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明
一、荊生:一位惹是生非的“英雄”
文言與白話之爭,即將走過一個世紀的糾結。而在這一糾結中,最令人揪心的當數(shù)思想史上那個亦真亦幻“偉丈夫”的出現(xiàn)。這里的“偉丈夫”即是一九一九年那個多事之春林紓小說中的一個正面人物。隨著 《荊生》 主人翁“偉丈夫”的問世,筆墨官司一波三折、好不熱鬧。尤其是對“偉丈夫”之偉岸、光明、剛直氣概的質疑,堪稱懸念團團、疑竇層層:渺小、幽暗、詭異竟成了“這一個”的代名詞。在“文言”那里,荊生是主人隱喻的所向披靡的“矛”;在“白話”那里,這個“偉丈夫”則成為授人以柄之“盾”。當事人何以“言必稱”荊生?話不投機的雙方又為何動輒拿“偉丈夫”說事兒?或許,在被縹緲意象纏繞的話語爭奪背后,還會有妙不可言的思想史玄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重新還原那場歷史虛驚并梳理“荊生”的前世今生,就有著值得期待的留白。
“偉丈夫”的看點之所以遠遠超出文白之爭本身,是因為 《荊生》文本給讀者尤其是給對手留足了“無限衍義”(unlimited semiosis) 詮釋的空間:盡管“誤讀”(misreading) 是對文本唯一可信的解讀,但無法避免的是,作者一旦給出“語詞”,那就只能任由讀者想象并賦予“意義”了([意]安貝托·艾柯:《詮釋與歷史》,見 《詮釋與過度詮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〇〇五年版,24—25頁)。這一切,對超功利的文本來說無關緊要,然而一旦用諸急功近利影射、圖解之應用性文本,往往就會險象叢生,甚至將作者置于意想不到的節(jié)操、道義天平上拷問。就林紓及其 《荊生》 的遭遇來看,盡管文本發(fā)表后讀者不免有“過度詮釋”的“誤讀”嫌疑,但一個回避不了的事實是:別人信不信無關緊要,“新青年派”同人則是懷揣寧信其有的心態(tài)進行聯(lián)想的?;氐叫≌f本身就事論事,荊生本是一位亂云飛渡時代的英雄豪杰,可一旦將文本的形象與現(xiàn)實中的威權人物掛起鉤來,就平添了一層節(jié)外生枝的象征寓意,而且這“一節(jié)”已非得過且過的“小節(jié)”,而是非同小可的“大節(jié)”。
就其象征意義而言,這把用來當作殺手锏的“锏”充滿了具有反諷意味的悲情意識:在對手那里,它卻被換算成了用以反戈一擊的饋贈武器,锏是反向刺過來的,假如這“偉丈夫”真實有效,那它恰恰反被刺中,誤傷的卻是自家。如此看來,如果事情真如“新青年派”同人想象的那樣,那林紓越位就犯了思想論爭的大忌。說其晚節(jié)不保不為過分。因為這一不按規(guī)則出牌的犯規(guī)好像當代拳王不擇手段的“咬耳朵”,頗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自殘味道。
二、林紓:不識時務的“俊杰”
惹是生非的英雄荊生出世后,作者就算攤上大事了。這樣說吧,從這一“手制的偶像”橫空出世后,功成名就、本來可以頤養(yǎng)天年的林紓在有生之年就再也沒有安泰過。事情還要從歷史現(xiàn)場中的兩個準當事人的兩篇憶舊小文說起。
上世紀五十年代,新舊兩派的代言人還曾耿耿于懷、不忘初心,在上海的一家小報上唇槍舌劍、分庭抗禮。一九五一年三月十日的 《亦報》上署名“十山翁”的 《蠡叟與荊生》 一文以武斷的口氣說“荊生則是他的靠山徐樹錚”。這“十山翁”不是別人,正乃當年“新青年派”陣營中的名將周作人。鑒于這一“枝節(jié)”不如其他,不可以“小節(jié)”并論,因此識得輕重的林紓子弟張厚載 (豂子) 便以一端大事照應?;蛟S是避當年與林紓的師生親情之嫌吧,張厚載的為賢者諱采用了一種“曲線救‘師”之逶迤幽徑。在張厚載那里,除對林老師以“惡札”《荊生》 《妖夢》“丑詆”陳獨秀、胡適、錢玄同不乏微詞之外,獨對“十山翁”加之于老師的“荊生影射徐樹錚”(“希望用武人的力量來維持禮教摧殘言論”) 不以為然,并以“稍近周納”為由開出“老先生自喻”的單子為恩師辯護。