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xué)教師韓沫儒是中醫(yī)世家,退休后苦心鉆研醫(yī)術(shù),親自上山采藥,惠及村民與鄉(xiāng)鄰。他如何放下仇恨,給差點整死自己、妻子因此而喪命的仇人治?。克秩绾螌⒈怀鹑酥佣敬蛑林貍呐畠浩鹚阑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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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藥的壺“咕嘟嘟”地響,滿屋彌散著五味雜陳的中藥。韓沫儒守著小爐子,旁邊的短柴,如同一疊疊方便筷,齊整整地摞著。他撿起一枝,謹慎地添到壺下,火苗在他的控制下,燒得不急不躁不慍不火。
藥是煎給村西頭肖文戈的,他得了胃癌,韓家的這把藥壺,把他在鬼門關(guān)外擋了三年。大醫(yī)院都放棄了,韓沫儒卻鍥而不舍。在他的潛意識中,天下沒有治不了的病,只有不會治病的大夫。
公雞突然叫了,干脆而又嘹亮,打破了村子的寂靜。韓沫儒推開屋門,天還一片漆黑。閨女韓瑞香家的公雞,總是這么急,不等天光顯亮,就扯起喉嚨,沒完沒了地宣誓主權(quán),非要告訴龍棲村的人,沒它不行。
韓沫儒嘀咕一句,這瘟雞,和主人一樣,矯情。
閨女四十大幾了,還常拗著他,他嘴上看不慣,心里卻惦記,站在院里,踮起腳,望向閨女家。閨女愛熬夜,常睡懶覺,他曾無數(shù)次規(guī)勸閨女,“陰氣盛則寐,陽氣盛則寤”,閨女不聽,只好任其辰時補虧。見到閨女家的窗還留在夜里,他才安心。公雞白吵了,閨女沒醒。
回到堂屋,繼續(xù)熬藥。家里的藥壺上百把,每個壺熬啥藥,都有講究,不能亂了。還有熬藥的柴,不同的藥,火候不同,柴火也不同,果枝、槐枝、荊枝、稻草、茅草,各燒各的藥。藥性、藥理,藥與藥的相輔相成、相生相克,都在火中融為一體。每一劑藥,都是獨特的世界,都有自己的熬法,其中的道理,韓沫儒說上一天也說不完。
西邊的那間大屋子,是韓家藥房,“嚓嚓”的碾藥聲,不絕于耳。孫子趙飛,比雞還勤快,燈光下,正襟危坐,雙腳有板有眼地搓碾棍。磙子在藥船里鐘擺般滾動,碾開了酸棗核,碾碎了酸棗仁兒,碾出了白白的藥末兒。
韓沫儒戴上老花鏡,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到鏡片上了,一動不動地盯著碾碎的酸棗仁。忽然,他的臉陰沉下來,厲聲說,走心了。
孫子嚇了一跳,碾藥是機械動作,自己的心思跑了,爺爺咋會知道?韓沫儒用拇指蘸出藥末兒,指點著孫子,藥是有心的,你三心二意,它就心猿意馬,粉末粗細不勻,藥效就不會天人合一。
孫子瞄了眼爺爺,提醒一句,藥店有破碎機,只需幾秒。
韓沫儒的臉沉得像何首烏,打斷了孫子的話:想偷懶兒?
孫子的臉嚇白了,連忙搖頭。
爺爺?shù)哪樣只謴?fù)成慈祥的老人參,接著說,人有人格,藥有藥性,機器不通靈,粉碎了藥魂兒,燙壞了藥性,藥勁兒不夠了。孫子哦了聲,如同每一次犯錯,不等爺爺發(fā)話,背起了“十八反”,半蔞貝蘞芨攻烏……
爺爺并沒原諒孫子,讓他接著背《金匱要略》。孫子早已倒背如流,仍不失耐心,問曰:上工治未病,何也?師曰:夫治未病者,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
韓沫儒側(cè)耳傾聽,孫子雖然背得流暢,卻像念經(jīng)一般,顯然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他嗅了嗅藥味兒,又揭開壺蓋看了眼,便撤了煎藥的火,讓藥湯自然涼下去。隨后,他又找出荊條簍,把小鋼鎬丟進去,準備背上藥簍,上山采藥,順路把藥湯送給肖文戈。
孫子背完了,抬眼瞅爺爺。韓沫儒眉頭微微蹙起,張仲景的藥理,需要用一輩子領(lǐng)會,光是會背,遠遠不夠,畢竟是孩子,沒有學(xué)會走心。于是,他板著臉說,背《莊子》。
孫子碾藥的腳頓了下,困惑地瞅著爺爺,似乎在問:《莊子》和藥有啥關(guān)系?爺爺?shù)难劬Φ稍趯O子的身上不動了,雖說沒責(zé)備,卻比責(zé)備更嚴厲,那意思在說,碾藥是童子功,停一下就會少一分藥性。孫子不敢怠慢,腳的力度和速度重新均勻起來。
爺爺說,人還有一種病,叫心病,莊子會治。
孫子不是親孫子,十八年前,趙飛未出滿月,就被韓沫儒抱進懷里,從此,沒再分開。
那年,韓沫儒告別黑板,舍下語文書,退休賦閑。有了闊綽的時間,他開始從容地整理祖?zhèn)鞯乃幏?,重新驗證各種中草藥的藥性,打算下半輩子活出個第二春。誰想到晴天落霹靂,遙遠的哈爾濱傳來噩耗,當包工頭的閨女婿,被墜物砸死,女兒韓瑞香瞬間成了寡婦。
千里迢迢奔喪,遇到的事,比死了人還糟糕,除了工人追屁股討薪,更難纏的是閨女婿養(yǎng)了個小的,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追到了殯儀館,要生活費、撫養(yǎng)費、青春損失費,還要分家產(chǎn),否則,甭想火化。閨女婿有幾個閑錢燒的,趁閨女不在身邊,生出花心。出了事兒,就露餡了。
