?yán)?,其中包括從各種地方:浴缸、地下室、古董大鐘、床頭柜等掏出的各種喝了一半的烈酒……以及——數(shù)張法院傳單。每張被告都是蒂布,起訴原因統(tǒng)統(tǒng)為——詐騙……(我們住下四個月后,又有警察按響門鈴,禮貌地詢問最近有否見過蒂布夫人……)
愿天堂沒有蒂布夫人,神父安息。
房子舊是舊矣,卻有一個超級大花園。
在自己的國家,我雙手空空,沒有一寸土地,而這里——這荒地、這滿目飛揚青翠——手撫過泥土——我將在此灑下汗水。心甘情愿。
那園子,個子小的一踏進去就不見了蹤影——狂野的荒草與蔓藤仿佛出自天堂,鋪天蓋地、蔓延千里。
時值盛夏,這片荒蕪又肥沃的土地,??统诵▲B、松鼠、刺猬,還有種可惡東西——蜱蟲。它們的宿主一般為在草地溜達的貓狗,偶爾也換換口味吸點人血。沒吸血時的蜱蟲芝麻般大小,吸血后則膨脹如指頭。惡心事小,若不及時處理會讓人感染發(fā)燒。因此,手頭工作雖多不勝數(shù),但剪草大事也絕不可等閑視之。
園子地勢高低不平,野草又過于雜亂繁茂,借來的除草器只工作一小時便因過勞而死機。
于是想到向弗洛父親借一匹馬來(他家有十幾匹馬……),但那馬最小的也比我還高兩個頭,何況養(yǎng)尊處優(yōu)身價昂貴,哪是這點粗草就可打發(fā)的?要不就向外公的哥哥借兩只羊吧——那位八十多歲的老農(nóng)場主每年都會賣掉一批肥壯的羊。然而農(nóng)場挺遠,到時一接一送的費用……還不能讓羊掉膘……
深淵般看不到頭的忙碌日子一晃就到了八月。
然后豚鼠出現(xiàn)了。在我驚愕的注視下,它們從一個紙箱魚貫而出。一、二、三……整整六只!它們睜著黑亮又毫無內(nèi)容的眼,四處聞嗅躥動,怪異的吁吁聲此起彼伏,就像一群占山為王、躊躇滿志的流民。
其中一只特別引人注目:體型壯碩、大腹便便,僅用了兩秒審視新環(huán)境便開始心無旁騖地大吃大喝。
我認(rèn)識它——不正是弗洛一位朋友兒子的愛寵嗎?那個混血小孩曾心肝寶貝般將它摟在懷里,奶聲奶氣喚著其名字——古娜。沒想幾個月不見,原來的兩口之家竟就壯大到了六口!更讓人擔(dān)憂的是,那個快拖到地的大肚子……
“你看,它又快當(dāng)媽了,人家一定是不想打理了才……”我望著這堆活蹦亂跳的家伙,心里一片忐忑。
“哎,要不是好友,誰舍得一下全部送掉?!备ヂ逵行┎粷M我以小人之心度朋友之腹。他堅信“R”(豚鼠原主人)此舉絕對仗義——若不是有著深情厚誼,誰會那么闊綽地一下送來六臺豚鼠牌除草機!他還覺得我大驚小怪——古娜不過是發(fā)福罷了,很多女人生過小孩不也身材走樣。他還說,養(yǎng)幾只豚鼠根本不能算事,何況若以后不想養(yǎng)了還可以把它們當(dāng)食物。R不止一次對弗洛描述豚鼠肉有多美味。
“那他為什么不吃?”我問。
“他老婆反對啊,說是從小養(yǎng)大的,下不了手,哎,女人……”
明白了。好一個“借刀殺鼠”——這燙山芋丟得真是徹底又及時。
這一生中,我養(yǎng)過雞、鴨、狗、貓,但從沒養(yǎng)過也從沒想過要養(yǎng)鼠類。雖然它們樣子與兔頗相似,但終究是鼠族一員,和老鼠親緣關(guān)系很近——我可沒法忘記以前在南寧租房時,曾花費多少精力來與老鼠斗智斗勇。我們無冤無仇卻狹路相逢,有時它們落荒而逃,但更多時候是我落荒而逃。
那些老鼠,它們偷竊、拉撒、撕咬不停,并在所有可能的地方:衣柜、褥底、地板膠下……沒完沒了地一窩窩產(chǎn)崽。我曾數(shù)次毫無防備地觸摸和踩踏在那些不詳?shù)穆∑穑S之發(fā)出凄厲尖叫。在那間昏暗小屋,不僅一只老鼠死于我手,然后,那小小的破碎肉體再回頭折磨我的精神。
直至后來有了狗——那只多管閑事的好狗,共捉過22只老鼠!
