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們的分析將從范穩(wěn)一部書寫抗戰(zhàn)的長篇小說《重慶之眼》(載《人民文學》雜志2017年第3期)開始。對于一部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來說,藝術結構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我們注意到,作為一位理性很強且有著多年創(chuàng)作經驗的小說家,王安憶自然非常明白結構問題的重要性:“當我們提到結構的時候,通常想到的是充滿奇思異想的現(xiàn)代小說,那種暗喻和象征的特定安置,隱蔽意義的顯身術,時間空間的重新排列。在此,結構確實成為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就像一個機關,倘若打不開它,便對全篇無從了解,陷于茫然。文字是謎面,結構是破譯的密碼,故事是謎底?!雹偌热唤Y構被看作“破譯的密碼”,那么,分析其具體的結構方式對于理解把握一部小說的重要性,當然也就顯而易見了。具體到范穩(wěn)的《重慶之眼》,其藝術形式上的一大搶眼之處,首先在于一種三線并置的宏闊藝術結構的精心營造。所謂三線并置的藝術結構,就是說范穩(wěn)在《重慶之眼》中,圍繞重慶轟炸這一具體事件,煞費苦心地設定了三條時有交叉的結構線索。由于第一條最為重要,所以我們分析的重點,也就是這一條結構線索。具體來說,這條結構線索就是抗戰(zhàn)期間,日軍飛機對于作為戰(zhàn)時陪都的山城重慶持續(xù)不斷的轟炸與襲擾,與中國軍民眾志成城堅決反抗的不屈意志與行為。一方面,由于重慶地處大西南的大巴山地區(qū),地勢險要而地況復雜,易守難攻,另一方面,大概也因為日軍拉開的戰(zhàn)線太長、國力兵力所不及的緣故,整個抗戰(zhàn)期間,日軍的地面部隊始終未能進入包括重慶在內的大西南地區(qū)。然而,除了足夠強大的地面部隊之外,二戰(zhàn)期間的日本其實還有著較之于中國強大得多的軍事裝備。其中,一個突出的地方,就是日軍空中力量的特別強悍。由于整體科學技術發(fā)展水平制約的緣故,在當時,飛機的空中轟炸可謂威力無比,用一位日本飛行員的話來說就是:“空中轟炸在那個年代還是個新鮮的技術,我們被稱為‘帶有翅膀的炮兵,‘飛行在天空中的騎兵。”某種意義上,戰(zhàn)爭的較量就意味著軍事裝備的較量。毫無疑問,日軍非常明顯的企圖,就是憑借強大的空中打擊力量而最終制服重慶,制服中國。
關鍵的問題是,面對著來勢洶洶的輪番轟炸,身居重慶的包括中國軍隊在內的中國人又該如何應對呢?首先必須承認,因為對于空中轟炸的過于陌生,國人曾經一度陷入手足無措一片恐慌的狀態(tài)。但一度的震驚與慌亂之后,緊接著的便是沉著冷靜的積極應對。一方面,是包括那些達官貴人在內的普通中國人千方百計的避險行為,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開挖可以供人臨時藏身的防空洞。正是依憑著這些精心挖出的防空洞,絕大多數(shù)重慶人的生命得到了很好的保障。范穩(wěn)小說中的相當一部分篇幅,被用來描寫重慶人如何在防空洞中逃避日機轟炸的情形。其中,甚或還包含有一定的國民性批判的意味與色彩,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第十七節(jié)“大隧道之殤”中。在當時,準備私奔到延安的劉云翔和藺佩瑤,為了躲避鄧子儒的瘋狂追捕,情急之下,只好躲到了十八梯大隧道那個公共防空洞里。既然是公共防空洞,其中的擁擠程度便可想而知,時間越長,防空洞里的空氣就越是稀薄。伴隨著空氣的逐漸稀薄,防空洞里早已擠作一團的人們頓時失去秩序,陷入到一片混亂的狀態(tài)之中。如此混亂局面,直到很多年之后的東京法庭審理中,都仍然被一些別有用心的日方律師用來做自我辯護的理由:“想一想中國人是如何在交通高峰期擠地鐵的吧,你把中國人在地鐵車廂門前擠成一團的情形放大十百倍,就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重慶的‘六·五大隧道慘案。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說,再來一次戰(zhàn)爭,他們還會相互擁擠、踐踏,類似的悲劇還將重演?!