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巴夫
天冷,風(fēng)不算大。這個叫阿考構(gòu)樸的小山谷被黑夜攪渾了,四周都有聲響:萌動的,斷裂的,呼擺的。你要是害怕,你睜大眼睛盯著黑暗,那里就是猙獰的,活脫脫一個向你逼近的怪物,你是喊不出聲來的,你也哭不出來,你來不及流露你那可笑的情感,你的耳朵嗡嗡嘶嘶響,臉漲紅,肩膀打戰(zhàn);你要是跑起來,跌到荊棘中,你不會覺得疼,你有使不完的力;你如果覺得這黑暗是美的,你心平氣和,山谷的夜就是溫柔的,淡淡的樹影,閃動的星辰,你孤身一人站在黑夜里,你就是這黑夜的一部分;它們接納了你,你裹緊衣,抿著嘴唇,一邊看著夜,一邊輕輕地笑。你知道的,這一切都取決于你,而你,由你的經(jīng)歷決定。
姜正午就是害怕,他恐懼,他還年輕,沒經(jīng)多少事,他瑟瑟發(fā)抖,好吧,情有可原。
姜正午是跟著表兄進(jìn)山來的。表兄叫七山虎,是個很不錯的獵手,慣用一桿土銃。他倆大中午就開始為進(jìn)山做準(zhǔn)備,一切收拾妥當(dāng),只等天黑,天一黑,他們就摸出村莊,向山里行。他們聽村里放羊的老倌說阿考構(gòu)樸有麂子,在一棵枯死的大核桃樹下喝水。白天是捉不住它的,非得等到晚上才行,用手電筒光一照,麂子會猶豫兩三秒不動,這時你就應(yīng)該扣動扳機(jī)。麂子肉好吃,誰都知道。
天氣不錯。群星悉數(shù)從天幕里鼓了出來。有一條老路通進(jìn)阿考構(gòu)樸,這條路是山民走出來的,現(xiàn)在沒人走了,只有村里散養(yǎng)的牲畜會走。很多年前,阿考構(gòu)樸是個小村子,住著九戶人家。后來九戶人家都搬遷到了山背后的泰和村,人走后,留下塌陷的木楞房,傾斜不倒的曬架,自生自滅的果樹。那棵枯死的大核桃樹在池塘邊,那是村里的池塘,核桃樹下原先住的是一戶大地主。循著這條老路走到池塘邊,要三十分鐘,大部分是下坡路。他倆走得很輕松,半道上,背脊?jié)B出了汗,他倆沒怎么說話,但心里是快活的,他們都喜歡打獵,這是山里娃兒的拿手活,手持長槍,在山里像頭狼似的東突西躥,發(fā)現(xiàn)獵物,潛伏下來,小心貼近,舉槍,瞄準(zhǔn),扣動扳機(jī)。獵物倒在草叢中。唇上的胡茬雖還是軟的,捏得錚錚響的拳頭,怒視前方的眼神,說明他是個男人。男人就該虎虎生風(fēng)。姜正午天生膽小,他是個怪胎。這條路表兄比姜正午熟,他時常進(jìn)山來。姜正午要求走在前面,表兄說:“別害怕,我們有槍?!?/p>
核桃樹下沒發(fā)現(xiàn)麂子。表兄用電筒照水塘邊濕潤的泥土,根本就沒有麂子留下的小巧似貝殼般的蹄印。表兄有點生氣,罵了放羊的老倌一句。
山谷北面的樹林里傳來銅鈴聲,那是一群散養(yǎng)的家牛臥在那兒過夜。
姜正午說現(xiàn)在怎么辦?表兄說再聽聽,林子里有野豬,有野兔子。
他們往開闊的地方走,那里有幾大塊地,種著青刺果和瑪咖。山那邊還有一個村莊。山谷里不會有人。
表兄說:“正午,你站在地里不要走動,我到前面的豁口邊看看,那里有個大坑,兔子喜歡鉆到坑里過夜,瞧好了,今晚我要打兩只讓你開開眼?!?/p>
表兄挎著土銃,邁著輕盈又矯健的步子向谷豁口走去,他小聲吹口哨,褲腿撩動茅草,發(fā)出唰唰的聲音。姜正午心想,那里會有兔子?就是有,也打不著,他是一個懷疑家。表兄這時卻朝后丟來一句:“等著瞧吧!”