工程不大,油水不多,靠大伙的辛苦錢滋潤了小三兒,工錢沒給,工頭卻死了,工人們紅著眼睛找家屬。閨女婿的爛事兒,親家不認賬,閨女不認可,工人們不依不饒,打成了一鍋粥。閨女的眼里只有怒火,沒有悲傷,反正人死了,向死人要去,攜尸要挾,隨便!反正我恨死他了,暴尸荒野,死無葬身之地,活該。
韓瑞香想,人死賬爛,工人們丟了血汗錢,豈能認可。好在韓瑞香還有個墊背的,順勢一推,指尖頂向了小三兒,大吼一聲,錢都在狐貍精手里呢!小三兒不僅無利可圖,馬上就要引火燒身,丟下孩子,扭頭就跑。
整個殯儀館,只有這個棄嬰,完全徹底地為自己號哭。
這番亂象,韓沫儒既心酸又尷尬。小三兒跑了,趙家和閨女誰也不想養(yǎng)丟下的孩子,吵得一塌糊涂。趁著親戚爭論孩子往哪兒送,他抱起小趙飛,頭也不回,徑直奔向火車站,趕回了遼西走廊的山村。
一晃,十八年過去,趙飛長大成人,韓沫儒也快耄耋之年了。
祖孫倆前后腳出了院子。
孫子鎖上大門,推著自行車,跟在爺爺身后。孫子在念高中,每周回來一次,給爺爺打下手,周一早晨趕回二十里外的縣城。
韓沫儒抬頭望向天空,天色由墨黑轉(zhuǎn)向幽藍,啟明星愈加明亮。孫子說,飯燜在鍋里,菜也洗凈了,早點回。
每次回家,孫子總是做好早飯,再去上學(xué)。真是懂事的孩子,一絲微笑漾在臉上,藏在夜色里。韓沫儒覺得,這輩子最值的事兒,就是收養(yǎng)趙飛。開始那些年,鄉(xiāng)鄰們不斷勸他,給孫子改姓,或者干脆叫他姥爺。他始終不同意,孩子本來就是趙家的血脈,何必隱瞞,讓孩子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誰,來到這個世界不容易。他不能把韓家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帶進棺材里,早就把孩子的人生坐標立好了,就是張仲景。
孫子真爭氣,十七歲時,中醫(yī)藥的基本功,不亞于坐堂七年。
韓沫儒催孫子快上學(xué),孫子不走,看到爺爺抱著藥罐子背著藥簍子辛苦,執(zhí)意為爺爺分擔(dān)。他遲疑一下,把藥罐子交給孫子,接過了自行車。孩子腿腳靈便,自己老了,磕磕絆絆的,晃灑點兒藥湯,藥性就不準了。
微曦的天色里,一老一少的剪影,瞄著遠方剪影狀的山,行走在龍棲村的街巷。
正是霜繁露重的深秋,頂霜掛露,陰陽交替,藥性恰好收納于根莖中,正是采藥極佳時。錯過今天,便是一年,況且明年陽光雨露是否得體,春發(fā)夏長秋貯,能否恰到好處,尚未知曉,采藥之事,不可懈怠。
韓沫儒幾乎不從藥店購置草藥,不管多遠多難,都到野地親自采,頂多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和院里模擬野生狀態(tài),播下各種藥材的種粒,讓它們自由生長。這樣下來,給別人的感覺,他們家雜草叢生,荊棘滿院,如同多年無人居住的空殼房。
他討厭種莊稼那樣種藥,藥性本該天成,人工種植,施肥打藥,除草灌溉,難免急功近利,催苗速成,黃連不苦,五味乏味,人參大如胡蘿卜。長此以往,中醫(yī)早晚亡于中藥。
韓瑞香的家,在村子的中間。公雞識得韓沫儒的腳步聲,叫得更響亮,執(zhí)著地呼喚太陽,像是喊他進院,也像命令陽光照亮他腳下的路。閨女家的公雞,大概是村里唯一的公雞了,村里的人越來越稀,自然,公雞也會越來越少。即使還有那么幾只,也成了偽娘,半啞不啞叫兩聲,一旦被閨女家的公雞找到,準會啄個半死,那意思是,不會當公雞就別叫。
閨女常帶著公雞,驕傲地結(jié)伴而行,一塊兒花枝招展地張揚。
韓沫儒一生最大的憾事,是自己的兩子一女,未能承襲祖業(yè),木棍打折了好幾根。十八歲了,十八反都背不準,更別說診脈三字經(jīng)了。真的把祖?zhèn)鞯姆阶咏唤o他們,還不得誤人性命。好在趙飛天賦極佳,五歲能讀古漢語,八歲能誦《本草綱目》,望聞問切,點點即通;各等草藥,過目不忘。
兩個兒子雖然學(xué)業(yè)未成,卻不乏生意腦瓜,買進賣出,做出了名聲,在城里住著大樓房,活得有模有樣。唯一讓他操心的是老閨女,對他撫養(yǎng)趙飛耿耿于懷,不斷地索要錢物,想把他擠干拿凈,沒錢撫養(yǎng)小孽障。好在他有一技在手,求醫(yī)者慕名而來,不至于山窮水盡。
寬容閨女,是看外孫女的面子,外孫女比趙飛大五歲,有個小大姐的樣兒,對弟弟呵護有加。何況閨女也不是一無是處,為了外孫女,寧可守寡??勺源蛲鈱O女上了大學(xué),閨女對他的責(zé)備變本加厲,還把手伸向了他的兩個哥哥,讓他們出資,在村里蓋門市,開超市。兩個哥倒也慷慨,老妹子留在村里照顧父親呢,要啥給啥。
韓沫儒聽得不順耳,他腿腳硬實著呢,不需要別人照顧。勸說老閨女,人要有志氣,不該向別人伸手。
女兒賭氣地說,你若有本事,我就不向別人伸手了。
韓沫儒面沉似水,全縣找不出比他還高明的中醫(yī)了,還不算有本事?