借助“余蒼”之口來避重就輕,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余蒼乃是活躍于文壇報界,與張友鸞、張恨水合稱為“三個徽駱駝”的張慧劍。張豂子后來之所以將這幾篇翻案性的憶舊短文收錄于 《歌舞春秋》 這本幾乎可以說“風馬?!钡恼撝?,足見“余蒼”的二傳手“口述史”正乃張厚載斡旋、運籌帷幄之功 (余蒼:《林紓與張厚載》,載 《亦報》 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參見張豂子:《歌舞春秋》,廣益書局一九五一年版)。就此而論,在只能以不了了之了結的今天,在識時務與不識時務之間還有更為讓人掛礙的吊詭:一九二〇年秋,北洋政府教育部一紙公文將白話文推上課堂。
不必諱言,《荊生》 是圍剿“新青年派”的文本。問題在于,林紓攻訐新文化運動的文字、文章、文本非常之多,就以小說影射“新青年派”人物的姊妹篇 《荊生》 《妖夢》 而言,后者比前者還要刻薄、暴戾、狠毒得多。何以新派偏偏與荊生冤家路窄,從頭到尾揪住這根“辮子”不放?這一情形很像魯迅 《阿Q正傳》 中阿Q與小D打架的場景:新派揪住對方的辮子往外拉,舊派則護住自己的辮子往回拉。本來,荊生只是冷不防半路上殺出來的一個來去無影、名不見經傳的大俠,也可以講是小說中煽風點火的人物,可新派聞風而動,即使有捕風捉影之嫌也要傾力為其“樹碑立傳”,以期達到遺臭萬年的目的。
如同自己釀造的一杯苦酒,林紓背著他炮制的“偉丈夫”荊生的惡名恐怕一時難以洗清。一生愛惜羽毛的林紓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名節(jié)、聲譽偏偏栽在了對手不斷放大的污點上。其實,作為著名翻譯家的林紓自己早就應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起碼能夠理解這樣一個不期而遇的轉嫁。事實上,文本作家引火燒身的例子在中外文壇上都不乏其人。美國散文家霍姆士在《早餐桌上的獨裁者》中論及自己回避創(chuàng)作小說的原因時一臉苦笑但也不乏詼諧,楊絳先生則會意其初衷道:“霍姆士只顧慮到寫小說會暴露自己的秘密。但是,寫小說的人還得為他虛構的故事蒙受不白之冤,這一點,霍姆士卻沒有想到?!保ā妒聦崱适隆鎸崳鹤x小說漫論之一》,載 《文學評論》 一九八〇年第三期) 的確,人物故事盡管純屬虛構,但讀者總能從其蛛絲馬跡中分析出微言大義。而且一旦作為活生生的“馬甲”套上去,那作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解套撇清了。
回頭看看,那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至十八日發(fā)表于上海 《新申報》的 《荊生》 不過兩頁,全文也就一千二百字。作品主題鮮明—— 矛頭直指“新青年派”的反孔(倫常)、倡文(白話);結構清晰—— 皖人田其美、浙人金心異和來路不明的狄莫三人鏘鏘于陶然亭游,“約為兄弟,力掊孔子”。能文善武的荊生挾帶一把“重十八斤”的“銅簡”(乃鞭類兵器,通“锏”) 破門而入、拔刀相向。正是這位作者譽為“須眉偉然”的“偉丈夫”仗義執(zhí)言將三人打得抱頭鼠竄。文字一經發(fā)表,皖人田其美、浙人金心異、新歸自美洲的善哲學的狄莫便有了陳獨秀、錢玄同、胡適的對號入座。既然被丑詆者都有被影射者一一接替,那么叱咤風云、威震一時的“偉丈夫”荊生也就自然而然地讓人產生聯(lián)想并嫁接?!扒G生”一度被引渡為“小徐”在新派那里幾乎是眾口一詞、順理成章。