姜正午站在地里,被黑暗包圍著,地里空蕩蕩的,他感覺自己像根石柱子。他把電筒光射向腳尖,等眼睛適應(yīng)黑暗,他就關(guān)了電筒。燈下黑,開著電筒,一來他看不清四周的動靜,二來開著光,這光是周圍唯一的亮點,很容易引起注意。他突然覺得黑暗中有無數(shù)雙眼睛默默盯著他:樹和草有眼睛;裸露的巖石有眼睛;谷壁上的溝洞有眼睛;林子里活著的動物有眼睛;就連黑夜,也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這些個眼睛似乎都盯著他,看他的眼珠怎樣轉(zhuǎn)動,他的嘴巴怎么呼吸,他的兩腿如何打戰(zhàn),“啪”,他摁熄了燈光,他藏進(jìn)黑暗中了。他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小樹,他的半截身子躲在草叢中。
表兄早應(yīng)該走到了豁口,老半天過去了,沒有聽到槍響。這大晚上,哪里找兔子,姜正午想,他想突然發(fā)聲,讓聲音從牙齒縫里,像燈光一樣嘩地蹦出來,他想喊表兄一聲??蛇€沒等他開口,表兄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過來了:
“豁口好大的風(fēng),沒有兔子……正午,我先……回去啦!”
“回去?你說什么?你快回來!”
姜正午的聲音急促又響亮。過了一會兒,那邊又傳來了話,又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
“這里好大的風(fēng)……急……我回村……順著風(fēng)……”
“什么??。俊橈L(fēng)?”
一顆星從天空掉了下來,落入對面的樹林。
“我到啦!正午,我回到了村莊……你快原路返回吧!”
表兄七山虎的聲音是從樹林上空溜著一縷風(fēng),鉆進(jìn)姜正午的耳郭的。姜正午扯住自己的耳朵,好像表兄就蹲在他的耳朵里。
“你回村啦?你怎么沒叫上我?”
谷豁口有大風(fēng),表兄雙手雙腳盤抱住風(fēng),一轉(zhuǎn)眼,就吹回了村子。姜正午一下子蒙了,不過只是一瞬間,他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這個表兄古里古怪的,很少有人能揣透他的心思,他說已經(jīng)回到了村莊,那就是真的。他們是一起進(jìn)山的伙伴,他把伙伴丟下了。姜正午明白現(xiàn)在他是一個人了,在山谷,另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用不著猶豫,他現(xiàn)在必須按原路走出山谷,他要一個人走出去。
可姜正午害怕,這是棘手的,但他也不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傻等天亮;留在山谷里過夜,那更要命。他想,還是硬著頭皮趕緊往回走吧,腳要靈巧些,把路踩準(zhǔn)實了;耳朵和眼睛要敞開,旋緊神經(jīng),不說話,細(xì)聲呼吸;告訴自己,只要走出一步,路就會短一程,村子就近一點。
姜正午越走越急,手電筒只照著腳前一米遠(yuǎn)的地方,如果照得更遠(yuǎn)一點,他就能辨清路的延伸,不至于走岔了路,他不敢晃動手電筒。從一個小山坡上來,又下到一個小溝壑,他依稀記得路是要從溝底穿過去,這里叫野豬箐。這時,他聽見溝壁上沙沙沙有響聲,呼啦啦,從上往下,枯葉子的破碎聲,樹枝猛地?fù)u了一下,咚!什么東西掉進(jìn)水里。姜正午捏緊拳頭,他快速朝溝壁看了一眼,一扭頭又轉(zhuǎn)回來,目光很快復(fù)回到腳前,若用手電筒照一下,他就能看清溝壁上的動靜,但他不敢。
