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冰
對面山花
三月,家鄉(xiāng)的映山紅定是燦爛地笑著。
老家門口對面的山叫嶺子倒乎。打記事能跑起,便不知深淺地野游,也就發(fā)現(xiàn)了嶺子倒乎那片映山紅。那當兒的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也有知曉的人能說出杜鵑的,沒放心上。我只記了個山荊子花,老大了才知道誤叫了不知多少年。唉,沒知識真可怕!
有映山紅的那座山通到頂叫小黑洼。在響應(yīng)承包自留山那會兒,我們家承包了小黑洼地界。黑洼那兒有幾堰荒地,父母抽出大把時間,起早貪黑地把它修整好嘍。到第二年開春,熏上幾堆肥,就整堰整堰地撒種下胡蘿卜籽。黑洼地處高勢,土質(zhì)屬落葉黑土,土層厚實,到秋收時節(jié),胡蘿卜的收成自然沒得說啦。
勞有所得必是高興的。每逢開春修地歸途,母親就會順便折幾枝映山紅回來,找個玻璃水瓶一插,放在木柜上,三間石板房一下子就亮彩起來。我也喜歡踩著板凳,把柜蓋擦得油亮亮的。從此,她的美便種在了我的心底。
從家里出發(fā)到她的領(lǐng)地,少說得一公里遠。你興許會說,邪乎吧!一公里遠在家能看到?嘿,還就是能望見,不光這兒,關(guān)鍵是能望見她時,整面南山坡,由她帶出的一撮撮山桃暈染,也就躍入眼簾啦。
年長了,膽兒也跟著肥。折山花也就成了我和小伙伴逢春必做的一件趣事。也曾擔(dān)心如此折來會不會哪天給折沒嘍,母親說:不礙的,不修不茂,但要留主枝。
后來我走出了大山。每年映山紅盛開時節(jié),即便趕不上回山,也要致電問問娘親:嶺子倒乎的映山紅開了沒?耐煩的是可得知花的開與不開,不耐煩的就是娘親的嗔怪——想知道也不回來看看!每此,會閉目仰思,想那個早春、嶺子倒乎的那叢鮮艷!也只有從小望著她長大的山里娃,才更懂得那份藏于心底的情有多深、有多釅!
一點兒也不用懷疑,那必定是鎖定一輩子的愛了……
小院蟬
習(xí)性隨天。小院就這么幾棵樹,椿樹、花椒和香槐。椿樹長得最高,香槐守在大門口。蟬(山里人管它叫嗚嚶娃)不于這兩棵落腳,偏偏纏在一棵滿是刺刺的花椒樹上,變換著位置,且鳴叫聲遠。
嗚嚶娃的叫跟嬰兒的哭有一拼,高興了給個動靜,不高興了也給你送信。天悶欲雨時,雨過天晴時,嗚嚶娃都有反應(yīng)。雨逼近了,天沉沉的,它嘶啦啦的長調(diào)一陣緊似一陣,雨一露面便沒了聲。等雨過了,陽光剛移出云朵,它便又開唱起來,且是不覺累的那種……反正這山上猛禽少見,大肚兒蜘蛛人們也不待見,貓侵犯也有難度,索性它就豪放著。秋蟬鳴聲最響,你越是想午休會兒,它鳴得就越歡。情急時就去花椒樹下轉(zhuǎn)著圈兒找它,以便捉了來喂貓。等你無從下手時,忽悟出它為何專揀花椒樹棲,便不由自主停下捉念,憐惜起它的短生來……
出塵飲露,一個季節(jié)(2至3周)便是一生。想來一個生命,高潔一生,也只為一鳴,最后又回歸生身處。出世高隱,命盡藏深!如此思來,嗚嚶娃應(yīng)是最有立場的,打哪兒來回哪兒去,不偏不離,承續(xù)著純粹。對,嗚嚶娃是真的純粹者。
我找到了!
落地生根
落地生根也叫“不死鳥”,屬景天科草本植物,云南白藥的醫(yī)藥功能她具備。
不死鳥到我手中時只四片葉子,莖軀很粗壯,有長長的根須。我特意找了一個棗泥色的花盆,紅配綠挺好看,把她植下土,使她穩(wěn)穩(wěn)地扎下根來。也就半年時間,落地生根出落得亭亭玉立。其姿態(tài)次第分葉,層層拔高,葉葉相疊,似竹非竹,氣節(jié)不讓,無人不夸修養(yǎng)得好。
漸漸地,夸獎她的人越是多起來,個子也越發(fā)高長。可眼見得脖子細了,葉子瘦了且羞卷著,不舒展,不痛不癢的。我有了些擔(dān)心和恐慌。從她寬厚的掌心上我還見分娩出的小葉葉,似微版綠蝶,竟要飛的樣子,預(yù)示了她的運程,讓我更覺危機的逼近。
終于有人看上了她的模樣,我鬼使神差折斷她的頭,拱手送了出去。一則想讓她的美像我接她進室時一樣地美好下去,二則實不愿看她在我眼前頹廢掉。所以做了件又蠢又傻的事兒。
真的是要了她的命!
