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影
科研世界里的女生們沒有消失,她們只是逐漸隱形了。在王立銘看來,“這個國家失去了一半人口的科研智慧”。
一次聊天中,一位教授問王立銘:“咱們兩人的學生里,女生男生數量幾乎相同;但是在你和我的研究所里,女教授的比例似乎都不到總數的一成。那么,最后沒有做教授的女生都去哪里了呢?她們憑空消失了嗎?”
這一刻,33歲的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王立銘才意識到,科研圈內存在嚴重的性別失衡問題。根據中國科協(xié)的數據,到2013年我國女科技工作者已經超過了2400萬人,幾乎要占到全部科技人力資源的四分之一。但2013年兩院院士中只有5%是女性;長江學者中,女性的比例是3.9%;中國青年科技獎獲獎者中,女性占8.4%。
多項研究指出,女性科研工作者出現了“高位缺席”現象——越往象牙塔的頂端,女性越少。從2400萬到孤單的塔尖,這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分岔的路口
清華大學教授顏寧對此深有體會。2016年,她去參加瑞典結構生物學年會,印象深刻的一點是報告人中女性眾多。而她在國內參與組織的幾次國際會議里,想要實現“女性報告者不少于20%”這一國際慣例都是相當困難的。
顏寧指出,每年參加博士生入學面試,如果純粹以應試者的成績、現場表現,“也許我們錄取的70%”都應該是女生。在實驗室的表現中,女生也從不落下風。但到了求職的時候,分化產生了。PI(Principal investigator,即研究領域的學術帶頭人)階段,女性銳減。
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員馬纓專注于女性科研人才研究已經數年。接受她訪談的每一位搞科研的媽媽都表示:生育后滿腦子都是孩子,塞不進任何東西。
而這時,擺在她們面前的道路開始分岔了。馬纓的調查發(fā)現,“生命周期”影響了女性科研人員的表現,生育是其中的重要節(jié)點。中國女性科研人員平均生孩子的年齡約為30歲。在孩子上幼兒園(大約3歲)之前,孩子的照料任務主要是由女性承擔。而實際上,生育只是漫長家庭生活的開端。馬纓調查顯示,35歲之前,女性科研人員論文數量與男性同行差異很小。而36歲開始,女性開始落后,直到50歲與男性開始拉開顯著的差異。
馬纓的朋友中就有一對夫妻,同年畢業(yè)進入同一家科研院所,如今雙雙年過四旬。丈夫是學院的領導和一個重要項目的負責人,妻子則從事科研輔助的工作,不在科研一線了。
“當年你成績還好一點啊,后悔么?”馬纓問她。她則笑著表示,有家庭生活很滿足了。更多女性畢業(yè)后因“方便照顧家庭”而直接從事了科研輔助工作,再沒進入科研一線。
科研世界里的女生們沒有消失,她們只是逐漸隱形了。在王立銘看來,“這個國家失去了一半人口的科研智慧”。
善意的歧視與“雄性領地”
在社會學博士董一格看來,這種自我選擇的背后是一種“自我邊緣化”——“為什么我們從來不問一個男的如何兼顧家庭和事業(yè)?他根本不需要面對這個問題!”
董一格認為,這種性別歧視也通常是完全不自覺的,甚至包裹在善意里,諸如“女生不適合讀博士了,讀個碩士找個穩(wěn)定工作最靠譜”……
王立銘的調查發(fā)現,歧視在孩子成長期就存在了。王立銘從小就聽見老師說,“女生上了高中就成績不行了”,或者“女生不要學理科”。當時他并沒有覺得有問題,直到進入大學,和許多女科學家共事,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女性能力的成見毫無道理。
王立銘的實驗室里有很多優(yōu)秀的女生,想法新,很會設計試驗、分析問題。而當畢業(yè)抉擇時,她們中的一些人最終選擇了離開校園,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支持家庭,縱使對科研仍有留戀。他驚訝地發(fā)現,這些女生家庭的重男輕女意識強烈,即使女兒進入名校,還是無法扭轉。
王立銘說,在整個社會文化的預設里,科研本來就是片“雄性領地”——“大部分人談到科學的時候,第一反應想到的八成是一個老頭子,很睿智深沉”。
董一格覺得,在這樣的預設下,女性科研工作者上升的路徑之一是完全抹殺女性身份。
這已經被驗證可以成功。在一次科學家會議上,一位生育了三個孩子的85歲老科學家坦言,除了在“三八節(jié)”,自己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女性。她的努力可以看作扯掉性別標簽的嘗試。而社會回應的另一笑話則更加不友善:“世界上有三種人,男人、女人、女博士?!?/p>
董一格很煩別人提起“男女還不平等,女性都要爬到男性頭上了”,或是“我們家我老婆做主,這還不女權嗎?”她學習社會學,認為看清一切關系的切入點是利益——當最前沿的研究、最受關注的項目都由男性主導時,男性掌握著結構性優(yōu)勢。
王立銘也感慨:“無論是研究方向、專業(yè)、學科、領域,只要是比較積極地影響這個世界的事情,女性都面臨問題。所以你說女性都消失了,她們其實不光是從學術界消失,還是從大多數能影響這個世界的地方消失了?!?/p>
變化在發(fā)生
在董一格看來,現在中國經歷的,美國已經歷過一遍了。
董一格在美國留學時,她曾經找一個女性社會學家介紹自己的課題——和中國性別不平衡有關的研究。老師表示:這個問題在理論上并不新,因為美國學術界已經歷過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第二波女性主義思潮。
在歐美國家,性別問題非常敏感。即使是諾貝爾獎得主,也會因為性別歧視言論而遭到炮轟,被迫辭職。董一格在美國的很多老師都是50多歲的女性,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讀的博士,那時學術圈內發(fā)起的女性運動正在開花結果,哈佛大學出現了第一位女校長,美國社會學學會連續(xù)產生幾位女主席。
董一格期盼著中國目前對性別議題的關注能到開花結果的那一天。她經常在網上與帶有歧視色彩的言論吵架。有趣的是,吵架的帖子里她的支持者寥寥,而私信箱里卻經常收到長篇的鼓勵。
“大家其實都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只是不愿意公開表達出來?!倍桓穹治觯熬薮蟮奈幕瘔毫ο?,沒人愿意做一個trouble maker(挑事者)。”
但變化終究是在發(fā)生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在2010 年評審工作中首次提出“同等條件下女性優(yōu)先”的政策。自2011年起,將青年科學基金中女性申請年齡上限放寬到40歲,較男性的35歲增加了申請機會。2012年設立的優(yōu)秀青年科學基金中,將女性申請年齡上限設定為40歲,較男性的38歲增加了2年的申請機會。
董一格認為,對抗所有的歧視,都需要更多一點警惕和敏感?!案淖兙蛷墓草浾撝忻鞔_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開始吧?!彼f,“我們需要一點‘政治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