女兒滿臉的不屑,這么有本事,治好我媽了嗎?
韓沫儒只得閉上眼睛,長嘆一聲,這是他一生的痛。孩子媽去世四十多年了,那時妻子臨盆,他被扭送到公社的主席臺,掛大牌子陪走資派。批斗會結(jié)束,剛趕回家,妻子產(chǎn)后大流血,銀針用上了,中藥也熬了,沒管用,送到醫(yī)院途中,氣絕身亡。
挨批斗的委屈立刻全散了,總認為韓家世代名醫(yī),自己的醫(yī)道也不悖祖先,不算高深,也夠得上高明??擅鎸ζ拮拥漠a(chǎn)后大崩漏,卻腦子空空,束手無策,眼看著妻子撒手人寰。從此,他不肯原諒自己,寧愿鰥居,決不續(xù)弦,用一生贖罪、研醫(yī)。
村子的西頭,緊挨著京沈高速公路,一道涵洞橫在肖文戈的家門外,這是村里上山的唯一通道。肖家高大的門樓,像守著涵洞的門神,讓每一個上山的人感到心里發(fā)緊。
高速公路上的車輛晝夜不息,肖家的吵鬧聲也晝夜不分。肖文戈的兒子肖山林,幾乎每天都借酒勁兒,炒爆豆般罵老爹和老婆。好在車輛的噪音大,掩蓋了些吵罵摔打聲,不至于讓全村雞犬不寧。
孫子把藥罐放在肖家的大門石上,顯然,他不想進院。孫子是有教養(yǎng)的孩子,這樣的草包人家,即使再有錢,也誘惑不了他。
別看肖山林在村里兇得像藏獒,可一見到趙飛,立刻變得溫順了。趙飛在襁褓時,他是這樣;長成大小伙子了,他還是這樣。如此這般依然如故,還真不大符合肖山林的脾氣。孩子剛到龍棲村時,肖山林親眼睛,親腮幫,親屁股,喜歡得不得了,不斷地和韓沫儒商量,孩子沒爹沒媽,送他當兒子。每一次,韓沫儒都煩得不得了。
每逢遇到趙飛在街上單獨走,肖山林總是蹲下來說,叫爸爸,要啥給你啥。
韓沫儒非常生氣,追上來,把孩子抱走。他要把孩子教成醫(yī)圣,不是占山為王。
肖山林的媳婦不能生養(yǎng),他特別渴望有個趙飛這樣聰明英俊的兒子。
公雞還在呼喚韓沫儒,聲音遠了些,聲嘶力竭中,有了那么一點哀怨。韓沫儒對著孫子說,去吧,上學(xué)去。
孫子依然沒動,目送著爺爺端著藥罐子進肖家。沒多久,爺爺出來了,顯然,這個早晨肖家出現(xiàn)了奇跡,沒再吵架,爺爺給肖文戈喂藥很順暢。趙飛跟著爺爺鉆過了涵洞,向著山上走去。開始的時候,韓沫儒以為涵洞太黑,孫子怕自己走摔了送他呢。后來,孫子還往山上送,邊走,眼睛邊往上瞭望。他突然頓悟,孩子的父親埋在了山坡上,爺爺再好,也代替不了父母,便說,去吧,去給你爸磕個頭。
孫子像得到了大赦,推著自行車,撒野般向山上跑。
前不久,村里來了輛越野車,下來個穿著白風(fēng)衣、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到處打聽趙飛爹的墓在哪兒。吉普車走的時候,墓旁堆滿了菊花、祭品和香燭。
韓沫儒這才明白,孫子這次回家,肯定聽到了風(fēng)聲,否則,碾藥時,不可能那么心不在焉。
孫子大了,心思多了。他背著藥簍子,獨自向山上走,扎進一道溝壑,便坐下來,不去瞅?qū)O子的背影。
風(fēng)傳來了遠處一聲凄厲的呼喊,媽——
2
地平線上的魚肚白在不斷地擴張,天的顏色漸漸變淡。高速公路上奔跑的車輛,燈光不再炫目。村子的輪廓完全顯現(xiàn)出來,有限的幾縷炊煙,虛無縹緲地飄揚。村外邊,孫子追逐太陽出升的地方,奮力騎著自行車,身影越來越小。
韓沫儒的眼睛潮濕了,哪個孩子不想媽?
天越來越亮,萎縮與衰敗的村落,無遮無攔地暴露出來。村里的街巷歪歪扭扭,各家門墻院落破破爛爛。雖說村里不失幾座好房子,比如,肖山林的家,筆挺高聳;女兒的家,規(guī)矩工整。但矗立在破爛的村里,卻很扎眼,與整個村子的凋敝極不協(xié)調(diào)。高速公路寬敞筆直,小轎車比著豪華,大貨車比著速度,廣告牌宏偉闊綽,電子屏色彩斑斕。把一旁的村子比得更破落、更寒酸,像都市里的乞丐。同樣,韓沫儒也是寒磣的家,只不過他是心甘情愿。
這些年,留在村里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癡苶呆傻,有點兒能耐的,都游蕩進城市,拾破爛都比種莊稼強。閨女的超市,生意寡淡得很,一天也賣不出幾個錢。聽說父親一劑草藥、一根銀針把誰治好了,韓瑞香就旁敲側(cè)擊,提醒人家,學(xué)會感恩。于是,店里的一瓶醬油,賣到了八十塊。
醫(yī)者本該懸壺濟世,自己有退休金,韓沫儒不想要任何人的錢,女兒卻打他的臉,誰的錢都想賺。
兩個月前,還有更打臉的事兒,想一想,他就唉聲嘆氣,女兒給肖山林生了個兒子,還張羅著辦滿月酒。你是寡婦,肖山林有家有口,名聲又不太好,就不能檢點一點兒?村子幾百年不曾出的丑事兒,居然攤到自己頭上。更讓人懊惱的是,女兒和肖山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他親眼看見,肖山林拎著鐮刀,從山上下來,韓瑞香喜滋滋地迎上去,又是拍塵土,又是挎胳膊,膩得發(fā)黏,像是八百年沒見過男人。而肖山林呢,見到韓瑞香臉上的兇煞惡神就跑了,變得豬八戒一樣饞,臊得他這個當父親的腦袋沒鉆進褲襠里。后來,他責(zé)備過幾句,女兒居然心煩地說,死鬼能和別的女人生孩子,我就不能找個漢子生孩子?
