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小時候在北京,走過的大街上總有南紙店。
一個小學生,在城里能走多少路,卻能碰上不止一家南紙店,也許因為所經(jīng)之路,多半鄰近中小學吧。
東單船板胡同西口,往北一拐,就有一家“天新成南紙店”,我記得特別清,因為它的匾額是我們盔甲廠小學的老師劉界平寫的,我們都管他叫劉牧師,他經(jīng)常穿一條燈籠褲,西裝上衣。我們沒聽過他布道,但他至少曾經(jīng)是基督教的一位牧師。他的毛筆字應該是不錯的,不然為什么請他來題匾呢。
有的店索性直接叫文具店。燈市口大街上,育英中學初中部對面,椿樹胡同把口,就有一家文具店。不光賣筆墨紙硯,所謂文房四寶這種典型的“文”具,還賣我們小學生的“武”具。比方小皮球,那年月小皮球流行“永”字的,球上印著一個小圓圈中有楷書永字。不光賣球,還可以給小球打氣,服務可算周到。我不止一次去買過永字小球。那里還有飛機模型,不光是模型,它有用幾條粗橡皮筋擰成的動力,連通著前邊的螺旋槳;轉(zhuǎn)動螺旋槳,把橡皮筋繃緊,再一放開,飛機模型就可以飛上天空。我們?nèi)哪昙墑谧髡n上,老師拿來過這個正名“航空模型”的樣品,叫我們仿造。比較費工,先得找原料,主干須是一根像筷子粗細的小木條,飛機翅膀包括尾翼都要用什么(我也忘記是什么質(zhì)料了,總之不能很重的)彎曲成一個外廓,然后用薄薄的紙糊上去。我的印象是全班沒能做到每個人一架,一共做成了幾架,有的飛上天了,有的重心不對,一飛就倒栽下來。這一課過去,終成過眼云煙。
在這家文具店,有一次看到對面柜里陳列著幾本封面寫著“教學參考”一類的書本。我要了小學四年級那一本國語課的(可能還分上下學期兩冊),我買下我正用得上的一冊。知道這是供教員專用的,如獲至寶。但回家一看,卻也平常。并沒有提供多少課本以外的知識。現(xiàn)在回想,當時在教育局下屬的教材編審人員,作為職務性工作,大概也無心格外賣力的吧。時局動蕩,偽政權(quán)教育系統(tǒng)從上到下也都帶有“維持會”心理。
我住在東四禮士胡同時,上學放學一天幾次經(jīng)過東四南大街。在演樂胡同燈草胡同之間,路東有一家南紙店,有寬闊的兩三間門面。雖叫南紙店,實際上是更大規(guī)模、更高檔次的文具店。在我看來,是什么都有的。最能吸引我的是它代賣圖書,是委托型的,所以品種沒有東安市場里的書攤多,但我們小孩子,哪能經(jīng)常去逛市場?這里多方便。
我平生唯一一次買的算學書,就是在這里看到的線裝石印本,現(xiàn)在回想是古老的珠算課本。開篇展示“數(shù)”的觀念,不光是一二三四五,更以典型的中國文學語言,寫出無窮大和無窮小,前者達到我熟知的“億”和“兆”,因為當時有個億兆商店,電臺商業(yè)廣告中總是數(shù)來寶:“億兆商店貨真全”云云,億兆以上,還有多位,從來沒聽說過,當時努力想記住,但還是忘記了,只記得一個“無量數(shù)”,等于沒說。后者,無窮小,也是這樣,我今天還能記得的,就是“恒河沙數(shù)”,再往下,就像后來背“3.1416”,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本書的中心內(nèi)容,是每一頁都畫著幾張算盤,算盤下不但有口訣,而且有超出一般口訣的有關(guān)知識。當時我很想鉆研一下,只是我們的珠算課已經(jīng)結(jié)束,這些對我們的算術(shù)課似乎無補,我不可能攻這個冷門了。但我因偏科(數(shù)理化偏廢)吃虧以后,曾想,若是我一直從珠算培養(yǎng)數(shù)學興趣,也許后來是另一個樣也說不定。
我在這家南紙店,生平由自己掏錢第一次買下一本小說(以前看小說,章回武俠的是哥哥租來,新的“五四”小說是哥哥姐姐借來或買來)。這本小說,大概在幾十年的新文學史上都找不到。作者蕭艾,書名《落葉集》,書名題簽知堂。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頭一個短篇開頭是:“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它在魯迅的沉郁、冰心的溫情、巴金的憤懣、廬隱的苦惱之外,提供了一幅幅市民庸常生活中的小小悲歡的畫面,也許更接近我的生活圈子中所見所聞,容易理解。不知道作者是誰,但覺其文筆流暢。后來看當時古城的書報,略知這位作者好像還有一位哥哥,署名蕭菱。但至今不知他們的真實姓名,一九四九年后,偶然聽說,他好像是在中學當教師,然則很像我的恩師仇煥香,曾是淪陷后北京大學的學生,仇先生不諱言他是周作人的學生,蕭艾既然請周作人(知堂)為自己的書題簽,想必也聽過周作人的課,或者年紀還稍長于仇先生——仇先生在匯文中學教我,時為一九四五年末,他二十七歲的時候。
如今七十年過去,愿他在另一個世界安息。也愿當時我去過的南紙店的東伙中,我買過他們著作的作家中,所有已故的人們安息。
2017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