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曾說,思想家的可貴在于精神力極強固,能把所有東西克服或同化,融進他們的思想體系?!啊@些思想家的固有思想,就如同風琴的低音主調(diào),任何時刻都支配一切,絕對不會被其他音調(diào)所壓制?!蹦切┪茨茏叱鰰镜膶W問家,缺乏的正是一架自己的風琴,總是反復彈奏別人的音樂。
梁漱溟受過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曾沉溺于佛學,研究過印度哲學、西方哲學,當他一旦在儒學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位置,便仿佛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低音主調(diào)”,創(chuàng)立了新儒學思想。那些曾先后影響過他的知識、學問,就全部隸屬于他的思想體系了。
我為大象出版社策劃的一套“大象人物聚焦書系”,其中就有梁漱溟,因而與其子梁培寬先生有過深入接觸。當時我想請梁先生提供一些圖片,沒想到他愿意拿出一大摞梁漱溟晚年批注的友人來信。我得知后喜出望外,當即約定,前去拜訪。
2007年夏,我第一次走進梁培寬先生位于北大承澤園的家,并且見到了那些彌足珍貴的信札原件。那是31年前的1976年,83歲的梁漱溟已是歷盡滄桑的暮年老人。也許是為了重溫歷史排遣懷舊之情,也許是為了重睹舊物歸納一生,他從箱底找出友人來信,靜靜細讀,凝神回味,興致所至就揮筆批注。于是,他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份特殊禮物——“梁漱溟批注友人來信”。我一邊翻看這些信札,一邊遙想當年老先生用心批注時的情形,心中充溢著一種悵望千秋、蕭條異代的蒼涼感。
經(jīng)梁漱溟批注的友人來信達數(shù)十通。寫信者包括歐陽竟無、胡適、黃炎培、陳銘樞、熊十力、馬一浮、馮友蘭、張申府、葉麟、唐君毅、黃艮庸、陳仲瑜、云頌天等政界、文化界人士,其中大多為梁氏的同輩友人或?qū)W生。來信時間,最早者在1916年前后,最近者在1976年,歷史跨度長達60年。
老先生的批注或寥寥幾字,或數(shù)行,或整頁。一般在來信原件上以毛筆直接批注,有時也單獨附加一箋,詳加說明。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而改加蓋名章。名章為“梁漱溟印”,四字系隸書,陽文。批注有時注明時間,有時則無。批注內(nèi)容不一,或介紹來信背景,或批改信中文字,或借題發(fā)揮,對往事、對當事人予以點評。
這批書札被命名為《梁漱溟往來書札手跡》,在2009年出版。梁培寬希望我為此書寫序,我只能勉力為之。在出版過程中,梁培寬寫信給我,對諸多細節(jié)頗為認真嚴謹。寄去的校樣,他看后致信:
李輝先生:
《往來書札》校樣共看了兩遍,終于今日(十四)交出,由但漢瓊同志取走。其中應(yīng)作改動的均一一用紅筆標明修改。至于是否恰當,以及有無疏漏之處,還希望先生再看看,把把關(guān)為好。另有幾個問題需與你商討:
信件標明年份是個難題。有的解決了(靠查日記、查信件內(nèi)容等方法),有的只能推斷為什么年代。這如何標明?似有兩種辦法;“二十世紀五十年代”?,F(xiàn)在我采用的是后者,以為似較簡明,不知是否恰當。
《相關(guān)人士簡介》又有少量改動或補充,因為后來又查明了一些原來不清楚的事;但字數(shù)仍控制住,沒有增加多少。
關(guān)于先生執(zhí)筆的《代序》一文,末后提及“朝會”活動情景,引用了汪東林的《梁漱溟問答錄》中的一段文字,而這段文字是汪東林先生據(jù)《朝話》一書中的一段文字,“加工”而成?!凹庸ぁ本屯д?,如汪書中有“抑揚朝氣”的話,即令人費解(“朝氣”只須“揚”,何須“抑”)。因此,還是以引用《朝話》書中原來文字為好,這樣才更真實,才是先父本來的話。(現(xiàn)將《朝話》中《〈朝會的來歷〉及其意義》一文 ,復印一份,隨此信寄上,供參考。)
此外或許還有些不大不小的問題,待先生最后看校樣時,如果發(fā)現(xiàn)了,需要我處理時,即請以電話與我聯(lián)系,盡快解決。
國慶前去重慶開會,去之前兩三天正好送來校樣。而校改工作只有待重慶返回之后才著手,因此被延誤了約十天,至今才得完成。這是應(yīng)當說明,并表示遺憾的。
順祝
編安!
