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顥

1911年5月6日的上海，周末的跑馬廳（今人民廣場）熱鬧非凡。萬國體育會主辦的賽馬會剛落幕，看臺上三萬余名中外觀眾竟無人離場，因為一場扣人心弦的表演即將開始。下午五時半，一架雙翼桑麻式飛機從東邊天空疾飛而來，31歲的法籍飛行員環(huán)龍（Rene Vallon）操縱飛機下降高度，并在賽場上空快速盤旋一周，機載直立四缸液冷發(fā)動機軋軋轟響，地面人群歡聲雷動。

環(huán)龍團隊自當年1月10日抵達上海后，他的每場飛行表演都大獲成功，甚至連上海道臺劉燕翼都蒞臨觀看。這天是環(huán)龍的告別演出，按計劃，他將轉(zhuǎn)赴天津創(chuàng)辦“飛船學堂”。由于對飛機安裝的側(cè)簾式控制翼頗為自信，環(huán)龍準備做一個向左小轉(zhuǎn)彎后落地，不料飛機忽如脫韁野馬般向右墜去。在圍觀者驚呼聲中，他整個身體已倒懸于機體外，正奮力用腳勾住機身的木條。桑麻機呼嘯著砸向地面，悲劇就在剎那間發(fā)生。

飛行勇士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個暮春的傍晚。

新舊交替年的飛行秀

飛行京濟航線的維梅式運輸機環(huán)龍墜機同年，內(nèi)憂外患的大清國走向山窮水盡。此前，多地觀測到彗星“見于東方，紅光甚遠”，坊間紛紛傳言此乃“亂世”“兵戈”之兆，革命黨人其實已在南方發(fā)動數(shù)輪武裝起義。無論是革命者還是被革命者，都意識到了航空器將在未來戰(zhàn)爭中發(fā)揮巨大作用。清政府先后選派厲汝燕、秦國鏞、劉佐成等人赴英、法、日學習航空。

1908年2月，湖北陸軍第八鎮(zhèn)首先裝備日制山田式氣球1只，以此成立氣球隊，這是近代中國最早的軍事航空組織。當年10月的“太湖秋操”，清軍氣球隊初次登場。1910年2月，宣統(tǒng)帝的叔叔、軍諮大臣載濤率團赴日本和歐美考察軍事。巴黎的伊瑟雷莫里諾機場，載濤會晤了駕機飛越英吉利海峽的第一人——法國飛行家路易·布萊里奧，并參觀布氏座機。在德國，載濤登上一艘帕賽伐爾飛艇體驗飛行。

經(jīng)“濤貝勒”大力倡導，清政府于北京南苑廡甸毅軍操場建筑廠棚，委派劉佐成、李寶在此試制飛機，可惜未獲成功。1911年4月6日，秦國鏞在南苑駕駛法制“高德隆”教練機進行飛行表演，開創(chuàng)中國飛行員在本國領(lǐng)空飛行之先河。

1911年4月8日，廣州將軍孚琦觀看完比利時飛行家云甸邦的表演飛行，回府途中遭黨人溫生才槍擊身亡。身在美國的革命黨領(lǐng)袖孫中山，耳聞目睹了飛機的誕生與發(fā)展，他指示同盟會積極組織華僑子弟學習飛行與飛機制造技術(shù)。1910年11月7日，孫中山寫信給美籍軍事顧問荷馬李，交流飛機在軍事偵察上的作用。此后，他數(shù)番致函同盟會，詢問航空人才培養(yǎng)事宜。

飛翔在黃浦江上空的中航DC-2“南京號”客機意土戰(zhàn)爭期間，意軍中尉加伏替駕駛單翼鴿式軍機對敵軍陣地轟炸，開創(chuàng)了飛機對地轟炸之先河，時值1911年。革命黨遂有使用飛機突襲北京之設(shè)想，黨骨干人物陳其美致電在英留學的厲汝燕購買同款飛機兩架回國參戰(zhàn)。飛機尚未運抵，武昌起義爆發(fā)，革命軍面對清軍鎮(zhèn)壓之勢，急需購置新式武器。在同盟會元老梅培倡導下，華僑革命飛機團于舊金山成立。飛行家譚根任團長，購買寇蒂斯推式飛機6架，分兩批船運來華，首批三機抵滬時已是1912年元旦前夕，南北議和告成，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華僑革命飛機團抵達南京后，旋即在小營、玄武湖等地開展飛機組裝和試飛工作。未幾，袁世凱竊取國家政權(quán)，孫中山辭職，南京政府北遷，華僑革命飛機團被迫解散。