雖然此鼠非彼鼠,但難道不是一樣整日啃個不停拉個不停生個不停嗎?我要它們做什么呢?又不能一起散步,又不能看家護院,甚至沒有自由的能力(寵物豚鼠由人工選擇繁殖,早已喪失野外生存能力),只能終生在籠里吃喝拉撒……這樣的生命,究竟為何存在又能撫慰我們什么呢?
但它們來了,鐵板釘釘、轟轟烈烈拖兒帶女。
送出去的豚鼠潑出去的水,這燙山芋接下就再拋不回去了。
太陽照常升起,但生活秩序變了——每天起床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挪鼠窩——每天它們倒是相當(dāng)高效地將兩平方米地啃得平平整整。
籠子很重,每挪一下里面便總是雞飛狗跳:大腹便便的古娜永遠邊挪邊吃,它丈夫則想方設(shè)法往隔板下鉆,尋找一切與妻子合歡的可趁之機,幾個大小不等花色不一的小崽子忽兒左飄,忽兒右移,齊心協(xié)力把糞便壓成一列列油亮薄片,或者干脆拉在自己的食物上再一口吞掉……
盯好“貞潔門”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否則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很可能得為這個寵大家族打工——賺錢買草。其次是不要讓小鼠從欄縫漏出。若不慎發(fā)生,就得立馬趴在草叢四處堵截。
那是首次與鼠非暴力的親密接觸。它們的軟弱令人吃驚——我從沒遇過如此毫無反抗力的動物。除了一味笨拙地往籠邊躲,它們既不抓也不咬,一些根本就待在原地束手就擒。
我不再使用手套。它們靜靜蜷在掌中,眼睛漆亮如星。我打量、輕撫、放歸,突然意識到這些生靈的弱小與善良。
它們與這世間任何的新生兒一樣天真無邪,盡管,對它們我從不曾心懷喜愛。
豚鼠不過落戶幾天,方圓幾公里的貓們不知怎的就信息共享,開始絡(luò)繹不絕登門造訪。
最壯觀時園子里同時蹲著五只貓,然而一籠當(dāng)關(guān),萬貓莫開。初時豚鼠還驚慌躲閃,久而久之也就見慣不怪,管你貓來貓往,只自顧地大吃大喝,嬉笑打鬧。氣得有兩只貓每次離開時都抬腿往院門撒一泡尿,然后揚長而去。
兩周后的一個清晨,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大胖子古娜的肚子沒了,懷著“千萬不要”的恐慌心情掀開紙盒——四只潮乎乎的新生兒!由于同類不慎踩壓,一只已斷氣,另一只勉強撐了兩天后也重回土里。
豚鼠家族壯大到了八只。
在這巨大天然糧倉的懷抱里,兩只新生兒吹氣似地茁壯成長。它們每天一擲千“草”,追來逐去,盡情享受著奢華的快樂童年,完全無視女主人那日益愁苦的目光。
更雪上加霜的是,新生兒不過到世十幾天,弗洛竟又帶回兩只新豚鼠!而這兩只分明又那么眼熟——不正是侄女兒們的愛寵么!這倆貨出現(xiàn)的原因真是簡單粗暴——大哥一家要去某地度假,然而才度假的第二天,大哥便決定——不會再接豚鼠回家了,要留要送悉聽尊便……
朋友借刀殺鼠也罷了,血緣關(guān)系這么近的哥們竟然也……想到每天清晨的大好時光都得消耗在這群莫名其妙的東西上,便真是愁腸百結(jié)心如死灰。
豚鼠不是我選的,但丈夫是,鑒于丈夫智商高低也有妻子一半責(zé)任,只好咬牙承受。
大哥是銀行家,收入豐厚家境優(yōu)越,因此自然的,兩位新來者曾經(jīng)的生活也頗富貴:住的是實木大屋,墊的是細滑木花,吃的是五谷專用糧,還動不動就被香噴噴的小姑娘摸來抱去。
豈料鼠生無常,某天清晨鉆出木屋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神不知鬼不覺被流放到了窮鄉(xiāng)僻壤:吃的是野草,墊的是破盒,還得終日與一群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豚鼠為伍……這樣不堪的惡劣環(huán)境,高貴的新來者顯一下難以適應(yīng),它們焦慮地轉(zhuǎn)圈,對眼前的天然糧倉視若無睹,任何土著稍一靠近便咆哮著驅(qū)逐,大有“落入淤泥而不染”之勢。無奈那些鄉(xiāng)巴佬卻總是轟地散開,幾秒后又卷土重來。
幾天后,原本體型大占優(yōu)勢的新來者便與土著們勢均力敵,再又幾天,萬眾一心的土著不僅打敗了新來者還強占了銀行家買的豪宅——兩間小木屋。兩位原主人則失魂落魄地蹲在屋頂面面相覷。
