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林

一

從湖北荊門市區(qū)驅車，沿一條兩邊都是綠樹掩映的公路行駛二十分鐘，如果足夠細心，你會在緊挨251省道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個山環(huán)水繞的小村莊，它的名字叫“雙仙村”。

雙仙村背靠仙女山，緊挨著巖子河水庫——原來它只是一條小河汊。在一個詩歌和詩人雙重失落的年代，幾乎沒人知道這就是詩人張執(zhí)浩的故鄉(xiāng)。今年6月中旬，借著參加詩人余秀華的一個活動之機，我跟著張執(zhí)浩來到這里。這是他度過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地方，如今他已經在武漢生活了30多年，長居于此的是他80多歲的父親和哥哥一家。

從進門遠遠地看到父親，再到走到父親面前壓低聲音叫了一聲“爸爸”，我注意到張執(zhí)浩的臉色有點變化，我不知道那是因為父子相見的情怯還是人到中年后在人前的羞赧。在給了父親兩包茶葉后，張執(zhí)浩招呼我們坐下喝茶，院子里有兩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他像還是矯捷的少年一樣三兩下爬到樹杈上，在一片枝蔓中露出一張五十歲的笑臉。

由荊門市的幾位詩人朋友張羅，中午我們在張執(zhí)浩老家旁邊一個叫作“糧家腹旅”的農家樂用餐，幾位詩人早早就做好了飯菜。午飯結束后，詩人們來到張執(zhí)浩家里小坐（他們早已是他家的?？土耍剿貢r常來這里玩樂），而張執(zhí)浩則提回來了給父親打包的兩盒飯菜。趁著他們在院子里喝茶閑談之際，我一個人來到屋外的田地和菜園里轉悠。和很多村子不一樣的是，雙仙村的人家并不連排結戶，而是每家都單獨逶迤在青山綠水之中。張執(zhí)浩的老家屋后是仙女山，屋前田邊是巖子河，三片水塘分別坐落在房前屋后和菜園盡頭，其中一片水塘開滿了大片荷花，菜園里則種滿了各種時令蔬菜。

下午，我和張執(zhí)浩兄弟倆去屋外轉了轉。從家里出來后要穿過養(yǎng)著一大群雞鴨的院子，用木條釘成的籬笆門張執(zhí)浩已不能順利打開，他哥哥在一旁說：“你打不開，我來！”正說著一下子就拉開了門繩。于此細節(jié)，或可看出張執(zhí)浩已不再那么熟悉他的故園。

從養(yǎng)雞鴨的院子來到另一個院子，抬眼即可看見一方墳墓，那是他們去世多年的母親的墳墓。久未回鄉(xiāng)的張執(zhí)浩作揖行禮，端端正正地在母親墓前磕了三個頭。

在他面前，是一圈用石頭鑲嵌齊整、還掛著清明紙花的母親的墳墓；在他身后，則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橘子樹——而當年在母親墳前只有幾棵橘子樹，“我不知道橘子樹上/結的是否都是橘子”，在一首題為《有一棵果樹》的詩中他寫道。母親是張執(zhí)浩詩歌中出現(xiàn)最多的一個人，他在母親送的砧板上“切過蘿卜，也切過手指/我切過母親出現(xiàn)的一幕/也切過母親消逝的一幕”（《砧板》），他還想象過母親的那個世界，“如果根莖能說話/它會說地下比地上好/死去的母親仍然活著/今年她十一歲了/十一年來我只見過一次她”（《如果根莖能說話》）。

母親的墓園外面，就是張家的田地和菜園，差不多有五六十畝，現(xiàn)在一部分被政府征用，剩下的還由他哥哥耕種?！澳抢镌浭且淮笃賵@，早先我父母還在上面起過房子”，張執(zhí)浩指著一片剛翻耕過的田地說，眼前的景象與他的記憶已有很大出入。我們來到田地旁邊的巖子河，水面幽深、闊大而平靜，一如既往地倒映著當年的天空，但當年的小河汊現(xiàn)在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水庫，不遠處就有幾個泄洪和分流的堤壩。

在田間布滿青草的小路上，張執(zhí)浩和大他八歲的哥哥張正炳比肩而坐。嘴里咬起一根狗尾巴草桿的張執(zhí)浩，大概像是回到了小時候，而他的哥哥則顯得有一些不適應。