“撲嗒嗒!”一只大鳥從壁巖飛起,向天幕飛去。姜正午驚得胳膊一擺,身體一趔趄,側(cè)身摔在地上,手電筒離了手,往草里滾去,他連忙伸手去抓,還是遲了一點,他看見一柱光翻滾著跌到溝底,很清脆的水花聲。那柱光在水里還亮著,只是光淡了許多。姜正午一驚,心里陡然一空,腹腔內(nèi)少了什么,接著躥起一團(tuán)火,他緊閉雙眼,緊抿嘴巴,臉扭成一個“王”字。但他大氣不敢出。從跌倒的地方到水溝底下并不難,坡不高,手電筒是成勻速滾下去的,說明坡不算陡,還有小樹野草可以抓持。他用腳尖擰了擰地,打算溜到坡下,把手電筒撈起來??蛇@時,水里的燈滅了。
沒了燈光,還要繼續(xù)趕路。滿天星星,夜愈黑,星愈亮。在你發(fā)現(xiàn)這一切之前,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黑洞。你無助、恐懼到了極點。流汗,滿頭大汗,不停喘氣,牙齒縫里不停吐出氣,兩次喘氣之間會帶吸一絲空氣進(jìn)入腹腔,嘴里涼涼的;心臟像一個癟了的氣球;從喉嚨分泌出濃痰,和口水粘連在一起,用力一吐,全掛在下巴上。你全然不顧,什么也顧不了了,手腳并用直往前沖,這時的四肢慌亂又篤定,頭皮發(fā)麻,像一只從水面逃生的甲蟲。
這很容易導(dǎo)致迷路。
姜正午懷兜里有盒火柴。他知道有盒火柴,還有一截繩子,一把折疊刀。他出門時喜歡帶上這些小東西,這是童年時代和村里小伙伴上山玩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用手摸到了火柴,手又抽出來,沒用的,他突然想,沒用,就是折一截松明點燃,也壯不了什么膽,他還是一個人,那松明火把照不了多遠(yuǎn)的路,呼咋呼咋的,只會引起這一片黑黑山林的注意。在黑暗中,他最好悄無聲息,融入黑暗成一體,才是最好的隱身術(shù)。星光只會讓這片山林的頭頂亮堂一些,那光照不亮山路——林層太密,光透不進(jìn)來。這一路跟隨他的,除了驚懼,還有刺耳的腳步聲。北斗七星在右耳后邊,走了老半天,抬頭一瞅,那北斗星才稍稍往左偏了一點。漫山都是云南松,從松樹下看天空,每棵松樹都金燦燦的,像極了圣誕樹。噢,圣誕節(jié)還遠(yuǎn)著呢!村里人不過圣誕節(jié)。
迷路了,鬼打墻,走了這么久,下了個山坡,又聽到水流聲,仔細(xì)辨認(rèn),天啦!姜正午發(fā)現(xiàn)他又轉(zhuǎn)回到丟手電筒的山谷。這時,恐懼減了一半,疲乏增加一倍,身體疲倦,小腿打戰(zhàn),腰桿酸軟。姜正午并不打算停下來歇息,他記起前面山坡上有兩條路,他走的是右邊,他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是在那兒搞錯了,他應(yīng)該沿著左手邊的路走,從山脊爬上去,會看見一片蘋果園,樹形比松樹小,往天上看,還會看見兩根電線。
無論路有多遠(yuǎn),只要往前走,路就會縮短。姜正午抱著這個信念悶頭悶?zāi)X往前走。前方多黑??!但要走進(jìn)去,只有走進(jìn)去才能把眼前的黑暗甩在身后,哪怕面對的是一個接一個的黑暗,沒地方可以回避,只能往黑暗里走,從黑暗的五臟六腑中穿透過去,穿過去,走出一條黑洞來,穿過去,那頭就有亮光。
結(jié)果很糟糕,從分岔處往左邊走,沒多久就走不通了,那里是一個山崖,風(fēng)從崖底冒出來,只往臉上蓋,姜正午險些摔倒。
這條路是山里的動物走出來的。沒辦法,只能后退,按原路回到分岔口再想主意??勺吡艘粫海绨l(fā)現(xiàn)路又走岔了,他連分岔口那兒也回不去了。