韓沫儒啞口無言。
他想不明白,無人不罵的肖山林,閨女從來不罵;無人不煩的肖山林,閨女從來不煩。
多年以前,肖文戈對抱不上孫子,也很著急,曾求醫(yī)上門。韓沫儒給肖山林的媳婦號過脈,開過方子,也捻過針灸,每一次都搖搖頭,不是沒找到癥結(jié),而是沒看出有毛病。從前,肖山林窮時,罵幾句騍騾子,踢幾下屁股,也就算了。后來,他發(fā)了,媳婦的肚子不鼓,除了咒罵,拳打腳踢是必修課,嘴巴也扇成了爆竹。
誰人臉上長繭子?有村以來,只有她一人,肖山林扇的。
在龍棲溝,肖山林罵人,比村里的雞鳴狗叫都頻繁,罵老爹,打媳婦,更是家常便飯。怨他爹空有野心,沒有本事,不能讓肖家門庭顯赫,日進斗金。罵他媳婦,灌進她肚里的精蟲能喂肥一頭豬了,一個崽兒都生不出來。
他搖搖頭,中草藥里,沒有一味藥能治好暴戾之癥。
韓沫儒的眼光從村落里收回,向山上瞭去,山雖然清冷,卻不凋敝,墳頭密密麻麻地擠在山坡上,像一列列隊伍,也像城市里疊起來的樓。此時,龍棲溝給人一種完全的錯覺,人住的村里,有一種鬼氣;鬼住的山上,卻有了一股人氣。烏鴉在墳頭上站著,呱呱地叫,仿佛講述每座墳里的故事。
十幾年前,龍棲溝的山,沒人承包,也沒有人跡,雜草繁茂,荊棘叢生,千種植物,自由競爭。在別人眼里,土瘠石露,樹木干虬枝曲,不能成材。雜草尖刺蒺藜,百畜不食,就算當柴燒,火軟得炕都燒不熱,無法和煤炭相比。可在韓沫儒眼里,山上就是百草堂,啥時缺中草藥,上山便采。
自打肖山林承包了山,漸漸地變成了另個樣子,草木荒疏,黃土暴露,到處是墳的森林。
村里放出話,把山承包出去時,村人嗤之以鼻,山上羊不許入,牛不讓養(yǎng),林木不成材,果禾不成器,又不是沒柴燒,包山有啥用?交出七八萬塊,一百年也回不來,讓錢燒的?
那時,最想包山的是韓沫儒,他要吃個定心丸,讓中草藥在陽光雨露中自由生長??墒?,那點退休金,他還要養(yǎng)孫子和外孫女,根本攢不下錢,況且他是非農(nóng)戶,不具備村民的身份,不能名正言順地承包。
村里能拿得出錢的人,都在外邊,不屑于荒山野嶺。肖山林原本手無分文,只是抱著戲弄姐姐的心態(tài),去了趟縣城,偷了姐姐家的房照,抵押貸款,交了承包費。
事后,姐姐知曉,帶著夫家的人,催要房照,動起了棍子和菜刀,打得肖家滿院桃花開,是韓沫儒給他們一家三口敷藥化淤,才沒留下后遺癥。一場架,肖家的兒女關(guān)系傷筋動骨,姐姐一家代價不菲,拿自己錢贖回房照,否則,法院將要拍賣他們的房產(chǎn)。
開始那幾年,山一如從前,寂寥無比,除了鳥鳴,只剩下韓沫儒的刨藥聲。肖山林看到了,也懶得去管,只提出一個條件,你不能讓我媳婦懷上,就讓你閨女代替。韓沫儒只當是個惡劣的玩笑,沒想到若干年過后,會是真的。
肖山林攫取的第一桶金,打的是政策的擦邊球,聽說縣里搞退耕還林還草,他雇輛拖拉機,把山腳下還算平坦的荒地全豁開了,說是一片花生地。村主任也替他打掩護,認定是耕地,承包山的錢,一下就弄了回來。
后來,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都從山下走過,他又獅子大開口,咬下了兩大塊肥肉。再后來,他又打起了村里各家各戶祖墳的主意,山是他花錢買的,死人不能白占了他的地盤,看在本是同村生的面子上,每個墳頭象征性地收一千塊,否則銼骨揚灰。
這時的肖山林,已經(jīng)雇得起護山隊了,誰敢不從,誰家就沒了祖宗。村干部們也是順水推舟,不言是非,反正他們家的墳頭用不著花錢,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有些人走房空的人家,不肯交錢,又害怕肖山林真的挖了他們的祖墳,干脆把自家的空院子當墳場,把祖宗接回來看家,鎖上大門,遠走高飛。
院子里埋親人,成了龍棲溝獨特的景觀。
若不是肖山林勾引了自己的女兒,韓沫儒還不至于憎惡肖山林,他一向認為,世間萬物,本無善惡,只是相生相克,善與惡不過是人的主觀判斷,比如肖山林,人人皆言其惡,只不過沒人看到他善良的本源。大惡之人,怎會對無嗣耿耿于懷?怎能念念不忘收養(yǎng)趙飛為子。 就像這次上山要找的瑞香狼毒,本是大毒之物,牛羊鼠兔避之不及,然用其清熱解毒,消腫瀉炎,祛腐生肌,止瘍癤癰,卻無以替代。
山坡上,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墳丘,埋的大多是城市里的人。城市旁的公墓,貴若樓房,很多城里人活得起,死不起,埋在龍棲溝,便是另一種選擇。肖山林每座墳收上萬八千,對城里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恩惠。
龍棲溝風(fēng)水好,幾百年前就被證實過,這里面向陽光,形若椅背,前有罩,后有靠,典型的龍脈。皇帝怕有人和他爭江山,在山腰上建了一座塔,把龍脈鎮(zhèn)住了。所以,幾百年來,村里出商人出匠人出文人,就是不出官人。
