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道:你曾經(jīng)從事過電影表演和制片,都取得了巨大成功,為什么突然轉(zhuǎn)向紀錄片?
雅克·貝漢:我的轉(zhuǎn)向是為了開始。我一直對劇情片感興趣,但是紀錄電影對我來說變得必要,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生命被忽略,那就是動物。我認為它們很重要,我們生活在它們周圍或者其中卻不自知,喚起它們的存在非常重要。對我們而言,動物僅僅是陪伴,我們不怎么注意,然而它們是存在的。從歷史得知,我們曾經(jīng)來自它們,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與其他動物一起生存。一萬年來,動物們的重要性是同等的,人并沒有比它們更重要。然而,不知何時,人開始渴望征服,征服星球。人希望比樹木更強,比植物更強,比其他生命更強,這不公正。人贏了,但贏到了什么呢?贏到了災難。其實人所做的不太漂亮。如果我們果真獲得了全勝,完全清除了動物,那就是最可怕的征服,因為人們可能孤獨一生。如果只剩下我們,一位教授曾對我說,只剩下人類是最不人道的。我們需要其他生命!因此我對自己說,這在今天尤為重要。農(nóng)業(yè)是必
不可缺的不僅保護植物,還有動物,它們一起存活。我們需要保護自己,而拼命地自我保護使我們變得脆弱。這樣不行,我對自己說,一定要表現(xiàn)動物們的存在。那么,我相信我們需要的第一抹清新的空氣,就是其他生命的在場,尊重他物就是尊重自己。不要用斗爭,斗爭曾是我們的過去。現(xiàn)在在歐洲和法國,大量的動物消失了,我想中國也是如此。是恢復的時候了,是停頓的時候了,是與它們和諧共處的時候了。我們尊重他物,就是尊重自己。為了關注他人或自我,首先要關注他物。
張同道:1989年你制片的《猴族》,標志著動物電影在法國的崛起,這部影片帶給你制片系列動物電影的念頭嗎?
雅克·貝漢:對, 25年了。那時我在印尼拍攝,當時印尼有很多大猩猩。 25年后,一部分森林已經(jīng)消失了。當森林消失,猩猩們失去了生存的原生樹木,屬于靈長猿類的紅毛猩猩也都消失了。不再有森林,不再有動物,不再有歡樂。如果我們的生活就是活在水泥世界里,生活在汽車、污染之中,那就完蛋了,無可挽救了!就沒必要繼續(xù)存在了。如果我們停下來,就像在中國或法國,停止污染幾天,這足夠嗎?顯然不夠,那只是幾天的補救措施,并不是深層的治理方法。
現(xiàn)代世界的科技工業(yè)發(fā)展非??欤蠹覜]有意識到,有一天我們會窒息,會窒息!我們不要窒息,要找到生活的愉悅,生活的和諧。你知道大自然怎么能夠恢復我們對自然所做的破壞嗎?這并不難,什么都不要做,就讓它安靜,它會獨自重新開始。你知道海洋,有些地方魚消失了,不再有魚,我們做保護區(qū),不準捕魚,不準游覽,讓大海安靜, 10年后,魚又出現(xiàn)了。 10年后形形色色的植物,海底草本都長出來了。因此我們留一些地作為休耕地,一年兩年內(nèi)不動它,這樣妙極了,大自然和土地得到了恢復。但是現(xiàn)在農(nóng)藥和殺蟲產(chǎn)品正在耗盡自然。
你知道對于土地最重要的動物是什么?是蚯蚓!蚯蚓在地里鉆洞,它們鉆出的小路滲透進來空氣,通氣讓土地恢復。但是如果我們放殺蟲劑或者夯實泥土,就會變成水泥,會死亡!為了明天的健康,為了未來的一代我們的孩子,現(xiàn)在就要做準備。中國很大,歐洲很大,大家可以去很多地方,未必都要集中在人口稠密區(qū)。當然也要有賢人,權力階層應該與哲學家、自然主義者、科學家配合??茖W并非留在實驗室,而是要為社會服務,權力階層要利用他們的建議和知識,聯(lián)合起各方精英,引導國家和諧發(fā)展。
張同道:《微觀世界》的創(chuàng)意是從哪里來的?