二

和張執(zhí)浩第一次見面是在前年四月，彼時我還在403國際藝術中心做漫行書店。為了即將登場的武漢和南寧詩歌雙城會，那天晚上他和小引、艾先前來跟我見面商議。

后來艾先出去買了很多啤酒，在二樓的一角我們喝酒聊天，一直到凌晨時分。事實上那也是我第一次融入武漢詩人之中，剛離開北京半年的我，當時從未想到此后還會在武漢待那么久，會參與那么多詩歌活動甚至還成了《漢詩》的編輯。在頗具特色的探照燈一樣的臺燈前，我們每個人都拍下了一張被審訊式的照片，明亮炙熱的燈光打在臉上，四周一團漆黑，頗具孩童般的滑稽，但現(xiàn)在想來也不乏一種赤誠相見的端倪。

此后的兩年里，我們一起策劃了很多場詩歌活動，張執(zhí)浩義務為我做的書店站過很多場臺，而我也多次在暗夜里把半醉的他送到家門前，同時我們還一起游歷過諸多河山——從珠峰大本營到額爾古納河右岸，到現(xiàn)在我租居的寓所距離他家不足500米。

他的日常生活我是非常熟悉的。有時候是等他走到我樓下的街口和我一起赴宴，有時候是在他那間書墻高筑的書房聊天，而有時候是坐在客廳聽他在廚房里煎炒烹炸地做菜——他那只換算成人壽已經百歲高齡的老狗就在我們身邊搖來晃去。相差將近二十歲的我們，既像父子又像兄弟，既像詩友又像同事，而偶爾的牌場相見又把這樣的多重關系單純成了玩伴。在我這里與其說張執(zhí)浩是一個詩人，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純粹的人。

當然我們也會談詩，更多的時候是聽他談詩和讀他的詩。最先讀的是《寬闊》，跟很多人初讀的感覺一樣，我原來也沒想到詩歌可以這么寫。你看不到太多傳統(tǒng)詩意和凌空蹈虛的內容，也看不到先鋒前衛(wèi)的表達和故作高深的言說，俯拾皆是你我都司空見慣卻視若無睹的日常，峨眉豆、南瓜、向日葵、土豆、紅皮蘿卜、螞蟻、雞蛋、腌魚、樟樹、槐樹、晾衣繩、綠皮火車、父母、女兒——他寫我們都看見過的卻沒看清的事物。

幾年前的張執(zhí)浩還是一頭飄飄長發(fā)，還是他在《高原上的野花》中所說的那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而現(xiàn)在的他剪短了頭發(fā)，蓄長了胡子。從隱喻的角度來說，這兩個差異頗大的形象或許一個可以標示抒情而另一個可以標示日常，這跟張執(zhí)浩詩歌寫作的改變是一樣的——這種改變其實遠早于他外在形象的改變。他坦誠早期也有過空洞抒情的寫作，在對空泛的抒情非常厭倦時他以200多萬字的小說寫作進行自我調整，現(xiàn)在的他“盡可能減少表達，盡可能增加呈現(xiàn)，希望用細節(jié)呈現(xiàn)生活，實際上這就是小說手法”。

當然，這或許只是張執(zhí)浩詩歌寫作和詩歌美學的轉向之一，但我個人卻覺得這是他在文學上最核心的脫胎換骨，就像現(xiàn)在你再也不能在長發(fā)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了。

跟當代很多有“破壞欲”的詩人相比，張執(zhí)浩是一個崇尚建設性的詩人，持中，勻稱，甚至多少略顯中庸。他不以極端美學為樂事，更不是一個特別追求復雜性和語言形式的詩人——這或許讓很多人輕視或忽視他。他是一個茶余飯后倚靠在太陽能夠曬到的墻角梳理毛發(fā)的詩人，是一個以笑臉溫和應對激烈的現(xiàn)實變革的自我發(fā)現(xiàn)主義者。發(fā)現(xiàn)一樣的人群中不一樣的自己，發(fā)現(xiàn)一樣的生活中不一樣的體驗和感受，以結結實實的細節(jié)和細節(jié)意義上的情感力量為業(yè)已消逝的生活作證，這是讓張執(zhí)浩成為張執(zhí)浩的支點。

