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由于對老師的過分崇拜和虔誠,也可能是由于天性的恭順,顏回從來不違背孔子,從來不對孔子的意見有質疑和反詰,甚至連進一步的提問都不大有。但在《論語》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保ā墩撜Z·先進》)
這可以說是半次對顏回的批評,為什么說這只是半次批評呢?因為,事實上,從人性的角度言,作為一個老師,在課堂上侃侃而談的時候,又有多少人愿意學生此時站出來反詰,斷你的思路,掃你的談興,煞你的風景呢?“非助我者也”算是批評,“于吾言無所不說”,至少不能算是批評——如果不能看成是表揚的話。
我們看《論語·為政》: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
孔子說:“我整天和顏回講學,他總是很恭順地聽,從不違逆我,好像很愚笨??墒?,回去以后,他私下里認真思考,也足以有所發(fā)揮。顏回啊,他并不愚笨呢?!痹趺礃樱渴潜頁P吧!
但是,對另外一個人,仲由同學,孔子就是不遺余力地予以打擊,李贄《四書評》說孔子對子路“每下毒手”。那么,孔子對子路難道沒有表揚過嗎?當然也有,但是,與對顏回同學的正相反——是半句表揚: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論語·公冶長》)
“道不行”云云,是在表揚子路對道的堅定和對老師的忠誠。子路本來就最易沾沾自喜,尤其是得到了老師一言兩語的表揚,更是興奮得顛三倒四。此刻,面對老師突然頒發(fā)給他的這么一塊金光閃閃的大獎章,而且只他一份,別人都沒有,他一下子高興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可是,獎章在手里還沒焐熱,就被收回去了——當他高興得如同在云端漫步時,孔子隨手就給了他一悶棍:“無所取材”,他跌落塵埃。
弟子們見夫子對子路師兄百般打擊,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不順眼,一萬個不耐煩,就估摸著這位大師兄雖然年齒長年級高資歷老,學問估計不怎么樣,就都表現出輕視的意思來了。這時,孔子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便又為之鼓吹說:“仲由啊,在學習上已經達到‘升堂的程度了,只是還沒做到‘入室?!?/p>
從入門,到升堂,再到入室,孔子用此來比喻在學習上由淺入深的三個階段:從入門初步掌握;到有相當高的水平;再到精微深奧的高妙境地??鬃拥囊馑际牵褐儆梢堰_到第二階段,很了不起了。他的學問已經很高明了,我批評他,只是希望他能更進一步,臻于最高境界。孔子畢竟愛護子路,對這位性格耿直的弟子也是憂心忡忡,說:“仲由啊,總是雄赳赳的,恐怕不得好死啊?!?/p>
孔子的擔心后來竟成了事實,他真的不幸而言中:子路后來果然在衛(wèi)國的蒯聵之亂里,因剛直不撓不知回避而被殺死。
與孔子大約同時的老子說:“強梁者不得其死?!笨鬃訉ψ勇贰懊肯露臼帧?,實際上是愛惜他,希望他有所改變,摧剛為柔,“既明且哲,以保其身”?。ā对娊洝ご笱拧っ瘛罚?/p>
師者之愛,有時表現為恨——恨鐵不成鋼。當然,孔子對子路的愛,也表現為恨,是——恨鋼不能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