類似的命運，出現(xiàn)在裝備有兩架桑麻式飛機的湖北都督府航空隊和裝備馮如自制單翼、雙翼飛機各一架的廣東軍政府飛機隊上。厲汝燕訂購的鴿式機運抵時，辛亥戰(zhàn)事亦已結(jié)束。1912年1月15日，在環(huán)龍飛越過的上海跑馬廳上空，厲汝燕駕機進行飛行表演，并拋撒傳單慶祝革命勝利。南苑航空學校成立后，他攜鴿式機加入該校。

五色旗下的飛行事業(yè)

北洋政府時期，中國航空事業(yè)開始漫長跋涉。

1913年3月，袁世凱采納法籍軍事顧問白里蘇的建議，成立中國第一所培養(yǎng)飛行人才的?？茖W校即南苑航空學校。該校隸屬參謀本部，由政府撥款27萬元以聘請法籍教官并訂購法制高德隆式雙翼教練機單座F型1架、雙座G型與GⅡ型各4架、單座D型3架、水上飛機1架。它們的座艙與機翼漆成類似北洋軍服的天藍色，機尾印有五色星機徽。由于效仿法國航校，校長秦國鏞，中方飛行教官鮑丙辰、姚錫九，航空機械教官兼修理廠廠長潘世忠等人均有留法學習航空的經(jīng)歷。

首期學員從陸、海軍軍官中選拔。對于學員們而言，理論知識的學習尚能應付，上機實踐卻遇到大麻煩，這批教練機居然有部分是單座機，剩余的雙座機則只有一套操縱系統(tǒng)。教官無法與學員同上飛機教授技術(shù)，只得先將油門閥用鐵絲固定，令學員在地面練習滑行，教官接著講解操縱要領(lǐng)并示范。

北洋交通部亨德利·佩治雙發(fā)運輸機，該機飛行京津航線。學員陳嘉回憶，他們一邊要熟記教官說的“左蹬左轉(zhuǎn)，右蹬右轉(zhuǎn)，板頭頭升，推頭頭下”一類的口訣，一邊仔細體會蹬與推的力度配合。最后階段是教授油門與操縱桿的使用，同樣是教官講述，學員摸索操作。結(jié)果不時會發(fā)生將桿“板”過了頭，導致飛機直線上升，最后失速墜地，所幸該型飛機速度慢，沒釀出機毀人亡的事故。

1914年12月，第一期學員41名畢業(yè)。1915年3月，第二期開學，不久后發(fā)生了學員吳永忠駕駛高德隆式飛機失事喪生的慘禍。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影響，航材零件補充困難，第二期學員延至1917年5月才畢業(yè)，共42人。此間，航校曾派飛機偵察內(nèi)蒙古叛亂、轟炸白朗農(nóng)民起義。袁世凱稱帝后，航校組建航空隊鎮(zhèn)壓討袁護國軍。1917年7月，辮帥張勛擁戴清廢帝溥儀復辟，秦國鏞奉段祺瑞之令駕機轟炸清宮。

南苑航校于1919年12月更名為航空教練所，改隸國務院航空事務處。此時，陸軍部與英商維克斯公司簽訂中英航空貸款合同，引進阿弗羅504K教練機60架、維梅式運輸機40架、維梅式教練機35架。阿弗羅教練機安裝有聯(lián)動的兩套操作設(shè)備，前后艙還有通話軟管。如此一來，飛行過程中，教官可全程指導學員操作。雖有教官帶飛，但該機速度快，因此機毀人亡的事故時有發(fā)生。第三、四期學員均使用阿弗羅式教練機完成學業(yè)。1923年5月，土匪孫美瑤劫持津浦線列車，南苑航校教育長蔣逵、保定航空隊教官沈德燮駕駛阿弗羅504K教練機飛臨匪巢上空偵察、示威。1925年后，時局愈發(fā)動蕩，航校終止招生。

除了培養(yǎng)軍事航空人才，民用航空也進入了北洋政府的視線。1919年1月，交通部成立“籌辦航空事宜處”，該處馬上購買英制“亨德利·佩治”式雙發(fā)大型運輸機6架、阿弗羅教練機2架，并擬定全國民用航線。1920年5月7日上午，該處亨式機“京漢”號由英籍飛行員麥肯錫駕駛，搭乘英國駐華公使、交通部代表等乘客15人以及部分郵件報刊，由南苑起飛，歷時1小時安抵天津賽馬場。中國商業(yè)航空由此開端。