事實上，這也會讓不少人覺得張執(zhí)浩的詩歌偏于傳統(tǒng)甚至鄉(xiāng)土氣息，對于這樣的說法我不否認，至少對他們的這種印象不否認——最開始讀他的詩歌時我多少也曾有過。

后來我也問過他對日常、細節(jié)和過去的書寫是否有回避現(xiàn)實的嫌疑，“現(xiàn)實不是一開始就是公眾的現(xiàn)實，首先應該是個人的現(xiàn)實，把個人的現(xiàn)實擴大、放大成公眾的現(xiàn)實，而不應該把純粹的公共現(xiàn)實當做唯一的現(xiàn)實”，我覺得他所言足以自證來路。就像在“毀尸滅跡”和“追根溯源”這兩種寫作中，張執(zhí)浩認定自己屬于后者一樣，他當然有自己的出處和來歷，“不止是身體，還有情感和語言的來歷”。

而如果你也站在仙女山上眺望過，如果你也走過巖子河邊的小路，如果你也流連過他荊門老家田園里的草木蔥蘢，我相信你會跟我一樣認同張執(zhí)浩，甚至比我更認同他。

三

我們沿著已經不是一條河的巖子河走。我走在最后面，張執(zhí)浩和哥哥走在前面。

一會兒哥哥走在弟弟前面，一會兒弟弟走在哥哥前面，多少年后兩兄弟又一次共同走在了自家田間的小路上。但不同的是，這片田地現(xiàn)在永遠只留在張執(zhí)浩的記憶中了。

從荊門回武漢后，張執(zhí)浩寫了一首題為《河堤》的詩：“我和我的兄長并肩坐在河堤上/四十年前的一幕與四十年后的一幕/重疊在了一起/河水平靜，天上飄著零星的雨滴/我和我的兄長共同回憶著/沉睡在河床兩岸的人和事/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臉頰上/我看見了。我也感覺到/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頭頂/當我們起身離開河岸/一前一后走在寂靜的公路上/四周的草木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從這首短詩不難看出，他的許多詩歌是對逝去時光的還原，盡管這種還原未必像生活本身那么真切，卻能依稀喚醒某種情感。

在穿過一片有著很多大樹的度假莊園時，張執(zhí)浩說他起碼有四十年沒來過這里了。我們翻過破口的鐵絲網來到河邊，走到一處堤壩處歇息。在還是少年時，下雨后張執(zhí)浩和伙伴們曾來這里捉魚，卻被在泄洪閘道里翻騰跳躍的魚群驚呆了，他說：“捉魚的人被魚群嚇到了?！焙髞硭麑懺娬f：“我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床缓煤么诤永?看樣子晚上還要下雨/還有不顧死活的東西吸引著/我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家伙?！保ā蹲紧~記》）

路上下起小雨，淅淅瀝瀝，平添了一種歸鄉(xiāng)的氣氛。沿著那片在水泥縫里長滿了蒿草的堤壩斜面，我上上下下地尋找好的鄉(xiāng)村景致和角度，而張執(zhí)浩和哥哥則坐在堤壩護欄上說起家常，兩個中年男人看起來竟然那么瘦小，我沒見過他們小時候并排坐在一起的樣子，但現(xiàn)在的他們仿佛比那時還小。在他們面前，是已經流成了一個漫漫漶漶的巖子河水庫，而在他們背后，則是那座經常在張執(zhí)浩詩歌中出現(xiàn)的影影綽綽的仙女山。

抽過幾根煙后，我們決定去爬仙女山?！拔胰ミ^最高的地方是仙女山頂/我見過最高的樹是山頂上的那棵老棗樹”，在2013年為他帶來包括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等多項大獎的詩集《寬闊》的第一首詩《浮云》中，張執(zhí)浩起筆這樣寫道。大概誰都沒想到，這座他視為坐標的山我們竟然是這么走上去的：沿著被挖去一大半山體、不時還有運砂車來往、被自然碾壓而成的寬闊山路上，裸露著紅砂巖山體的仙女山像一張大口一樣將我們吞沒了。而更吊詭的是，走到一半當張執(zhí)浩和哥哥說起挖砂者、他們少年時的伙伴，那個企業(yè)家竟然就和我們在路邊相遇了，執(zhí)意要帶我們去山上去轉一轉。