其實從我把她折首送人時,潛意識就讓我心頭一緊:錯了,頭沒了,身子還能撐多久!悔恨就開始抽打自己的心。果然,她開始報復(fù)我對她的虐待。沒了頭她再也不拔高了,不向上伸展啦!更讓我感到慚愧的是,如此殘酷狀態(tài)下,她從不節(jié)外生枝,只是,只是她的臂膀和手掌更加蜷縮,膚色也日日變差,從紅綠到綠,綠到褐色,再由褐色變黃,然后癱軟,搭在盆沿上……接下來的又一層面容倒顏,也隨著色變癱軟下來,后續(xù)疊壓在先倒下的癱軟上……我實在接受不了這種信號!
必須拯救她!我又一次擺布她的命運。先是把她粗壯的軀體徹底從花盆中移出,移植到了屋外的厚土中,以求厚土給予她力量,滋養(yǎng)她能存活下來。雖然沒了頭,個子還是高,怕招搖引禍,隨后我又把她攔腰折斷,一枝四葉留泡在室內(nèi)花瓶中。如初接她入室一樣,心想再泡些根須出來命就能扛住。唉!生命就這樣被我無知的善待又一次分割,且一個在室內(nèi),一個在室外。結(jié)局殘痛??!她們雙雙去了……在我不分時令、不知命理的主觀臆斷中,她們的軀體癱軟在了土壤和花瓶兩地,如埋咒的雕塑,靜靜地倒在那兒,看著我……
沒理由不接受這懲罰,我也必須面對。倒下的雕塑漸漸讓我清醒,悄悄地把她的殘軀片片收好吧,一并葬于厚土中……
曾經(jīng)的花盆還在,土也在,種點什么呢?這盆沒倒掉的土哇……激動得我差點喊出來,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笑了,且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個留著小須須的綠芽芽往土壤里固定,這些個落地的綠微蝶喲!
她們居然還活著,我甚至忽視了從那寬厚的掌心上分娩出的小生命的去向啦,如獲至寶啊!
一個姐妹走近跟我搭話:“姐,這些個小綠芽芽是什么植物,好養(yǎng)嗎?”
“好養(yǎng)呀!她叫——落地生根……”
咫尺之地
說不清母親怎么想的,這雞鴨鵝雁的為什么圈一起養(yǎng)?
坐在門檻上正發(fā)呆的我,被呱噠……呱噠……的聲音驚過神來,是那只小野雞出成績了。老娘親聞聲而動,三步并作兩步,手腳麻利地直奔雞棚,口中念念有詞:“死公雞,光吃不產(chǎn)出的主,還總惦記撈便宜,看你快還是我快!”話一收,豆青色的小野雞蛋牢實地握在了她的手中,不乏得意地笑道:“這兒一窩,最數(shù)小野雞下的蛋好吃,不愧是闖江湖出身,真填活人,一天一個貢品,又嫩又細,還不腥。一會兒就給你煮了??!”看都不看我,丟著一句話進屋去。好笑之余,目追母親的背影,不由得一陣心酸……
“媽,您說,非把個大雁、鵝和小野雞關(guān)一塊兒養(yǎng),它們多憋屈呀!能飛不讓飛,能跑不讓跑,能游不讓游的!”
“不懂了吧?你們不是都愛講什么競爭力嗎?我這個雞棚里,它也講。”老娘還自信地秀起名詞啦。
“那您說說,怎么個講法?”
“聽著啊:個頭大的,吃得就多,下的蛋也大,所以大白鵝占主位;小野雞吃得雜,腦殼活,動作快,產(chǎn)蛋量高,質(zhì)量好,它的成果這窩的成員都惦記,也最是讓人不省心;大雁吧能飛,雖說翅膀硬卻奓不開,可它的蛋殼厚啊,誰都喯不動,氣得大白鵝直擰雁的脖子……哈——哈——”一串開心的仰頭笑聲。
說來也是,看那大雁被大白鵝啄得脖子都露出血絲啦!
“媽,干脆把鵝宰了算了,能吃,能喝,能拉,不愛下蛋不說,還總盯著蛋窩,做不勞而獲的事兒!”我不自然地露出反感的言語。
“你還別說啊,不下是不下,下一個就頂倆。姿態(tài)個頭擺那兒了,沒得爭!”
“還有那只老母雞、紅冠公雞、小白鴿呢,有什么哲學(xué)可講?”我接茬問。
“你看啊,這老母雞呀想得開,守本分,一天一個蛋,愛誰要誰要,呱噠呱噠完成任務(wù)算完事兒;小白鴿最小,是個精靈,吃不了幾口小食,沒成果,也不窮咋呼,最悠哉啦;再說這紅冠公雞,雖說愛惦記別人的成果,可它真有用,與大白鵝搭一幫,紅白二將避邪呀!”
根本不在乎我的反應(yīng)。呵呵,我可是真服這老太太的圈養(yǎng)之道啦……
第二次回娘家是兩個月后。進院門給報信的還是那只大白鵝,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圈里的陣容明顯小了。少不得問老娘個究竟。
“媽,那雁和小野雞呢?”
“唉,還是適應(yīng)不了唄,大雁的蛋殼太硬,鵝啄不動,就擰它脖子,雁行動又慢,生生地讓鵝給欺負死啦!小野雞不知為什么搞罷工,不吃不喝也把自己給耗死了……”
母親訴說時,一直伸著脖子盯著窗外的雞棚看,我分明看到了一雙無助的眼神。等回過頭來,還不忘補上一句:“是位置,位置不對……”
(標題書法:陳小平)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