把山上變墳場,是肖山林蓄謀已久的事情,他先是用鐵釘給樹干打個窟窿,塞進鹽粒,再把樹皮封好,讓雜木林大片死亡,卻看不出原因。村主任替他圓謊,說山里發(fā)生了病蟲害,不僅過了砍伐林木需省里批準這道高門檻兒,還弄來了林木病蟲害防治的補貼。就這樣,墳場的空地騰了出來。
不知從哪天起,網(wǎng)上暴炒,龍棲溝那座殘破的古塔,每塊磚都是幾百年的靈通寶物,蓋房子裝修,砌在屋里,鎮(zhèn)宅祛邪,保全家?guī)装倌昶桨玻瑒龠^泰山石。于是,人們蜂擁而至,整個龍棲溝人頭攢動,不消幾日,這座被列為市級文物的老塔,被拆得片瓦無存。
雖說派出所動用了警力,可越攔人們就越起勁兒,越認為是真的,就越想得到塔磚。法不責(zé)眾,攔也攔不住了。
沒有古塔的鎮(zhèn)壓,龍棲溝這塊龍脈,被徹底打開。城里人聞聽此訊,捧著骨灰盒,爭先恐后地把逝者送來安葬,借此蔭及子孫,期盼后代統(tǒng)攬?zhí)煜?,或主政一方。于是,龍棲溝的山坡和鬧市一樣擁擠,年復(fù)一年,山上的黃土都被掀至墳頭上,莫說是中草藥了,就是山草荊棘,也蕩然無存。每逢陰雨連綿,黃泥湯子從山上滾滾而下,部分淤積在高速公路與鐵路的路基旁,大多數(shù)黃泥湯沖過橋涵,游蕩進村里的街巷。年復(fù)一年,村里家家戶戶路高屋低,潮濕無比。
村里唯一受益者就是肖山林,幾乎一夜之間,成了百萬富翁。村干部們呢,樂此不疲地隨其身后,寧可挨罵,也要喝上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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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植被光了,沒人在乎,反正山也不是他們的,只要祖墳沒動,就相安無事了。肖山林對天起誓,一座墳一千塊錢封頂,為全村人守墓,這輩子不夠,兒孫接著守,這叫商業(yè)信用。村人哂然一笑,你他娘的是個絕戶,承諾還不如放屁。肖山林眼睛瞪成了張飛,老子要娶三妻四妾。
韓沫儒沒有想到,肖山林的第一個妾居然是自己的閨女。他很痛心,不過更痛心的是植根在山上的中草藥,幾近絕跡。有些藥,他看護多年,只等吸足日月精華,養(yǎng)足藥性再去采??扇藗冎粓D填高死人一冢,卻無視活人性命,瞅都不瞅,揮鍬揚鎬,連根鏟除。
沒辦法,韓沫儒只能走出龍棲溝,再翻過幾道嶺,進更遠的山里采藥。好在藥喜歡生在哪兒,長在哪兒,他悉數(shù)在心,方圓百里,遇不到第二個懂藥的人,他不擔(dān)心有人搶在前邊把藥挖走,更何況藥不分貴賤,只需對癥。有些草藥,對于他來說是寶;對別人來說,還不如爛柴火。
這次上山,他只想挖到一種藥,其他的藥,順手為之。
藥叫瑞香狼毒,是狼毒中的一種,俗稱山蘿卜。
瑞香狼毒為多年生草本植物,喜歡干旱貧瘠的沙壤,環(huán)境越惡劣,長得越起勁兒,根莖也就越粗壯。兩年前,韓沫儒翻山越嶺,驀然回首,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那是一片沙地,盛開著好多狼毒花,而瑞香狼毒卻獨此一株,兩瓣枝,九片葉,黃花朵,貌似瘦弱,力量全聚在根系,把其他狼毒欺得遠遠的。養(yǎng)至今秋,該是藥性大成了,太陽初升,霜露疊加,正是起藥最佳時。
趕到那片沙地,韓沫儒已是汗涔涔的了,畢竟年歲不饒人,八旬老翁了,不似壯年時健步如飛,同齡者,有不少人睡在山嶺間了,感謝上蒼,還能讓他翻山越嶺,苦研藥理。
眾多的狼毒草均已枯萎,沙丘頓然顯露,瑞香狼毒卻悄然無跡。他不慌不忙地蹲下,拂去眼前的沙子,一綹枯枝敗葉漸漸顯露出來。掐一掐枝,枯而不失堅韌;捏一捏葉,敗而不乏柔軟。
從藥簍里拿出小鋼鎬,動作如同當年抱起趙飛,輕柔而又堅決。沒多久,一條如人參般的根莖,須發(fā)無損地被韓沫儒請出來。放置進藥簍,他心里默默地說了句,孩子,跟我回家。
這株藥,是特意為肖文戈采的。三年前,肖文戈絕望地從大城市回來,天天挺著掛霜的臉,捂著肚子,疼得死去活來。肖山林不想讓錢打水漂,買來一些杜冷丁,疼了就給打一支。肖文戈的女兒早和他們父子成仇,弟弟發(fā)達了,還不肯還她房子錢,更不想管她爹了。
本來是回家等死的,沒想到,經(jīng)韓沫儒一番調(diào)理,肖文戈賺回了許多氣血,不但沒死,還養(yǎng)出了精神頭兒,專門和兒子打架。
給村里村外的人治病,兩個兒子沒反對過,也沒資格反對,唯獨給肖文戈治病,兩個兒子同聲討伐。也難怪,父親年輕時,是地主階級的狗崽子,推到臺上批斗,脊梁骨沒少挨肖文戈的皮鞭子,駝背的毛病就是那時落下的。韓家世代行醫(yī),縣城里還開著大藥房,尤其是治癰療瘡,排毒解惡,更是韓家獨門絕技,因此,沒少積攢土地??衫陷吶讼嗬^離世,韓沫儒便代父受過,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鞭撻其身。