這“小徐”不是別人,正乃當時位高權重的徐樹錚。鑒于徐樹錚與總統(tǒng)徐世昌同為北洋軍閥政府要人,所以世人多以“小徐”對應“老徐”。還別說,無風不起浪。將“小徐”與“荊生”相提并論也不是不著邊際的拉郎配。以當時徐樹錚的身份地位來看,還真有點八九不離十的高度相像。徐樹錚乃近代史上文武雙全、才華橫溢的風云人物。他與林紓這樣一種特殊的“私淑弟子”關系,更是容易讓人聯(lián)想綁架。平素里林老師對弟子的器重以及學生對老師的膜拜,尤其是當時林琴南寫給蔡元培的那封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公開信首發(fā)在安福部機關刊物 《公言報》上,這無形中又讓備受非議的林紓雪上加霜。
如上所述,本來立論和閱讀都有共同遵守的倫理。對文本而言,“使其正確”與“使其有用”從來都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美]理查德·羅蒂:《實用主義之進程》,見 《詮釋與過度詮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〇〇五年版,117頁)。在新文化派那里,面對 《荊生》,已經不屬于“詮釋”,而“是在使用文本”(同上,102頁)。在林紓,本來寧做“真小人”—— 明明白白、睚眥必報;在“新青年派”那里,偏要將“偽君子”的縲紲纏繞其身—— “倚靠權勢”“暗地造謠”。如此,不由得讓人長吁短嘆。這一方面與新文化運動者的運籌設局不無牽扯,另一方面也與林老師自視清高、不識時務不無關系。
三、荊生與林紓:文本想象及其謀略
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荊生》刊出后,“新青年派”便在自家刊物 《每周評論》上轉載并群起而攻之。陳獨秀先是以“記者”身份身先士卒,一九一九年三月九日《每周評論》 第十二號“雜錄”欄將 《荊生》 作為靶子予以全文選登。這里,最為醒目的還是按語“想用強權壓倒公理的表示”中的一段臺詞,其中有言曰:“前幾天上海 《新申報》上登出一篇古文家林紓的夢想小說,就是代表這種武力壓制的政策的。所以我們把他轉抄在此,請大家賞鑒賞鑒這位古文家的論調。這一篇所說的人物,大約田其美指陳獨秀、金心異指錢玄同、狄莫指胡適,還有那荊生,自然是那 《技擊余聞》 的著者自己了。”從“就是”“大約”“自然”等口氣來看,盡管有臆測成分,但主客觀性畢竟還分庭抗禮,不如后來剛愎、武斷的一邊倒聲音。不幸的是,這種臆斷成分的主觀意念之潛臺詞在此后不斷發(fā)酵、演繹,最后變成了撲朔迷離的潛臺詞。以至于完全按照“按語”中“想用強權壓倒公理”的臺詞獨斷專行。這一導向不但表現(xiàn)在同期“選論”欄目轉載的守常所撰 《新舊思潮之激戰(zhàn)》這篇文章 (李大釗這里將“偉丈夫”解讀成“強暴勢力”的代名詞) 里,而且彰顯于三月十六日《每周評論》 第十三號出現(xiàn)的兩篇文章中:一是“評論之評論”中只眼 (陳獨秀) 的 《關于北京大學的謠言》 剖析“國故黨造謠的心理”,點名批評林紓和張厚載;二是在“通訊”欄中一篇逐段點評 《荊生》 的 《評林蝟廬最近所撰 〈荊生〉 短篇小說》 的來信。耐人尋味的是,這個署名“二古”的讀者竟然將“畏廬”寫成“蝟廬”。以手無寸鐵的弱勢“秀才”身份抗衡亦真亦幻的“偉丈夫”,從此“荊生”的政治化臉譜“粉墨登場”,愈描愈黑,被“過分詮釋”為隱身幕后的黑手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李大釗在 《新舊思潮之激戰(zhàn)》 中說:“他們總不會堂皇正大的立在道理上來和新的對抗。在政治上相見,就想引政治以外的勢力;在學術上相遇,就想引學術以外的勢力。我嘗追究這個原因,知道病全在惰性太深、奴性太深,總是不肯用自己的理性,維持自己的生存,總想用個巧法,走個捷徑,靠他人的勢力,摧除對面的存立,這種靠人不靠己,信力不信理的民族性,真正可恥!真正可羞!”(《每周評論》 第十二號)與魯迅 《現(xiàn)在的屠殺者》 等“匕首”“投槍”相比,李大釗的說理色彩更為濃厚。他直截了當?shù)鼗負粽f:“總是隱在人家的背后,想抱著那位偉丈夫的大腿,拿強暴的勢力壓倒你們所反對的人,替你們出出氣,或是作篇鬼話妄想的小說快快口,造段謠言寬寬心,那真是極無聊的舉動。須知中國今日如果有真正覺醒的青年,斷不怕你們那偉丈夫的摧殘;你們的偉丈夫,也斷不能摧殘這些青年的精神。”不言而喻,那“偉丈夫”指的正是林紓筆下的“荊生”。盡管這一精神 (荊生) 事件沒有坐實,學界也有不同看法和爭議,但在李大釗之外,陳獨秀、胡適、周作人、傅斯年的筆墨可都是以“當事人”的身份作證的。
