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
陸蠡《囚綠記》的主題在通行的教參上被解讀為:文章借贊美常春藤“永不屈服于黑暗”的精神,抒發(fā)了自己忠于祖國的情懷,頌揚了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表達了對自由和光明的向往之情。并借“有一天”重見常春藤的期望,祈祝淪亡的祖國河山早日獲得解放。
這個結論其實是“知人論世”文學批評方法論的結果。不過,這種方法論下的主題解讀真的可靠么?
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文章的敘事脈絡和情感脈絡在第八自然段發(fā)生轉折,在此意義上,文本就此可被粗略地劃分為兩大部分。前半部分重在寫綠的蓬勃和“我”的快活,而“我”在賞綠中生出的喜悅之情,文中第五自然段有明確的敘述: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黃漠的平原,……因為在這古城中我是孤獨而陌生的。……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許多不快的記憶。……因此,“我歡喜看水白,我歡喜看草綠”;“我開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的歡喜,我開始了解航海的冒險家望見海面飄來花草的莖葉的歡喜”。這種種“歡喜”,實在是綠色具有的“生命,希望”之意帶給一個為生計所累奔波于都市的倦怠者的撫慰。
文章后半部分始于第八自然段第一句話,“忽然有一種自私的念頭觸動了我”,由此,“我”的心理逐漸轉變:為了與綠色更接近與親密,囚住綠色;誤認綠條長勢更好,生出巨大的喜悅;發(fā)現(xiàn)綠條永遠向著陽光生長,覺得它不了解“我”對它的愛撫和善意,感到自尊心受損,仍舊囚系住它;看見綠條病損,雖覺可憐,卻惱怒它的固執(zhí),仍舊不放走它;決定在七月尾離開的時候,恢復它的自由;“盧溝橋事件”發(fā)生促其提前南歸,臨行前開釋綠條并致以祝福。
從全文結構來看,文章前半部分所寫的綠的蓬勃和它帶給“我”的慰安,是在為后半部分“我”的囚綠之舉做好鋪墊。全文的重點,著力于記敘“我”囚綠的經過,以及描寫“我”反省出的“魔念在我心中生長了”的心理活動過程。后半部分雖有對綠的渴望光明自由,永不屈服于黑暗的描寫和議論,但從其在全文占據(jù)的篇幅和在文中的實質作用來說,都非這篇文章的題旨要義,而是從屬于“我”的囚綠行為范疇,旨在反襯出“我”這一“以愛之名,行己之私”舉動的扭曲。因此,這篇文章所寫的,實在是一個關于“破執(zhí)”的主題,具體來說,就是打破“愛即占有”的執(zhí)念。綠在前后文中的“希望”和“永不屈服”特質,無法借助一個“盧溝橋事件發(fā)生了”的時間點,就此托物言志,負擔起“象征了不屈服于黑暗,渴望自由、光明的中國人”的所指意義。
而且,一個更本質的邏輯推論關系揭示,“我”出于“愛撫和善意”囚禁了綠,綠反抗的是“我”的“愛”,這也與中國軍民對日本侵略者的反抗風馬牛不相及。綠在此文語境中,不能僅僅憑借“不屈服”,或是聯(lián)系作者該文寫作之后的人生遭際,而強與歷史事件中的中國人發(fā)生聯(lián)系。教參上流行的主題解讀,則是一種貼標簽式的做法,徒顯生硬和牽強了。
主題解讀占據(jù)了文學作品閱讀的重要位置,我們講讀瞳文本,很大意義上就是在談論主題分析。從《囚綠記》的主題解讀來看,當文本處于一個相對封閉的狀態(tài)和文本被強行打開,鏈接上所謂的寫作時代背景和作者生平后,分析出的結果可謂大相徑庭。
文本閱讀是不是一定要借助“知人論世”?這就要追問時代變遷和作者經歷是否必定影響到文本創(chuàng)作?這個答案應該是肯定的。一個人的成長經歷,社會時代風氣定然會對其精神內核的形成有塑造作用。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影響不能說就一定與作者的每個作品都有鮮明的對應關系。
值得反省的是,我們的中學語文教學,幾乎一直在沿用“知人論世”的僵化套路,陷入考據(jù)索隱的泥淖而不自知,卻美其名曰“深化主題”。
其實,我們在文學作品的具體分析中,可以從審美之維出發(fā),采用一種基于“文本自足”立場的閱讀策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有效可靠地讀懂文學作品的難題。
具體到方法操作層面,我們應該根據(jù)文本的性質,把握作品的審美特性。如果文本本身是時代感很強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那么文本就應該向包括時代背景和作者生平在內的“外部”敞開,如此,才能深化對作品主題的理解。例如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倘若在解讀作品時,教師補充出當時京都檢察廳的尸檢報告,學生就能通過“傷口胸前皮肉外翻,系子彈從背入,穿胸出所致”的文字記錄,與魯迅揭露與控訴段祺瑞執(zhí)政府污蔑學生為暴徒的兇殘時的大悲憤產生更為強烈的情感共鳴。如果文本是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類的現(xiàn)代主義作品,傳統(tǒng)批評中的“知人論世”就不能派上用場,否則就會膠柱鼓瑟,得出一些荒唐的結論了。有些作者自覺或不自覺地設置了閱讀障礙,隱藏了文本的深層結構,這時就可能需要適當借助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對其進行分析闡釋。文本“外部”的滲入,從主題生發(fā)的角度來說,也應該安排在文本相對“自足”的“內部”閱讀完成之后,方能避免學生先入為主,生硬地得出一些標簽式或無中生有的結論。同時,在利用現(xiàn)代信息技術便捷地獲取豐富的歷史材料時,學會帶著問題意識對材料進行甄別和篩選,否則,文本意義會有被浩如煙海的材料所遮蔽。
從審美之維出發(fā),立足于文本“內部”的解讀,根據(jù)文本性質聯(lián)系“外部”,才有可能洞幽燭微,揭示出文學作品真正有待發(fā)掘的意義。如此,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第三自然段,才是全文的“文眼”所在。他筆下的那片荷塘月色,就是一個為生活所累的中年男人偷得浮生半日閑,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精神棲息地,而非僅憑文末標注的一個1927年7月的寫作日期,毫無文本依據(jù)地聯(lián)系上“四一二”事件,將朱自清的月下荷香中徜徉,解讀為“曾參加過‘五四運動的朱自清,面對這一黑暗現(xiàn)實,他悲憤、不滿而又陷入對現(xiàn)實無法理解的苦悶與彷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