在一篇名為《為了高高的小山包》隨筆中，張執(zhí)浩寫過這件事，但他也并不怪罪于誰，“每一個我們以前曾經熟悉的地方都會變成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個普遍的道理”，對他來說，“一座山消亡了，即使變成了一塊平地，我在記憶中也仍然會把它當成一座山”，“文學一定要作為我們過往的、消逝生活的見證者重新出現(xiàn)”?；蛟S他是對的，接下來這位企業(yè)家開車帶我們在山上轉時講述了他的計劃：將來（事實上已經）要在這片山坡上種滿果樹，開一家農莊，而另一面的山坡下正在規(guī)劃一個像巖子河那樣的水庫。

因為離城區(qū)較近，雙仙村現(xiàn)在也面臨被城市化的命運。以前這里被劃為掇刀區(qū)，現(xiàn)在則被劃為漳河新區(qū)，在村頭路邊的工廠或村委牌子上有的寫著“漳河”，有的還寫著“掇刀”。這些外人難以區(qū)分的行政區(qū)劃，殘存著一個村莊在快速而劇烈的社會變遷中的新舊痕跡。世界在變，家也在變?；剜l(xiāng)，對每個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來說都是一段既充滿記憶也充滿疑惑的路，而對更加敏感的詩人來說，這可能更加充滿了跨越時空和情感的錯位。

由此，我想起愛爾蘭詩人希尼在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中的開篇之作《挖掘》，他細致入微地描繪祖輩兩代如何挖掘泥炭和馬鈴薯，這也與他在獲諾貝爾獎致辭中回憶家鄉(xiāng)農場馬廄里馬匹的噴鼻聲一脈同源。希尼做過的，張執(zhí)浩正在做的，或是同一種詩學理論，但他所要面對的顯然要比希尼更為復雜和尷尬，因為一個飛速發(fā)展的社會已經容不下一個要保持原樣的小村莊，而何況在這個村莊內部也并非都想保持原樣。

在這股被城市化和商業(yè)化裹挾的洪流面前，一個詩人該做什么而又能做什么？

四

去年四月和張執(zhí)浩去過一次巴東，在大面山上我們眺望過長江巫峽的落日，在山腰的墳頭前瞥見過清明時節(jié)的紙絹花。回來后他寫了一首名為《那些花兒》的詩送給我：

日暮到巴東

江流拐彎的地方

落日正無聲地下落

這世上還有什么沒有被比喻過

梨花在我們身后開放

紙絹花在半山腰上的墳前

生在死的對立面

說不出口的事還有很多

說不清白是命運

說清楚了是偶然

那些花兒在夜色中

如念頭一般，一閃而過

“說不清白是命運，說清楚了是偶然”，這是張執(zhí)浩經常說的一句話，也是在他的詩歌中能經常體味到的一種感受?；蛟S在他這個虛無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看來，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每個人不過是如草芥一般地茍活而已。

不過，就此即認定張執(zhí)浩為人作詩消極，或許有失偏頗。因為在明知活著虛無的人世，無論生活還是詩歌中他都在地賣力地活著，且還通過詩歌這個“小東西”，為默然無邊的人生找到了某一種雖然些微卻明亮的細節(jié)趣味，給眼前枯燥無味、向死而生的生活找到一種理由和認同感；而即便有時候找不到這個支撐點，他也要像他筆下的那株歲歲枯但又歲歲榮的墻邊草那樣——“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等來生再試試”（《墻邊草》）。

做了專業(yè)作家之后，十幾年沒上過班的張執(zhí)浩除了寫作和做編輯之外，還有著“家庭婦男”的身份，據(jù)我所知平時基本上都是他在家做飯——而且他也燒得一手好菜，我親眼見過他出門之前為夫人做好飯菜、端上桌、再用瓷碗罩住，然后在桌角留下一張囑咐的紙條——末尾署名“浩夫”。而除了做飯，他還包攬了家里的大小家務，澆花、養(yǎng)狗、裝暖氣片、置換家具等，而在夫人赴外地讀博士的那幾年，他甚至還幾年如一日地帶著年幼的女兒生活，每天從武漢音樂學院走到實驗中學，像個托缽僧一樣地“在千百件校服中間，搜尋這只飯盒的主人”——而所謂幸福，就是用手去觸摸她女兒的額頭。