當然,從林紓與蔡孑民的單挑到“新青年派”的云集響應這一歷史真實來看,新舊雙方的白熱化鏖戰(zhàn)早晚要來、不可避免。
細細推敲起來,為何“偉丈夫”荊生不可以是老驥伏櫪的林紓本人呢?對林紓素有研究的張俊才,在 《林紓評傳》 中以“荊生”為“經生”諧音的判斷,為人們詮釋出“理想化的衛(wèi)道英雄的化身”這一形象。沿著這一詮釋的理路往前走,每每可見林紓劍氣簫心之精神氣質在“荊生”其人身上的外化。你瞧!我們可以這樣索隱到林紓的足跡:世紀初年,夫子從杭赴京,居住宣南春覺齋,閑暇時分即可眺望陶然亭。他蓄須、練武,其名作《技擊余聞》 尚武傾向路人皆知,《方先生》 一節(jié)更是歷數(shù)他的習武老師方世培“舞青銅簡及鐵盾”。那 《荊生》 一文中“荊生”隨身攜帶的兵器即“先生所贈余長劍”并“曾鐫名藏之家”。凡此種種,小說所說的好書尚武之人,也完全可以是理想外化、寄情俠士的夫子自道。與此同時,林紓自戀的狂生性情也順理成章地聯(lián)想到荊生,更何況還有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悲劇英雄荊軻在先。這樣說,是因為林紓就曾為被一些人以荊軻相稱而自鳴得意。他的福州鄉(xiāng)友、同年舉人陳衍曾于一九〇三年林紓赴京不久贈詩相送,其中就有“閩南故人林古度,燕市故態(tài)猶荊軻”的詩句。原來荊軻也是一“好讀書擊劍”之人,與林紓個性氣質十分吻合。這也正是夫子最為得意的原因,這里可以林紓一九二一年的 《七十自壽詩》 中的一句為證:“列傳常思追劇孟,天心強派作程嬰。”劇孟是 《史記·游俠列傳》 中的俠士,程嬰是救孤的義士,連綴起來看,林紓自將特立獨行、忠心義膽之情懷認同于前朝的劇孟、荊軻、程嬰也就不難理解了。只不過,即使他有“強起捋須撩虎豹”的雄心壯志,但終因其“不合時宜”的扛鼎而無可奈何花落去。
荊生身世并不復雜,但他問世后帶來的疑點堪稱一波三折。其實,這和當年 《文學革命之反響》中錢玄同和劉半農兩人主導的雙簧沒有什么區(qū)別:前場的引蛇出洞、釣魚執(zhí)法與后場的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殊途同歸,同樣是要將對手拖下水,再在陷其于不仁不義的被動險境中痛打?!靶虑嗄昱伞蓖藨T用索隱的方法來挖掘小說中的比照和隱喻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事情:蔡元培的 《石頭記索隱》、胡適的 《〈紅樓夢〉考證》 都留下了“求深反惑”(俞平伯語)的話柄。不過,《荊生》 那最后一句“吳將軍制服書癡事”的確為“索隱”埋下了伏筆或隱患。以至于不但新派同人發(fā)酵、引爆這一炮捻兒,而且連后來的歷史學家也將這死無對證的虛構人物當作鐵證如山的“硬傷”。周策縱《五四運動史》中對 《荊生》 的腳注顯然受到了這種思維定式的定格:“荊生影射徐樹錚將軍,因為荊、徐是古代密切的兩州?!保╗美]周策縱:《五四運動史》,岳麓書社一九九九年版,90頁) 要“將軍”帶領丘八拿一班書呆子“秀才”說事兒自然不夠地道,但反過來看,如果說林紓有死死抱住偉丈夫“大腿”的諱莫如深,那么“新青年派”則有死死咬住偉丈夫“小手”不放的深不可測。