梁培寬上
十月十四日
梁漱溟筆下描繪的與學生“朝會”的場景,令人神往不已。1924年,他到曹州中學主持高中部,將教學相長增加了新的含義,即辦學一面是與青年為友,另一面也是自己求友。他把學??醋髁私挥训膱F體,僅半年,回北京時就有十幾位山東的高中學生跟隨。足見他所具有的吸引力和凝聚力。梁漱溟和這些學生一起在什剎海租房同住共讀,開始了一個重要的交流形式——朝會。每天早上,他與這些學生靜坐共讀,并即興講授心得。這種形式堅持了多年,《朝話》即由這些講授記錄結(jié)集而成。梁漱溟這樣寫道:
如在冬季,天將明未明時,大家起來后在月臺上團坐,疏星殘月,悠懸空寂,山河大地,皆在靜默,惟間聞更雞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興起,特別的感覺心地清明、興奮、靜寂,覺得世人都在睡夢中,我獨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責任之重大。在我們團坐時,都靜默著,一點聲息皆無。靜默真是如何有意思??!這樣靜默有時很長,最后亦不一定要講話,即(使)講話也講得很少。無論說話與否,都覺得很有意義,我們就是在這時候反省自己,只要能興奮反省,就是我們生命中最可寶貴的一剎那。?
師生之間,竟有如此美妙、和諧的境界!
梁培寬曾感嘆:先父昔日的那些青年朋友后來漸入暮年,或因政治運動的風吹雨打,或因體弱多病,竟然多先于先父離開人世。而先父暮年寫成《略記當年師友會合之緣》一文,字里行間都流露出對昔日師友之情的懷念。
《梁漱溟往來書札手跡》出版后,我請梁培寬、梁培恕兩位先生編選一本他們筆下的父親,命名為《父親梁漱溟》,于2014年出版。編選的過程中,我讀到兩篇從未見過的梁漱溟的大作,一是《周恩來總理——如我所知者》,一是《論毛澤東主席的晚年》。其中《論毛澤東主席的晚年》一文寫于1976年5月28日,縱論梁漱溟眼中早年與晚年的毛澤東。在文章中,他寫道:
毛主席不習慣于收斂克制,素有飲酒吸煙等嗜好。記得1952年8月7日午后在中南海頤年堂他的書齋見面談話時,他自己要吸煙,先取紙煙一枚遞給我。我說從不會吸煙,他點點頭,說聲“好習慣”!那時節(jié)他曾一度戒煙(因為醫(yī)生提供意見),但不久,忍不住又抽起煙來。
《父親梁漱溟》一書雖然只有10萬字左右,卻呈現(xiàn)了梁漱溟的可敬可親,以及在時代漩渦中剛正不阿、坦蕩執(zhí)拗的人格力量。長子梁培寬還寫了一段卷首語:
一切有生之物唯人有心。有心,使人對外有創(chuàng)造,對內(nèi)有涵養(yǎng)。中國有句老話叫“動于衷而形于外”,意思是說凡內(nèi)心有的,總會表現(xiàn)于外。
受命編一本小冊子介紹先父,便從我們兄弟二人過往所寫的長、短篇中摘取十萬余字。文體不盡相同,但全屬記述先父不同時期生活、活動的舊作,期于將他“形于外”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先父嘗說,東方之學(儒、釋、道三家)雖有不同,但同是反身向內(nèi)認識自己,與西學之向外用力(認識和利用物)正相反。又說,東方之學收效在改變?nèi)说臍赓|(zhì),竊以為這就是平常說的有涵養(yǎng)。
當前社會于東方之學頗疏遠,倘若通過先父這個人使讀者對東方之學有一種感知,坦白說,那正是我們所期待的。
梁漱溟先生于1988年去世,享年95歲。他最后一次公開露面是在1987年11月中國文化書院舉辦的“梁漱溟學術(shù)思想國際研討會”上。
在這次會上,梁漱溟以堅決的口吻表示:“我不單純是思想家,我是一個實踐者?!被仡櫫菏榈囊簧?,他做過政治記者、想過出家、當過北京大學的講師。為了解決如何建設(shè)“新中國”與“新世界”的現(xiàn)實問題,他不僅寫下了上千頁的文章,還走出書齋,開展鄉(xiāng)村建設(shè)“革命”、創(chuàng)辦報刊、積極參與國事。無論人們?nèi)绾慰创?,梁漱溟始終走在探尋兩個問題的道路上:一是人生問題,即人活著為了什么;二是社會問題,即中國向何處去。梁漱溟雖已遠去,但他思想的風琴依舊彈奏著他自己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