韓沫儒苦盡甘來時,已年屆不惑,本想當鄉(xiāng)村醫(yī)生,卻不被允許,只好做了民辦教師,好在古文功夫極厚,沒幾年,就轉(zhuǎn)正了,教語文一直到退休。課余之時,他總有行醫(yī)的沖動,莫讓余生辜負韓家的祖?zhèn)麽t(yī)術(shù),治好了多例疑難雜癥。
不料,肖文戈一紙訴狀將韓沫儒告進衛(wèi)生局,幸好沒有不良后果,也沒收人家的錢財,加上校長哀求,教育局長力保,才沒丟了教書的飯碗。卻被警告,沒上過醫(yī)科大學(xué),也沒有醫(yī)師資格證,屬非法行醫(yī),不許行醫(yī)治病。醫(yī)政科長訓(xùn)他時,像訓(xùn)犯人,好像他犯了彌天大罪,毒害了千家萬戶。
韓沫儒心里不服,扁鵲、華佗、孫思邈、張仲景誰人讀過醫(yī)科大學(xué)?誰不受世人敬仰?這么多年了,中醫(yī)世家折戟,祖?zhèn)髅胤綌嘌?,家庭秘制失傳,古老文化與中醫(yī)施治分裂,診斷看病與修身悟道相隔。誰還管那陰陽五行,誰有工夫分辨五臟間的因果,誰能意識到中醫(yī)內(nèi)牽國運,外連國脈?人們只重技術(shù),忽略學(xué)問。
也罷,逆來順受慣了,豬羊也食五谷,器臟與人大體相同,給牲畜看病,照例不誤對藥性的驗證,不失對藥理的辯證分析,就當拿動物做實驗了。
從此,他進深山,嘗百草,研古書,探藥理,不是親朋好友再三懇求,不再拋頭露面。心思不是在悟道上,就是在孫子身上,盼孫子能考上醫(yī)科大學(xué),弄個執(zhí)業(yè)醫(yī)師證,回來好繼承韓家的醫(yī)道。讓世人明白,道法自然,凡物相生相克,人體的小氣候是和大宇宙渾然一體。上醫(yī)治未病,一把手術(shù)刀除掉的只是病灶,不是病根。
雖說不收治病人,但凡見到村人面有饑黃、晦暗或潮紅,他便不由自主地搭訕幾句,對方若感興趣,便看看舌苔的黃白黑膩,搭搭脈搏的浮沉遲數(shù),然后慢聲慢語地教人如何調(diào)整飲食,改善起居,保養(yǎng)心情,或叮囑喝黃芪水、吃婆婆丁、嚼五味子,或勸人烀地瓜、啃蘿卜、食白菜,人吃苦太少,毛病就會多。確實病入肌體,卻無大礙者,道出幾味中成藥,勸進城買幾盒,并反復(fù)強調(diào),同仁堂的。
村里老而不死的漸漸多了,沒人覺得是韓沫儒指點了迷津,他也從不與人言,他最怕門庭若市。這世界監(jiān)獄和醫(yī)院人滿為患,都不是好事兒。修去病因,自然不會得病果。人生境界,天人歸一,順應(yīng)自然。
事情過了20年,衛(wèi)生局的禁錮已被時間蝕透,人們早已淡忘,韓沫儒依舊堅守,除非救急救命,平常不肯出診。煮出的那些藥湯子,大多喂了啞巴牲口。有人說韓沫儒被告怕了,感冒發(fā)燒求醫(yī)上門,他一味地說喝水喝水,卻不給開藥,逼急了,頂多說熬點兒生姜,煮點兒雙花,泡泡熱水澡,或拿白酒搓搓前胸后背。所以,每每有人抱著病兒回家,半路上遇到肖文戈,就狠狠地唾上一口。
其實,人們誤會了韓沫儒,不去坐堂,不開診所,并不是被誰嚇怕了,只是世人不曉得白水與五谷雜糧皆為良藥,蔬果雜食均可調(diào)劑身體,自古食藥同源,飲食有序便是平衡五臟與六腑,防患于未然的隱形方劑。他的忠告,已滲透在村人每一天的飲食起居里,得病的人少,自然清凈,他可以有大把的時間,飛翔進藥的世界里,體會什么叫天人合一。
韓沫儒不愿意治傷熱或風(fēng)寒類的感冒,那是因為高燒是人體的自我調(diào)劑,有些病無須醫(yī)治,自會痊愈,不應(yīng)過多地干預(yù),要相信人體自身的免疫力。
肖文戈遭路人唾罵,原因不問自明,以為韓沫儒還記恨他呢,并不曉得韓沫儒的心思。每逢街上遇到,他都遠遠地躲開。就連兒媳婦多年未孕,跑遍省內(nèi)外各大醫(yī)院,求醫(yī)無果,也不讓兒媳婦去找韓沫儒。倒是兒媳婦不計兩家嫌隙,悄悄來過,韓沫儒只是讓她煮點兒女貞子,用以補腎滋陰、養(yǎng)肝明目。
直到有人街談巷議,韓沫儒不是不敢開藥方,而是村人無大疾,無須開方子。肖文戈的心結(jié)才打開。眼見得肖家斷后,被逼無奈,肖文戈讓兒子綁了自己,押進韓沫儒的家,學(xué)著古人負荊請罪,懇請韓沫儒寬宏大量,原諒當年的皮鞭子和后來的上告信,只求治好兒媳婦的病,給肖家留下一男半女。
韓沫儒搭著肖山林媳婦的脈,閉目養(yǎng)神,良久,手從脈上拿下,搖了搖頭。肖山林投來渴望的目光,詢問結(jié)果。韓沫儒提筆寫下,大棗20枚、益母草10克、紅糖10克,加水燉湯,早晚各飲一次,用以溫經(jīng)養(yǎng)血。
肖山林問,就這么簡單?