回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一段文字,周作人那“荊生乃是暗指徐樹錚”的令人瞠目的堅定斷言背后,還有著更為讓人結舌的“現(xiàn)身”說法:“林琴南的小說并不只是謾罵,還包含著惡意的恐嚇,想假借外來的力量,摧毀異己的思想,而且文人筆下輒含殺機,動不動便云宜正兩觀之誅,或曰寢皮食肉,這些小說也不是例外,前面說作者失德,實在是客氣話,失之于過輕了。雖然只是推測的話,但是不久漸見諸事實,即是報章上正式的發(fā)表干涉,成為林蔡斗爭的公案,幸而軍閥還比較文人高明,他們忙于自己的政治爭奪,不想就來干涉文化,所以幸得茍安無事,而這場風波終于成為一場筆墨官司而完結了?!保ā吨没叵脘洝罚颖苯逃霭嫔缍柀柖臧?,387頁)以“報章”來驗證“推測”,雖然與是否成立不是一回事兒,但至少這本身顯然是站不住腳的。畢竟林蔡見諸“報章”的斗爭“公案”,也是還只限于“文斗”的楚河漢界之內,還不曾有什么證據(jù)來證明文武混雜的黑手“介入”。
四、新舊之間:文化的承諾及其信仰
就林紓一族和新文化派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格調而論,雙方自持、自處的文化抉擇無疑具有獨立的品格和個性。作為滿園春色之一,他們也都可以一枝獨秀。這也符合文化良性運行的規(guī)律。在此,文化發(fā)展的底線法則在于,作為在野的文化流派,只要沒有在朝者幕后無形黑手的插足,就不會有“交易”下的加害。因此,《新青年》及其兄弟刊物 《每周評論》 作為“民間”的意志,只是白手起家的“民意”代表,而為了公平、磊落起見,對方自然就應該潔身自好,理應赤手空拳。一部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一再表明,最激進與最保守的對峙、沖突乃至火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一絲不掛”的中介。一旦“權勢”“財團”介入、加盟,所謂的思想、主張,隨時有可能變味、走形,甚至成為任人擺布、為虎作倀的“買賣”與“傷害”。對此,當事人心知肚明,局外人獨具慧眼。
撇開“新青年派”同人在此事上冷嘲熱諷、嬉笑怒罵的文字,彼時 《新青年》 和 《每周評論》 的戰(zhàn)斗姿態(tài)也時時可見,這在 《本志罪案之答辯書》的誓言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壓,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保ā缎虑嗄辍?六卷一號,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 相形之下,這和林紓“一人當?shù)馈薄叭f夫莫開”的“拼死衛(wèi)道”生死狀正乃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當然,思想史上的底線越位或許不如足球比賽那樣,能夠亮出黃牌或紅牌以示警告或罰下。然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不必有談“異”色變的憂慮。思想上的沖撞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各自不越純粹、純正、純凈的底線,就是抓住了穩(wěn)操勝券的守操遵節(jié)之道。說穿了,對新舊雙方來說,無論是“繼絕學”的守成還是“開太平”的激進,執(zhí)拾一點、不及其余的偏執(zhí)并不可怕。只要有從一而終的“獨守”“自處”情懷 (李大釗語),只要不乏真誠的理想信仰,任何在野層面上堅如磐石的守望、大打出手的舌戰(zhàn)、你死我活的互掐,都不失為一種富有獨立品格的意義資源。在這個意義上,新舊雙方的文化堅守就有了思想的尊嚴。也許,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化及其信仰力量的價值所在。
(選自《讀書》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