更心酸的是,不久后,連蹲屋頂?shù)幕緳?quán)利都被強行剝奪,特別是名為“城里人”的新來者,每次查看都發(fā)現(xiàn)它在被群毆……除了初來乍到,“城里人”觸犯公鼠眾怒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隔壁的豚鼠姑娘們出落得越來越水靈,城里人又剛好風(fēng)華正茂瀟灑倜儻,因此——它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此后,除了挪籠、隔離、捉拿漏網(wǎng)者、打掃衛(wèi)生,我這豚鼠“鏟屎官”又多了一項責(zé)任——拉架。那真叫一個心累,不管什么時候,只要那熟悉的呼救聲一響,我便條件反射地嗖一下躥進草地掀開籠子,將囂張的惡勢力一一驅(qū)散。
最終還是出事了——“城里人”被打成重傷?;蛘咚缇褪軅?,只因毛發(fā)濃密被忽視了。而且——我根本想不到豚鼠真的能造成傷害。直至成千上萬的蒼蠅突然結(jié)集,就像聞風(fēng)而來等著啖食死尸的禿鷲。
那些傷口真是毛骨悚然,脖子、后背、屁股……一個個腫脹發(fā)黑,且布滿了白花花的蠅卵……
我尖叫著喊來弗洛,他看看,哦了一聲,然后無比信任地看著我:“外婆你都能應(yīng)付,這事你一定行的!”
那段時間,外婆剛做了個腳趾小手術(shù),術(shù)后特地住到我們家以便有人照顧。于是除了家務(wù)、一群豚鼠、行走不便的外婆,還得伺候一個半生不死的病號……
外婆年輕時是位才華橫溢的金飾設(shè)計師,退休后,她的另一項潛伏多年的才華如火山爆發(fā)般不可遏止——人家是三個女人一條街,她卻能一人單挑兩條街。特別是某天看過我為豚鼠清理傷口后,年近八旬的她開始不斷祈禱自己千萬不要英年早逝。這叨念有著強大背景理由:外婆的外婆死于產(chǎn)后破傷風(fēng)感染,時年僅27……
然而強中更有強中手。當(dāng)外婆那位住在隔壁鎮(zhèn)的好閨蜜來訪時,我便完全生活在五條熱鬧的街區(qū)中心。閨蜜三天兩頭來,名義上是探視朋友,實則更可能是為了那“可憐的小東西”。閨蜜堅定地認(rèn)為我該送豚鼠上省級獸醫(yī)院。
至少有兩周時間,從清晨至夕陽西下,我都不得不時刻穿梭往返于幾個繁華街區(qū)……于是明白,這群豚鼠的到來必是——“天將降大任”于紀(jì)塵……
城里人的小命終究還是撿了回來。
我開始往家里帶孩子。
只要經(jīng)過家門,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一律諂媚招呼:“哎,漂亮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我家有很可愛的豚鼠哦……”招呼的同時,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總是不小心從口袋滑出。
小孩們幾乎百過百進,唯一例外的一個小孩是因為父母剛把家里的豚鼠送人……
孩子一波波地來,對著豚鼠開心地笑啊叫啊,又一波波離去。我有法子哄小孩進來,父母則有法子哄小孩出去……就這樣,家里的巧克力被吃光了,豚鼠仍一個不少。
天氣越來越?jīng)?,草越來越短,我們的家庭談話——關(guān)于豚鼠的,越來越嚴(yán)肅。
弗洛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為了養(yǎng)活這一大窩豚鼠,妻子已開始克扣他的零花錢……弗洛是個有志氣的人,為豚鼠打工這種沒出息的事當(dāng)然不干,于是決定履行當(dāng)初說過的話——吃了它們。
為此他設(shè)計了一百種結(jié)果豚鼠小命的方案:石砸、繩絞、刀刺、箭射……我則熱心地出謀劃策并殷切等待幫遞刀或打繩結(jié)。
待萬事俱備,我們神情冷峻、一言不發(fā)地走向花園。
但那些沒心沒肺的東西啊,居然仍如此快活無憂,它們歡樂地吃,輕靈地跳,毫不避諱地在兩個殺手面前伸出小爪梳洗打扮,一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樣子。
見鬼,平時這些家伙鼠頭鼠腦的,現(xiàn)在怎么突然挺順眼?