韓沫儒道,你媳婦只是寒邪侵身,月經(jīng)不調(diào),別無他病。
肖山林暴怒,沒病為啥不生孩子?
韓沫儒又寫了個條子,人中黃6克、金銀花4.5克、丹皮4.5克、生山梔6克,水煎服下。遞給了肖山林,說道,這是給你開的方子,治治你的大熱煩渴、熱毒斑疹。
肖山林到城里的藥店,聽明白了人中黃是人的糞便提取物,狂暴地撕了藥方,砸裂了柜臺,奔回村子,拎著韓沫儒的脖領(lǐng)子,拖到廁所,要往糞坑里浸,嘴里罵罵咧咧,你不是讓我吃屎么,這回我讓你一次吃個夠。幸好韓瑞香瘋瘋癲癲地追上來,噼噼啪啪打肖山林的嘴巴,一直到打得嘴角流血,肖山林居然沒敢還手。
真是一物降一物。
肖文戈雖然沒有和韓沫儒直接沖突,卻以為韓沫儒根本沒有原諒他,變著法子咒罵和戲弄他們父子呢,對韓沫儒世間萬物皆可入藥的解釋不屑一顧。從此,真的和韓家形同陌路。
大概在四年前,韓沫儒與肖文戈街頭相遇,肖文戈扭頭就走。韓沫儒看到肖文戈面色枯槁,形容憔悴,追了過去,平和地說,你兒媳婦沒病,你已病得不輕,脾胃虛寒、肝胃失和,怕是要有惡疾襲擾,讓我切切脈,開幾服湯藥。
肖文戈一甩袖子,大聲嚷著,我們家不吃屎!負氣而走。
如此再三,韓沫儒換來的依然是辱罵。熱臉貼到了冷屁股,好心被當了驢肝肺,弄得韓沫儒自己都罵自己賤。他痛心疾首,看來諱疾忌醫(yī),扁鵲與蔡桓公的故事又要上演了。直到疼得入了院,確診為胃癌,肖文戈才突然明白,韓沫儒一生不打誑語,怎能偏偏欺騙他們父子?
求醫(yī)上門,求求救我一條狗命的話都說出來了,韓沫儒只是搖頭,重復(fù)著扁鵲的話,病入膏肓。不過,他沒有像對待蔡桓公那樣,選擇逃離,也沒有將他拒之門外。肖文戈突然把生命的支柱都撂給了他,他若不接,肖文戈便會頃刻坍塌、油干燈盡。只要有一線希望,他便不斷地扶正祛邪、不言放棄。
這不,上山采瑞香狼毒,就是專門為肖文戈配制一劑藥。大毒之癥,須大毒之藥,方能克之。
4
太陽高懸,天晴如洗,四周起伏的山,紅黃褐綠,色彩斑斕。韓沫儒游走在茂盛的樹叢和枯草之下,尋找深藏其中的藥材,盡管藥的株葉與枯黃的蒿草難以區(qū)分,可他還是一眼就給叼出來。就像自己的孩子和他藏貓貓,他對它們了如指掌,哪兒有找不到的道理?
陽光不慍不燥,照得身上暖暖的,他邁開步子,開始向龍棲溝返還。瑞香狼毒還需經(jīng)過炮制,糾正藥性之中的過偏之處,方可與其他藥劑相輔相成。
翻過山梁,便回到龍棲溝的地盤了,滿山坡的墳?zāi)购杖蝗肽浚瑸⑦M心里的陽光,頓時被擠出身體。他閉上眼睛,努力讓內(nèi)心平靜下來。哪戶人家不想讓親人入土為安?他不該責(zé)備世人,求道者該是不怨不嗔,遇事還要往好處想。有機會勸勸肖山林,舍些錢財,栽松植柏,把墳山變成墓園。
下山的路,走得輕快些,韓沫儒不覺得已過喜壽之年,不知不覺間,就鉆過了高速公路的橋涵,到了肖文戈的家門口。上山時,藥罐子留下了,回來了,就該捎走。罐子早被各種中藥浸透,下一次熬什么藥,不能與從前熬過的藥相克,藥罐子不能丟在別人家。
推開門,瘦骨嶙峋的肖文戈正蹲在炕沿下,捂著胃,吵嚷著要打杜冷丁。韓沫儒怔了下,清早喂過的藥,防逆止呃,補中益氣,固本正源,又兼顧止痛防痙攣,怎么會疼成這個樣子?
他將肖文戈扶到炕上,躺下,抽出隨身帶的銀針,扎向幾個穴位。肖文戈的眉頭不再緊蹙了,卻還不斷地打嗝兒,嘴里“唉唉”地叫著。雖說兩人同齡,一個精神矍鑠,一個卻行將就木了。
又有幾銀針扎下,肖文戈的嗝聲也止住了。韓沫儒說,那株瑞香狼毒我請來了,對癥下藥,你會好起來的。
肖文戈有了力氣,吼道,孽障,我生了個孽障,好個屁!
韓沫儒說,不是挺好的么,也不打媳婦了。
肖文戈說,不打?沒給打死了,剛打完,不知啥原因,又瘋狗似的跑出去了。
聽到韓沫儒的說話聲,肖山林的媳婦一瘸一拐地追過來,一只手捂著滿臉的血跡,另一只手里攥著一沓紙,歇斯底里地抖摟著,怨我嗎?醫(yī)生說,我的子宮能生幾十個孩子,我拿著他的精子化驗過,沒一個活的。我偷了韓瑞香孩子的胎毛,做了DNA,和肖山林屁毛關(guān)系都沒有,還以為他這輩子能當?shù)亍_@個畜牲,他毀了我一輩子!