當年夏，直皖戰(zhàn)爭爆發(fā)，該處撤并至航空事務處，亨式機被直、奉軍閥瓜分。1922年3月31日，一架在保定上空進行空中游覽的亨式機，返回落地時因高度過低，機尾觸樹而失火墜毀，機長馬毓芳、副駕駛田光霖、乘客馬桂山等機上14人全員遇難，是為中國民航史上首次重大空難。

京津試航后，北洋航空機關(guān)還使用維梅式運輸機開辦過北京至濟南的航線、北京至北戴河的夏季臨時航線，以及長城游覽飛行。此外，還誕生了中國首支航空警察部隊?？上抻谌肆ξ锪εc時局，這些花費不菲的航線多半是虎頭蛇尾，無力維持，甚至連航空主管機構(gòu)也數(shù)度更名、撤并。隨著國民革命軍北伐進入北京，多年來治理失效的北洋政府結(jié)束，中國航空史上這段混亂歲月才走進歷史。

當航空成為一種時尚

1927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不久，當局設(shè)立軍政部航空署，管理全國航空事務，同時訂購新式作戰(zhàn)飛機、開辦中央軍校航空班以培養(yǎng)飛行人員。中原大戰(zhàn)期間，航空署下屬航空隊參加對閻錫山軍隊的轟炸?！耙弧ざ恕变翜伦兤陂g，航空第二隊隊長石邦藩駕駛K-47戰(zhàn)斗機迎戰(zhàn)日機，揭開空軍抗戰(zhàn)的序幕。1933年2月，航空署人員開始佩戴空軍軍銜和帽徽，表明航空部隊脫離陸軍，獨立成軍。1934年5月，航空署改組為航空委員會，蔣介石兼委員長。借助“圍剿”紅軍、鎮(zhèn)壓閩變等軍事行動，航委會收編各地自辦的航空力量，在社會上開展“航空救國”、向蔣介石“捐機祝壽”運動，募得民間捐款購買飛機。這些舉措顯著提升了空軍實力。

“黃金十年”中，商業(yè)航空也發(fā)展迅速。1930年8月，中美合營的中國航空公司正式成立，使用洛寧式水上飛機及史汀生式客機運營滬蓉、滬平、滬粵、渝昆航線。隨后，中德合營的歐亞航空使用容克客機，運營滬滿、滬蒙、滬新航線。廣東、廣西地方政府不甘落后，籌辦了西南航空公司，以對抗“中航”“歐亞”對兩廣地區(qū)的滲透。

彼時各航司初創(chuàng)，政商巨子、軍界要員、文化名流有幸成為嘗鮮的“空中客”。其中就有以《再別康橋》《翡冷翠一夜》蜚聲文壇的新月派詩人、散文家徐志摩。徐曾向沒坐過飛機的梁實秋夸耀：“坐飛機很有意思的，速度快，平穩(wěn)之至。在飛機里可以寫寫稿子，早上在北京吃早點，到上海正好吃午飯。”

事實上，當時的機艙沒有增壓、隔音和空調(diào)環(huán)境，遭遇氣流的顛簸與暈機的困擾使坐飛機很難如詩人說的那般浪漫。朱自清回憶從昆明至重慶的空中旅行時就直言：“暈船暈機之苦且不談，所見之大，也未必可觀?！绷钊送聪У氖?，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中航史汀生客機“濟南”號在大霧中誤觸濟南開山墜毀，機長王貫一、副駕駛梁壁堂同機遇難。

偶發(fā)的事故，不會阻止摩登男女對天空的熱情。除了乘坐商業(yè)航班出行，各公司推出的空中游覽活動一直深受歡迎。1937年初，上海作家孟述祖為了體驗中航“最新式巨型機”，特意一早乘坐DC-2客機赴南京，在參觀了中山陵、夫子廟、玄武湖等景點并會見親友后，下午便搭機回滬?？罩袃尚r二十分往返滬寧的經(jīng)歷，讓他發(fā)出了“非飛機，曷克臻此”的感慨。航空先驅(qū)劉沛泉將自己的婚禮搬上了飛機，新人在萬米高空交換戒指、宣讀誓言，為航空史添上浪漫一筆。

對于那些年未有機會“御風而行”的普羅大眾而言，航空夢是報刊對張惠長機組首次全國飛行的追蹤報道、是“航空救國”游藝會上影星蝴蝶的亮相、是一場扣人心弦的空戰(zhàn)電影、是一張張航空公路建設(shè)獎券、是旗袍美女與飛機合影的月份牌、是孩子手里心愛的木頭飛機玩具；抑或只是頭頂那片安靜的湛藍天空，因為那是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對和平歲月的最后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