進(jìn)退維谷。
姜正午想,先找一個遮蔽的地方停下來。他首先想到的是土皮裸露的山坡,兩個山坡相連的地方會有縫隙,這里最好藏身。他找到一個大山坡,發(fā)現(xiàn)山坡中段有一個貓耳洞,一米深,洞口水缸般大,垂直往山體里凹。他劃燃一根火柴,發(fā)現(xiàn)洞里很干凈,只有幾塊小石頭,幾根枯樹枝,洞壁光滑。這應(yīng)該是獵人留下的?;鹈鐭搅耸种?,他慌忙丟掉火柴棒,兩只手扶住洞沿口,兩腳往里一跳,整個人搗了進(jìn)去。
洞的好處是三面是山體,可靠,不用擔(dān)心身后和兩翼,只需防著洞口一面,這就好應(yīng)付了,姜正午心里踏實了許多,添了一些安全感;山洞避風(fēng)暖和,散了架的身體終于能放松歇息,一直敲鑼打鼓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好似一場暴雨停下來了,世界安靜了,只有泥土在吱吱吱響。暖和了,身體暖和了,后頸沒那么涼了,腳尖也暖和了。
如果今晚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比這兒更安全的地方,姜正午打算就在這個山洞待一夜,天亮了再回村去。眼下待在洞里,他需要足夠安全,至少心里覺得是安全的。他先脫掉外面的棉大衣,把里面一件灰襯衫脫下,又重新穿回大衣,他把灰襯衫展開,用樹棍把衣服插進(jìn)洞壁,這件襯衫就掛遮在洞口沿上了。他的頭枕在側(cè)壁上。他豎起衣領(lǐng),臉貼衣領(lǐng)靠在洞壁上,兩眼偷偷注視著洞口。從洞口可以看見夜空,星星可亮了,風(fēng)溜著坡跑來,襯衫一鼓一癟,輕微的,細(xì)小的,悄沒聲兒的,大地安靜,山肉厚實。他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挺勇敢挺厲害的。他想到了懷里揣著的折疊刀,他把刀摸出來,捏在手里。他的手不一會兒又縮進(jìn)袖里,一會兒又悄悄露出來,他覺得很困,他的兩條胳膊抱在胸口。
他的棉衣真暖和,有一股汗臭味兒,夾雜著棉花泥土的氣味,他喜歡這股交融著的仿佛只屬于童年時代的氣味兒,那時候,他和村里的孩子滿山滿嶺地跑,他們放牛,爬樹,打鳥,在田邊烤洋芋吃。他們穿布衣布鞋,料子很結(jié)實,可以在荊棘叢中鉆來鉆去,可以爬松樹,布料子磨不花,媽媽說不能下水洗澡,不能招惹馬蜂,不能折油菜花,媽媽還說可以打一些松果回來,媽媽說一定要在太陽落山前回到村子……他喜歡這股味兒,他開始打盹,腦海升起一團(tuán)霧,媽媽越飄越遠(yuǎn),村莊若隱若現(xiàn),眼皮好重啊,用了很大力也睜不開;兩只手沒有力氣,身體好像漸漸懸浮起來了。
青灰色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響起腳步聲,走得慢,很穩(wěn),這個人熟悉這里的一切,墻上有缺口,他把手中提著的油燈放進(jìn)去,雙手垂立。他站在那兒,黑色長衫,夜一樣的衣服。他佝僂著腰,眼睛朝額頭看,頗怪異,那是兩個小亮光。他的臉是模糊的。
“正午啊!你要回村里去?”
“是的,我是正午,我要回村,可我迷路了?!?/p>
“為啥要著急回去呢?這個小山谷不比村里好嗎?”
“您是誰?我認(rèn)識您嗎?”
“你怎么會不認(rèn)識我哩!當(dāng)然認(rèn)識,我是馬小蓮的爹,你和小蓮?fù)晟謇锬敲炊嗪⒆?,就你和小蓮是一年生的,小蓮是冬月初三,你是冬月二十八?!?
“小蓮在村小當(dāng)語文老師。您是大發(fā)叔??!您還住在阿考構(gòu)樸嗎?”