雅克 ·貝漢:當我開始制作《微觀世界》這部影片時,我以制片人的身份去見資助商,告訴他我要拍一部關于昆蟲的電影。他們說:“什么?昆蟲?蜘蛛?蚯蚓?沒人感興趣!太可怕了! ”我說不會,這很重要。我剛才講了蚯蚓的重要性。大樹如何生長?誰會在土里播種?昆蟲和植物互相依存!蜜蜂吃很多的花粉,弄得到處都是,然后它飛的時候也是到處撒粉。有人斷言,如果沒有蜜蜂,那就是世界末日!但是很遺憾,現(xiàn)在很多蜜蜂消失了。這些小事我們曾經(jīng)認為是無益的。當我拍電影時,人們腳踩昆蟲,從不注意。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但是畢竟,我們噴向昆蟲的殺蟲劑,能殺死所有的昆蟲。當家里出現(xiàn)螞蟻,只要用檸檬涂在螞蟻經(jīng)過的路上,它們就不會來了。不用屠殺,不用殺光我們周圍的昆蟲,就可以保護昆蟲們的生命。經(jīng)常有人問我,狼變成了什么?動物們怎樣了?我解釋說拍完電影之后,我還照料它們,我把它們放回可以繼續(xù)生活的地方,不會因為拍完就不管了。但是有人問我,《微觀世界》里的昆蟲變成什么樣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那個蒼蠅去哪兒了,蜜蜂飛哪兒了。(笑。)
張同道:因為《微觀世界》你獲得了愷撒最佳制片人獎,隨后轉(zhuǎn)為導演,為什么?
雅克·貝漢:我想做制片是希望負責。做演員只是等待,然后做表情,然后休息。這不夠,我希望統(tǒng)籌,負責任。我制片了很多電影,你也知道得過奧斯卡獎,我很喜歡籌備電影。制片也是導演,即項目導演,不是電影導演。然后我想走得更遠,為了想象一些不存在的事,讓一些頭腦中的想象落實下來。一些演員可能說,這不自然,什么是自然的?假的。我喜歡想象的游戲,聯(lián)想的游戲,我喜歡使之成型。我聯(lián)想的都是真的,是真的,虛構的真實。孩子們玩捉迷藏,過家家,不是真的,但是他們相信,就好像是現(xiàn)實。想象的力量是巨大的。真正的自由是交流。地平線是最遠的,更遠的看不到的,就是想象,地球之外,星空之外,微觀世界。自由就是想象,不要自閉在現(xiàn)實中,就是第一個概念:獨立和自由。
張同道:從《微觀世界》中發(fā)現(xiàn)小動物之美,到《鳥的遷徙》里發(fā)現(xiàn)鳥的傷害,再到《海洋》里滅絕的動物,最后在《季節(jié)》里,你幾乎是在吶喊:人啊,請與動物分享地球。你是不是對自然的未來已經(jīng)絕望?
