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波
走進一座城市,住進最豪華的酒店,而在它的邊上,估計一百米開外,可能就是當?shù)氐纳鐓^(qū)。我總是喜歡多走幾步,離開豪華酒店這種浪漫式的區(qū)域,進入到當?shù)厣鐓^(qū),品味一下當?shù)厝说娘嬍?,觸及當?shù)厝说纳罘绞?。這里的空氣中飄著土里土氣的味道,卻是真正的、真實的味道。豪華酒店里是西餐的味道,是烤肉的味道,是香水的味道。這里帶著塵灰,那邊一塵不染;這里價格便宜,那邊價格高昂。它們之間僅隔著一條街。
有一年,我受邀前往上海參加“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學(xué)術(shù)活動,住在國際飯店。在這么好的地段、這么好的飯店住著,我覺得是一種榮耀,同時也是一種尷尬。這里是上海的南京路,是最繁華的地段之一,路上有外國人操著各種語言結(jié)伴而過,他們身后就是黃浦江,是藍色的海洋,是另一個異鄉(xiāng)。他們給我們一種對他者的想象,這個形象可能是崇高得值得我們追求的,也可能是我們看不起的、不屑一顧的。
當天下午,我仔細地拜觀該次活動的“時、地和戲”展覽,覺得極富有想象力。這里包容多樣的思想、多元的文化,各有自己的空間。有佛陀在靜坐修行,有唐玄奘負笈求法,有現(xiàn)代的公共汽車、電線桿等等。這些展覽激發(fā)人們?nèi)ニ伎嘉幕?、生命和歷史,思考交融的東西。
我看完展覽,穿過那棟大樓,就出現(xiàn)在鳳陽路上。這里街道狹窄,對面的樓房低矮,只有三四層樓高,這些樓房的歷史可能要追溯到大陸民國時期。來往的摩托車帶來大量的噪音,街面上是擺小攤的,出售的商品在上海來說是最便宜的,一包炒花生10元;飯館里可以吃到最便宜的面條。走進一間茶室,一進門就擺著彌勒佛,燒著高香。旁邊是鳳陽路200弄,走進這窄窄的里弄,從敞開著的門可以看到屋內(nèi)簡陋的設(shè)施;擁擠而狹小的空間,要一家三口以上的人居住,他們便隔出上下樓、廚房和吃飯的地方等,還要存放自行車。
在一間飯館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沒有一個上海人,他們都是來自四川、安徽等全國各地的打工者。他們剛剛離開故鄉(xiāng)的黃土地,就走進鳳陽路。在里弄里,也可以見著租房的外地人,上海本地的世居住戶。
鳳陽路和南京路,是兩個世界,也可能是兩個時代。南京路可能是人們向往的,鳳陽路可能是明天會被征地改造成另一個南京路的,將“進化”成為南京路。無論如何,這兩個世界并列共存,并且互相依賴。其實我在國際飯店的十三層樓上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兩個世界的反差,只不過切身走進這里,雖然阿拉上海話講不來,但依舊可以體驗到另類的感受。即便國際飯店大堂負責入住登記的小伙子,也是一口的上海話;在走廊邊有一個小小的員工室,這里身穿制服的老年員工當然操著上海話。在地鐵二號線里,除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仔,便是操著濃濃上海話的老人。身處這樣一個世界,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才是上海的根基: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已經(jīng)融入或正在融入上海的人。
轉(zhuǎn)過身來,我們看到另一些人也已經(jīng)或者正在融入到這個都市之中,這就是那些來自遠方的或洋或土的人,來自遠方大大小小海島、近岸地方乃至遠方大陸的人,東洋人、西洋人、南洋人,他們匯聚這里,使之成為洋場。他們帶來他鄉(xiāng)的奇珍異品,甚或就是土特產(chǎn),貢奉在這洋場之上,這些原本低廉的物品在這里搖身一變,身價百倍,一如我們這里低廉的絲綢,曾經(jīng)行銷歐洲成為昂貴的上層階級享用品那樣。
我們可以從空中俯瞰這幅空間的平面圖,我們發(fā)現(xiàn)洋人和土人,鳳陽路和南京路,喧鬧、本土、狹窄局促、勤勉節(jié)儉的鄉(xiāng)土世界,和繁華、燈紅酒綠、霓虹燈閃爍、以外語為標志的另一個世界有割不斷的聯(lián)系,但也有一道明顯的界限將他們分開:這就是我們身在的高樓大廈。
這些高樓大廈將兩個世界分隔開來,同時又將它們連接起來。分隔很容易,然而連接的工作卻遠遠不足。我們這些居住在這里的旅人,短暫的旅人,職責就是負責溝通的工作,而不是將這隔離墻建得比巴勒斯坦與以色列的隔離墻還要高還要長還要堅固。當我們面對繁華的南京路的時候,我們不妨轉(zhuǎn)身看看身后的那個世界,或者那些世界;反之,當我們身處鳳陽路的時候,不妨看看另一邊的南京路,看看那些世界的他者意義。通過我們的前瞻與不斷轉(zhuǎn)身,我們或許可以看到自己的位置,扮演的角色,從而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作者簡介
陳 波 四川大學(xué)藏學(xué)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