他是一個積極的生活主義者，喜歡吃紅皮蘿卜，喜歡買帶著泥土的白菜，喜歡在傍晚時分去逛菜市場，喜歡在分不出季節(jié)的城市里去菜農的攤位前感受四時，喜歡每次回老家都摘回一點辣椒和老黃瓜。而這種積極，也都散落在他詩歌中的每行字句里——甚至是留白處，“很多人說能從我的詩歌中讀到溫暖，這也是我所追求的，給不值得一過的人生賦予充分的理由。我的很多詩寫的都是日常生活樂趣，我也特別強調文學特別是詩歌中的趣味性，傾向于從生活的趣味上升到充滿意味的人生，而不是一味追求意義”。

即使故鄉(xiāng)淪為他鄉(xiāng)，張執(zhí)浩也覺得能理解，“這個時代把我塑造成了不是當年那樣的一個人，它也把我的家鄉(xiāng)、早年生我養(yǎng)我的那一片水土也塑造成了另外一個地方，這都是可以接受的”。作為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張執(zhí)浩并不像很多人那樣對故園今非昔比表示憤怒和抗議，而故園不再則不妨對之穆然祭奠，然后尋找新的所在，他明白，故鄉(xiāng)再也走不回去了。生活是自我選擇的結果，而生活的現(xiàn)實是回去了又能怎樣呢？

在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張執(zhí)浩早已不把自己當成一個客居者，“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和這個城市不說水乳交融，起碼能互相接受。我對它雖談不上深深的眷念，但也沒有任何厭惡，它的變化、嘈雜和擁擠以及渴望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面對那么多離開武漢的機會，他也最終沒有邁出那一步，“我現(xiàn)在的生活和寫作環(huán)境都與理想中的比較吻合，我不愛折騰也不想折騰了”?，F(xiàn)在，他覺得自己最大的使命“就是把所謂的才華發(fā)揮到極致，把所有精力和注意力都用在寫作上，看現(xiàn)在的方法和美學能走多遠”。

作為一個“地圖繪制者”的美國詩人畢肖普，在《地圖》中曾斬釘截鐵地說“地形學不會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樣近”。對她來說，物理的地形學讓位于精神的地形學，畫在紙上的地圖未必就比畫在心上的可靠，而后者在詩人和亙古的意義上可能更自給自足。張執(zhí)浩未必不是畢肖普那樣的“地圖繪制者”，無論對他故鄉(xiāng)、生活多年的他鄉(xiāng)，還是鐘愛的詩歌，他都在以詞語、情感和技藝重建/新建一個清晰而溫暖、復活而喚醒的版圖。而又或者，對他來說這些本來就是同一種東西，人本身就是人的故鄉(xiāng)！

去年夏天，我跟張執(zhí)浩去江夏的梁子湖游玩過一次，回來時朋友送了很多王八，我和他每人分了兩只。我們還去買了大號的塑料收納箱，把王八好生養(yǎng)了近一個月——我的那兩只還下了很多蛋。有一天傍晚，我們約好去他居住的校園里的都司湖放生，夏末的夜色已有些許涼意，皎潔的月光傾灑在裝滿燈火的湖面上，我們把四只王八輕輕地推進水中，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擔。回來的路上，我想起張執(zhí)浩經常說的一句話，一首詩寫出來也就相當于排空了某種情緒，是一種情感清零的過程。而我覺得，我們平日寫詩時努力了再努力也難以“說清白的命運”，在那天晚上放走王八的那一刻“偶然說清楚了”！

（張執(zhí)浩，1965年秋出生于湖北荊門，1988年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歷史系，現(xiàn)為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漢詩》執(zhí)行主編。著有《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寬闊》、《歡迎來到巖子河》、《給你看樣東西》六部詩集，中短篇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三部，及隨筆集《時光練習簿》等。先后獲得中國年度詩歌獎、《人民文學》獎、《十月》年度詩歌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屈原詩歌獎金獎、湖北文學獎、武漢市首屆文化藝術獎等多種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