低聲商量一下,打算先拿大病初愈的“城里人”開刀——但,當(dāng)初為什么竟會頂著惡心為它清除蛆蟲?為什么當(dāng)它一點點好轉(zhuǎn)心情會如此欣慰?花那么大力氣救活它然后再弄死……還有比這更無聊和愚蠢的嗎?
要不就兩個新生兒吧——可,它們曾毫無防備地靜臥掌間,懵懂天真地銜過手中嫩葉,笨拙卻確鑿地傳遞著柔弱但鮮活的生命氣息……
弗洛蹲了一陣,起身,掉頭走了。我蹲了一陣,起身,也掉頭走了。
原來它們更強大——僅需輕巧地跳到面前,聳聳口鼻眨眨眼,便輕而易舉攻陷兩個人類的精心布局。
就這樣,每次我們都殺氣騰騰而去,每次又兩手空空、垂頭喪氣而歸。
我們終于對自己的無能感到厭倦。
日子依然繁忙,豚鼠依然每天齊刷刷削平一片地。
一天,弗洛移籠子時竟粗心將一只小鼠漏了出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只矢志不渝、風(fēng)雨無阻的黑白貓就那樣得手——叼著豚鼠一下不見蹤影。
第二天清晨,被捉走的小豚鼠竟意外出現(xiàn)在草地:呼吸微弱、渾身戰(zhàn)栗,但仍拼盡全力往籠子爬移。
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生命,究竟是如何掙脫貓爪又如何在漆黑長夜負傷前行?是因為這是它唯一知道且信任的港灣嗎?它記憶里,難道竟也有著難以忘卻的愛與溫暖嗎?……
兩小時后,它在我們的注視下靜靜死去。
它被埋在一棵玫瑰花下。那具孤單的小尸體,最后一瞥時,竟現(xiàn)莊嚴(yán)。
日子開始一反常態(tài),仿佛死去的小豚鼠按開了一個神秘機關(guān)。
首先是兩只少年雄鼠,被一位來自單親家庭的小姑娘看中并接走。雖然小姑娘的母親常年疾病纏身,且家里已有三只游手好閑的胖貓,但她要照顧豚鼠的決心堅不可摧。
這個小姑娘,由于其家庭原因我從未打過她的主意,沒想?yún)s是唯一沒吃巧克力卻領(lǐng)養(yǎng)成功的。
幾天后,一位體重約為我三倍的中年婦女,領(lǐng)著三個將來肥胖前途亦不可估量的孩子驚現(xiàn)花園。他們的到來令我肯定了一件事:真愛可發(fā)生在任何事物間。孩子遠遠看到籠子,便發(fā)出海嘯般狂呼。他們尖叫著奔向豚鼠,野草隨之被一片片踏平。然后,兩個小男孩不顧一切跳進籠子,做母親的則一手拉著剛會走路的小女兒,一手不斷擦拭激動淚花。
這確是假一賠十的豚鼠真粉,他們曾有兩只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豚鼠,但不久前因年事太高(五歲)而相繼“撒手鼠寰”。這家人,住在二十公里外的村莊。在娛樂生活匱乏單調(diào)的歐洲小鎮(zhèn),這點距離并不會影響一對神奇的中德夫妻與一群神奇豚鼠的傳說之快速流傳。于是迫不及待一早出發(fā),后備箱裝滿了豐厚的迎駕大禮:新木屋、新木墊、新高級專用糧。
連古娜在內(nèi),他們一共抱走五只雌鼠。這些好運的家伙,仿佛不幸流落風(fēng)塵的闊小姐,終于在那么一天,其大戶人家尋親上門而來。
就這樣,短短十天,豚鼠大軍就從十只銳減到兩只——“城里人”和其死對頭“邪惡家”。