“我當(dāng)然住在這里,這里是我的根,我生時住在地上,不生時住在地下。你忘了,我一雙手建起的大宅子就在山坡向陽的旮旯角,我家的曬架立在核桃樹下……”
“叔,宅子倒了,核桃樹也枯了……”
“不礙事,不礙事,倒了就倒了吧,遲早要倒的,世上沒有不倒的屋。她們都走了,她們走了,宅子空了,也就死了。”
姜正午聽到了“死”字,那是一團(tuán)黑,越來越淡,黑里發(fā)出的聲音開始飄忽,幾乎感覺不到風(fēng),那團(tuán)黑又顯露出輪廓來。
“你爺爺愛打小報告,那幾個長工甩起連枷砸我,你爺卻奪了我手里的鋤頭。
“也怪我命該絕,一條漢子,就是再不濟(jì),也受得了幾連枷打。頭幾下我用手護(hù)著,后面的一連串甩打我就護(hù)不住了,都是莊稼人,有力氣呢,心也狠,真舍得打,怎么不舍得打呢,我是泰和村最大的地主……
“他們幫我種地,我給他們吃的,我是養(yǎng)活他們的人,他們到頭來要滅我。我氣?。 ?/p>
他使勁咳了幾下,吐出一口痰,卻沒聽到痰砸在地上的聲音。
“當(dāng)年打您的是哪些人?有我爺嗎?”
“是誰不重要,到底是哪幾個人動的手有什么重要的?他們不來打劫,另外一些人也會來,遲早會有人來,他們是代表長工傭人來的,平日里,我們在一張桌上吃飯,睡在一個屋檐下,他們翻臉就不認(rèn)老爺啦!
“你爺爺沒動手打我,頂多啊算是拉偏架。
“不怪他搶我鋤頭,怪我命不好,一連枷打中要害,要了我的命。
“好吧,我要走啦!你們那個村莊我是不會去的,我不會去,永遠(yuǎn)不,我就住在核桃樹下,正午啊,不要向外說……”
“您要回去?這是哪里?我在哪里?……”
姜正午用力伸手,卻發(fā)現(xiàn)雙腿沒有知覺,一陣陣鈍麻。
“你在哪里?。≈挥心阕约褐懒ā被卮鹚穆曇粼絹碓叫?,腳步聲已經(jīng)走遠(yuǎn)。他是用腳走過來的。他沒有把燈盞帶走。
呼啦啦一股勁風(fēng)把門摔上,屋里又恢復(fù)原先的沉寂,聽得見墻灰墜落的聲音;角落里飄出時有時無的死老鼠氣味,房頂是黑色的,光打上去,顯得很堅硬,這里好似幾百年的古宅。姜正午目光收回來,發(fā)現(xiàn)地面似乎貼著腳尖,它是傾斜的,他猛然察出自己是離地的,睡在一張軟和的木板或者長形條石上,他身子底下墊的是茅草,他稍一動身,身下就咂咂咂響,他的右手邊是一堵墻壁。
這時,門外又響起一串腳步聲,此起彼伏,交錯在一起,顯然不止一個人。
“這些年我們在一起,姜正午,就差你一個。”
“我本來不想來,我不樂意見你……”
“別這樣說,都十三年了,沒什么恩怨是忘不了的?!?/p>
“我們一起長大,我們都從泰和村的土地里長出來,我們有過許多快樂無憂的時光,誰都不會忘記?!?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1/nfwx201702nfwx20170216-1-l.jpg" style="">
他們是十三年前因“友情殉情”而去的村里的伙伴。
“這些年,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們,我心里很愧疚……我時常想起你們,想起你們我就哭……”
姜正午說著,眼淚直往外冒。
“我也過得不好,這十三年來,我何曾抬起過頭?我在泰和村連條狗都不如。頭兩年,村里人的眼神個個都能融化我,唾棄!怒罵!詛咒!我無處可躲,恨自己不是一只螞蟻不能往地縫里鉆。后來時間一長,我就麻木了,而村里人也不再懲罰我,他們覺得把氣力浪費在我身上太不值得。我早已可有可無,他們把我忘掉了。”
“你現(xiàn)在還怕苦嗎?你看見草烏頭還會不會暈?”