雅克·貝漢:是的,無望的。其實本可以更好,人有理智的能力,就好像當人富有了就渴望更多,人贏了就認為能贏更多,然后還要更多。面對死亡我們并沒有贏。幸運的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努力渴望,努力想要全部占有,結(jié)果呢,生活得不幸福,或者不如原本可以有的那樣幸福。利用和分享,懂得分享是偉大的美德之一。我們無異于其他生命,我們生活在動物的旁邊。實際上,沒有整體而言的動物,就好像人類和個人。人類由很多個體構成,許許多多的個體繁殖成百,成千,百萬,十億。
當我跟你講話時我們對視,有交流!我們以為跟動物沒有交流,它們只在園林深處。其實不是!我拍電影時發(fā)現(xiàn)它們
有眼神!能理解,有很多個體。有些動物跟其他完全不同。當我和鳥一起飛行,通常有頭鳥打頭陣,其他則靜靜地跟著。我們感受到它們心理和性格的不同,每個個體、每種類別都是重要的。世界不是籠統(tǒng)的,世界是由成群的各不相同的個體組成。是這些在一起形成了生命。不只有印度人,中國人,法國人,不是,是全部的個體在一起。而且我覺得動物們并不笨。在《猴族》里,我發(fā)現(xiàn)了溫情,情感就是智力的證明。我們有孩子,我們會撫摸他,關注他,因為我們有智力。當我們看那些動物,它們也會保護弱小。我們拍攝猩猩的時候,有一個林中的小細枝快要刺碰到小猩猩的臉時,大猩猩小心翼翼地推開,這就是智力的證明,天生的智力。兩個月大的嬰兒丟在自然里,可能只有死路一條。然而動物們,它們擺脫困境,善于應付。它們東尋西找,找東西吃,尋求生存下去。鳥兒飛行,為什么飛?并不是為了愉悅,而是為了生存!因為它們竭盡努力,竭盡翅膀所能,飛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能夠果腹、能夠吃飯的地方。
我發(fā)現(xiàn)動物們長大到 6個月時,它們一起游戲就像孩童在校園里一樣,它們開始有所區(qū)別,有的想比同類更厲害,要占地盤,有的甚至在建立權威的時候發(fā)生暴動。有些勇敢的想要獲取權利,當它們獲得權利以后,又要防止別的動物搶占,一場永久的戰(zhàn)斗就像人類一樣。不過動物打仗都是一對一,而人打仗則是一對百萬。一個炸彈扔出去,我們甚至不知道殺了誰。而動物們知道,為了自我防御,戰(zhàn)斗之后是為了贏得生活。我們不是為了贏得生活,是毀滅,毀壞了別人,也毀壞自己。所以需要重新思考一下我們所相信的絕對價值。絕對的價值并不存在,如果存在也應該向動物們學習。
張同道:從你的影片里我看到了人類的精神歷程,像鳥的飛翔就是一種精神追求。
雅克·貝漢:鳥飛向何處?高處!高于你們,并且逃離你們。它飛往遠方。它去遠方看,一直在尋找好天氣,適宜的天氣。它飛翔,如果有山,它超越山脈。它變換景色,變換環(huán)境。生活變得不同,變換環(huán)境就是變換生活。它繞著地面飛行,然后再回來。因此它在旅行,它的精神世界里有很多不同的風景。這就是自由,去比地平線更遠的地方。最遠的自由,是夢想。比地平線更遠,它也是想像,更遠。
我們所謂的邊界,巴基斯坦,中國,印度,美國,邊界是什么?我們生活在自然里,下雨,冬天,我們穿衣服。注意那邊有敵人。什么敵人?好像是,跟我們一樣的,不對,是一個敵人。為什么他是敵人?好吧,我們拿起槍,啪!太可怕了!我們生活依靠土地給我們食物,生活得很好,就沒有戰(zhàn)爭。動物中間不存在的一件事,就是嫉妒,貪婪,金錢!用金錢來戰(zhàn)斗,這太可怕了??诖餄M是錢,我很強大,因為我很富有。上帝啊,多么虛榮!世界上充滿著虛榮。如果沒有錢會做什么?就失敗了。我們不知道怎樣自我保護,因為生活中所有的事都需要防御。御寒,避雨,防御防御,不停地防御,而且要防御別人。我們遠離別人。
我不知道人道的演變,但是畢竟幾萬年了,我還沒說百萬年,自從人類文明兩萬年以來,自從亞洲人越過白令海峽來到美洲,就開始了我們的文明。我認為我們做了很多壞事,對他物,對土地,對我們自己都造成不幸。因此這是理智的時候了。
你知道,一首詩, 4個詞,就可以描寫偉大的天地萬物。很多書需要描寫很多頁,而2頁詩歌就都能表現(xiàn)了。我嘗試著把我的影片——不是變成詩歌,而是拍攝成電影詩。我不想說什么,我想表現(xiàn),我想進入到理解層面,我想達到協(xié)調(diào)。所有的影像,都是謎題,近距離地觀看令人著迷。我們愛慕花朵,愛慕昆蟲,這才有意思,就像幾行詩帶給我們的感受。因此我也會做些細微的、觸動情感理解的事情。情感是一種語言,一種真正的語言,它能幫助我們理解很多的事情。
張同道:多謝你在百忙中接受采訪!非常期待你的下一部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