但這對冤家僅共處了三天——一個風(fēng)高月黑之夜,“邪惡家”竟不翼而飛!我花了三個清晨搜遍每個角落,然一無所獲。沒人知道它是如何成功越獄的,沒人知道它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總之自此活不見鼠死不見尸。
由于一向爭強好斗且好色成性,“邪惡家”從未贏得過喜愛?,F(xiàn)在,它走了,用一種無解的、獨一無二的方式。如此干凈、不擾一物。回想其模樣:毛發(fā)灰黑油亮,身體結(jié)實敏捷,一雙黑溜溜的眼坦白又機警。事實上,它也曾溫順地將腦袋緊貼在我們手肘,也曾小心地躲在角落好奇窺看……
我們?nèi)∠逻@樣一個頗含貶義的名字,卻從沒有真的了解它。
草越來越黃,落葉越來越厚,院子越來越安靜。
“城里人”孤單地待在籠子,再沒有鼠跟它爭風(fēng)吃醋、搶奪食物和地盤。在它不長不短的鼠生中,可謂歷盡滄桑,見證了眾多同胞無可選擇、隨波逐流的命運,這使得它的個性有所改變,就仿佛一擲千金尋歡作樂的浪蕩子,一朝突然頓悟鼠生真諦:一切莫不無常,一切莫不僅在當(dāng)下。
它如同禪定老僧,除了偶爾吃點東西,所有時間都靜靜地縮在屋里(小木屋終于又回到它手上)。我不得不時常掀起屋頂,以確定它沒神秘失蹤也沒死去。它在。而且相當(dāng)健康。對于我的頻繁打擾,它既不回避也不迎合,只安臥原地,神色淡然又警醒。
這樣過了一周,它突然開始戶外活動。它不斷跳來跳去,粉色的口鼻在寒涼的空氣中頻頻嗅探抖動,仿佛已捕捉或在努力捕捉什么期待已久的蛛絲馬跡。然后,它跳上屋頂久久蹲著。這很不尋常,要知道小屋大概30公分高,一般只有在受攻擊走投無路才會“鼠急跳墻”。
它蹲在上面,嗅探、吁叫,然后陷入漫長的幾乎把園子都撐破的巨大寂靜。就像一位失去了王國的國王。
這樣又過一周。它又有所變化:不再跳屋頂,而是側(cè)耳聆聽一些聲音:開門聲、說話聲、腳步聲——一切來自人類的聲音。這些聲音仿佛警報器,只要一響它便立即條件反射躥到籠邊。就算難以置信,我依然敏感地讀出了這舉動的驚人內(nèi)容——等待。就像一只小狗,就像陪我散步的那只孤單的農(nóng)場貓。
我能閱讀并確定這內(nèi)容。我知道何為等待。
我蹲下,它對我輕輕吁叫。我回以同吁。當(dāng)我輕撫,它驚人的溫順安靜。
在這空曠的他鄉(xiāng)異地,這總是沉默不語的時光,漸漸的,我們——兩個如此不同的物種,似乎尋到了一種隱秘的、心照不宣的默契與同情:我時常忙著忙著會突然停下,然后朝窗外揮揮手,它時常吃著吃著會突然直起身,對著廚房的方向吁幾聲。
我們的招呼從不落空。
初冬的庭院,寂靜得震耳欲聾。
這樣徹底的一天終于來臨。
一個月圓之夜,一位聲音溫柔的女人打通了家里電話。她家里也有一只豚鼠孤單著。
事情是弗洛處理的。我待在書房寸步不離——我察覺內(nèi)心某種熟悉的東西正在萌生……當(dāng)然,我已有足夠的經(jīng)驗和力量來化解它。
我將平靜接受和習(xí)慣——當(dāng)望向窗外、走向花園,再也沒有了豚鼠此起彼伏的哨聲和活蹦亂跳的身影。
它們不屬于這里。它們是一群小小的時光旅行者,偶爾,經(jīng)過一扇敞開的門,于是停駐一程。當(dāng)時間一到,它們便又啟程往下一站。
我打開窗。
黑暗中,多瑙河一如既往,靜靜地流淌。
它是那么強壯,又那么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