“不怕,都不怕了?!苯缈嗫嘁恍ΑK芸焓兆⌒θ?,兩眼羞澀地盯著來人:“可我現(xiàn)在不能喝草烏酒?!?/p>
“噢!那你還是怕,跟當(dāng)年一樣?!?/p>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為何而死?!?/p>
“你又不是行尸走肉,難道你……不懂得愛?”這人的話說到一半,另一個人用拳頭撞了一下他的肚子,阻止他說下去。
“你說得對,我如今就是行尸走肉?!?/p>
“正午,我們不怪你?!闭驹谥虚g的人說。他想走過去拍拍姜正午的肩,安慰他一下,走了兩步,他停下,胳膊在胸前伸著,又猶豫地放下。
“尤豐,我知道,有些報應(yīng)是滯后的,遲早要受?!?/p>
“沒有人要你償還什么,你活著就好好活著,活著和死去都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我們替你死,你替我們活著。你不要去忤逆它?!?/p>
“我們要走了?!?/p>
“屈清,屈明,不要走,你們都不要走,這些年我是你們爹媽的兒子……為了對生活產(chǎn)生興趣,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姜正午泣不成聲。
“我要走了。”
他追上他們。
“我留下來了,我又留下來了,你們走了。”
“姜正午,你不是一個人活著。”
姜正午攥緊拳頭在眼前揮舞,兩只腳胡亂往前蹬,他心里清楚,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清面前的一切,可他就是睜不開眼,他使了很大的力。嘗試了很多次,眼皮就像被萬能膠水粘住了。他只能顫巍巍朝前走,世界跟著向前變幻,他摸到一棵松樹,走了一會兒,又摸到一塊巨石,這里避風(fēng),他想坐一會兒,他蹲下去,屁股著地,后背靠著巨石,他急出一身汗。這時,他聽見背后有響聲,是那種嚯嚯的撕裂聲,來不及轉(zhuǎn)身,他知道背靠的巨石在移動,刮拉著他的肉皮,突然,嘩啦嗒一聲,巨石往地下陷,是一個陰黑的無底坑。他朝后翻了個跟頭,也跟著巨石往坑里墜落。
姜正午大叫一聲,渾身抽搐,一個激靈,他醒了。
渾身發(fā)熱,沒冒汗,像是長長地散了個步,剛停下來,還來不及流汗。后背有點兒疼,耳郭和鼻尖涼涼的。姜正午用力眨眨眼,用手搓了搓臉。他扶著洞壁坐起來,用指頭撥開衣簾的一角,天是黑的,遠(yuǎn)處山谷兩邊的樹是黑的,天幕和大地交接的那指甲寬的一圈天肉是灰白色的,像一口燒鍋倒扣在地上,被人揭開一條縫。風(fēng),寒浸浸的,那根挑著衣擺的手指很快就凍僵。
有一柱光射向山谷對邊,在移動,往山谷下走的方向;光柱被很快收回后,又在山坡下的平地游走,也只有幾秒鐘,光柱就消失了,頭頂上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是一個人兒,走得很急,像是在小跑,腳步聲很碎但不重,卻一下子走進(jìn)了姜正午心窩,他心里驀然沖過一股暖流,他把耳朵貼在洞壁上,嘴里迸出一個字:“媽!”是媽媽的腳步聲,媽媽來找他來了。
媽媽感受到了兒子的心跳,她喊了兩聲:“正午!正午!”
“媽!”
姜正午從洞里用力鉆出來,他往坡上爬,上面是一條路。
“媽,我在這里!”
做娘的看見兒子,撲到兒子懷里,用手從頸后抱著兒子。
做娘的哭了,兩只手撫摸兒子的頭。
做娘的帶著哭腔:“你把媽媽急瘋了!”
“傷著哪兒沒有?嚇壞了沒?”
“媽,沒有。”
“不要再離開媽媽,無論到哪里,媽媽都帶著你,你也要這樣,無論到哪里,都帶著媽,好嗎?”
做娘的抓著兒子的手,像抓著救命稻草,像抓著一根斷了的琴弦。
“我答應(yīng)你,媽媽?!?/p>
做娘的認(rèn)識路,他們打著手電筒,一步步走出了山林。
來到村口的小山坡上,姜正午看見泰和村像一幅八卦圖似的散布在有一大塊平地的小山谷。
“爹呢?”
“你爹在木真法師家吃肉,酒喝多了,天沒黑就睡下了?!?/p>
“小妹呢?”
“婉兒明早要搭車到大理,也睡下了?!?/p>
“哦!”
“表哥晚上去過我們家沒有?”
“哪個表哥?”
“七山虎表哥?!?/p>
“沒有,我沒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