韓沫儒沒戴老花鏡,看不清楚,可封面的那幾個大字,卻是歷歷在目:親子鑒定書。他總算弄明白了,肖山林的媳婦背著丈夫,查明了他們不生孩子的原因。他想象得出,當肖山林的媳婦拿出證據(jù)時,肖山林會怎樣的暴跳如雷,大打出手。
這個結(jié)果,韓沫儒不是沒想到,是肖山林從不認可,拒絕診斷。他的腦袋突然間“嗡”的一下子,疼痛難忍,眼前一片漆黑,冥冥中,無數(shù)的小鬼在他腦子里“嘰嘰喳喳”地叫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下個錯誤,丟下采來的藥,絆倒了身旁的藥罐子,拔腿往女兒家跑。他知道,憑著肖山林的秉性,決不會容忍閨女和別人生了孩子,卻安在他的名下。
女兒在劫難逃??!
韓沫儒跑得很慢,慢得每邁一步像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整個村落都靜止了般。太陽很寂寞。
肖山林的媳婦騎著電動摩托追了上來,馱上了韓沫儒,時間突然又快了,快得飛逝而去。
一只公雞突然飛在村落的房頂上,響亮的打鳴聲變成了凄厲的驚叫,翅膀激烈地撲扇著,色彩繽紛的羽毛,四散飛揚。陽光托起了羽毛,飄到了韓沫儒的眼前。
那只一路向西驚惶失措飛翔的公雞,就是閨女韓瑞香家的。韓沫儒忽然覺得,公雞載著閨女的魂兒呢,他害怕公雞飛遠。
轉(zhuǎn)過一個街巷,迎面遇到慌慌張張跑過來的肖山林。肖山林頓了下腳步,遲疑片刻,突然朝兩個人的身上噴了口唾沫,轉(zhuǎn)過身,徑直穿過涵洞,奔向山里。韓沫儒的眼光窄窄的,忽視了肖山林的存在,只剩房頂上飛翔的雞,還有女兒家的煙囪。
不出韓沫儒所料,肖山林果然向女兒韓瑞香下了黑手。女兒躺在炕上,脖子黑紫,眼睛突凸,氣息與脈搏全無,瞳孔逐漸放大,已無生命體征。
仿佛上天給了韓沫儒勇氣,平時發(fā)顫的手突然不抖了,走累的身體也不乏了。他靈巧地抽出剩下的銀針,扎住女兒身上幾個要害穴位。然后,雙手壓在女兒的胸前,一下一下,有力有節(jié)。捏開女兒的嘴,堵住女兒的鼻子,貼著女兒發(fā)涼的嘴唇,接連不斷往嘴里吹氣。
肖山林的媳婦摸著韓瑞香的頸動脈,哭著說,韓伯,別費力氣了,瑞香妹子去了,您節(jié)哀吧。
韓沫儒的耳朵里什么也聽不到,只剩下一個念頭在他頭腦中膨脹,丫頭,你不是怨我沒本事,讓你生下來就沒媽嗎?我要讓你看看,你爹我要把你從鬼門關(guān)里拉回來。
做過一陣心肺復(fù)蘇,他突然發(fā)力,一拳砸向女兒的胸口窩。
一絲氣息從女兒的喉嚨漾出,他又一次口對口地做人工呼吸。直至女兒的嗓子里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臉上老淚縱橫。
女兒起死回生了。
那一天,是世界上最漫長的一天,長得像人類歷史的長河。個體的生命沒了,長河再長,跟她有何關(guān)系?
韓瑞香蘇醒時,眼角含著豆粒大的淚珠,眨了幾下,便淚如泉涌了。她還不能說話,吃力地抬了下手,指著被垛。
從被垛的縫隙里,韓沫儒找到了孩子。孩子沒有意識到剛剛躲過一場劫難,臉色紅撲撲的,還在香噴噴地睡?;蛟S是母性天生直覺,或許是公雞惶恐驚叫的提醒,大門被肖山林砸響時,韓瑞香下意識地將熟睡的孩子藏在了被垛里。直到父親救醒她,把孩子送到她身旁,她才哭出了聲。
喝過父親喂過的湯藥,女兒的頭倚在父親的肩上,淚流滿面,悔不該不聽父親的勸告。她本以為在劫難逃,和母親相會于黃泉,是父親的妙手,讓她重見陽光。這世界,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把死人救活了,她不該用母親的死,責(zé)備父親。
驚悸過后是從容,韓沫儒輕聲問女兒,孩子的父親是誰?
女兒說,爹,能不能不問?
韓沫儒說,不能,誰人沒有爹媽,等孩子大了,問你呢?
女兒說,只是一次偶遇,路過店里買東西,我就喜歡上了,也只有一夜情,是我一生最像女人的一次,我真的忘了問他是誰。
韓沫儒沉思片刻,緩緩道來,孩子的名字叫天賜吧,姓韓。
女兒的臉終于浮上了笑容。
第二天一早,一輛卡車停在韓沫儒的家門口,裝載著屋里全部的藥材和器具,還有韓家的三口人,駛向遙遠的地方。一只籠子綁在卡車的頂上,風(fēng)一陣猛過一陣,不斷地揪出公雞所剩無幾的羽毛,禿尾巴的公雞縮成一團,忘記了打鳴,也忘記了驚叫。
后視鏡里,家鄉(xiāng)的模樣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彀耸炅?,他的腳在這里長出了老樹根,只等終老一生,入土為安,卻不承想,一夜之間,連根拔掉,倏然離開。
一路上,韓沫儒眼淚飛揚,澆灌著這片土地。
家鄉(xiāng)消失時,韓沫儒用毛巾捂住了臉,他不想讓眼淚滴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走就走吧,龍棲溝,這個冠以龍字的村落,真的快成了安息之地。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孫子趙飛,這個傻孩子會不會偷偷回來,站在他爹的墳頭等他媽。
作者簡介
周建新,男,滿族,一九六三年冬月生于遼寧興城。著有長篇小說《老灘》《大戶人家》,小說集《分裂的村莊》《平安稻谷》等,在《當代》《十月》《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選載,曾獲過“駿馬獎”、入圍過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
(標題書法:桑 鵬)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