倍斗€(wěn),能夠在一部抗戰(zhàn)小說中巧妙引入國民性自省的題旨,他的文化關切情懷難能可貴。面臨如此一種嚴酷境況,虧得有劉云翔振臂一呼:“我們不要擁擠了,否則就是自相踐踏,是我們自己在殘害自己的同胞啊!這不正中了日本人的奸計嗎?大家請安靜下來,保持鎮(zhèn)靜,鎮(zhèn)靜!”盡管到最后迫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大隧道防空洞里不少人因為窒息而死亡,但劉云翔的強勁呼吁卻無疑還是起到了明顯的阻礙或者延緩悲劇的作用。尤其是被困的人們齊聲合唱“五月的鮮花”的那個場景,更是強有力地傳達出了中華民族眾志成城誓死抵御外侮的不屈意志。
實際的情形也的確如此,范穩(wěn)《重慶之眼》一個非常突出的思想指向,就是要充分地展現(xiàn)面對日軍連番不斷的大轟炸,中國人那堅不可摧的生存意志,這樣,自然也就有了鄧子儒與藺佩瑤之間那場盛大的戰(zhàn)爭婚禮。很大程度上,能夠在充分彰顯戰(zhàn)爭殘酷性的同時,把中國民眾那樣一種堅韌的日常生活意志傳達出來,正可以被看作是范穩(wěn)抗戰(zhàn)書寫的一個突出特色。對于這一點,借助于日軍飛行員的視角,范穩(wěn)也曾經有所思索和表達。作品中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就是描寫面對大轟炸,重慶人照常在端午節(jié)時舉辦盛大的龍舟比賽。如此一種情形,讓日軍飛行員川崎大感震驚:“轟炸機群俯沖下去時,揚子江兩岸的人群幾乎沒有慌亂或潰散,江面上也沒有一條龍舟減速,連稍作避讓的動作都沒有。仿佛一場精彩的比賽沒有結束,運動員不下場,觀眾也不愿回家一樣。”正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范穩(wěn)在這里寫出的,很顯然是中國人一種威武不能屈的民族精神。但是,且慢,除了國人的民族精神之外,范穩(wěn)還進一步從人類的角度對此進行著深入的思考?!斑@種士氣是一個詩的國度才擁有的驕傲……成噸成噸的炸彈、燃燒彈也炸不毀、燒不盡人們骨子里的詩意。誰能毀滅骨子里的詩意?。烤拖袷澜缟系娜魏瘟α恳膊荒軞缫粋€人心中刻骨銘心的愛,就像我們的戰(zhàn)爭雖然失敗了,但我們還有武士氣節(jié),還有詩意。”到這個時候,范穩(wěn)的所思所想就不再僅僅局限于國人氣節(jié)的表現(xiàn)了。當他把戰(zhàn)敗了的日本拉進來進行思考的時候,實際上就已經明顯超越了國家民族的范疇,而是站在了一種更為普泛的人類的意義層面上。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位日軍飛行員口口聲聲不可摧毀的“詩意”,事實上也就可以被理解為某種“精神”或者“意志”。古往今來的一部人類歷史,早已充分證明,一個人的肉體固然可以被摧毀,但這個人內在的“精氣神”,亦即此處所謂如同“愛”一般的“詩意”卻無論如何都是堅不可摧的。
面對日軍的瘋狂轟炸,手無寸鐵的普通民眾自然可以依賴防空洞逃避,那么,中國軍隊又該如何應對呢?雖然總體軍事裝備上落后許多,但并不意味著只能被動挨打。在力所能及范圍內憑借自身努力與日軍空中力量做最大程度的對抗,乃是這支軍隊與軍隊中的每一位軍人責無旁貸的選擇。也正因此,文本中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一種敘述:“據(jù)今天早上收音機里的新聞說,昨日中國空軍起飛了十五架戰(zhàn)機,但沒有打下一架日本飛機,只說‘擊傷數(shù)架日機,自己卻損失了四架蘇制伊—15戰(zhàn)機,白市驛機場一架未及起飛的飛機也被擊毀。”雖然只是轉述了一條簡短的新聞,但其中卻最起碼透露出兩種信息。其一,與強大的日本海軍航空隊相比較,中國空軍的軍事實力的確要弱小許多。其二,雖然中國空軍的空中力量不夠強大,但正所謂“屢敗屢戰(zhàn)”,中國空軍毫不氣餒,繼續(xù)以頑強的意志捍衛(wèi)著國家和民族的尊嚴。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飛行員形象,就是《重慶之眼》中主要人物之一的劉云翔。正是劉云翔,這位中國空軍第四大隊的空軍中尉,在端午節(jié)那天的中日空戰(zhàn)中,以極其矯健利落的身手,擊落了一架日機,被重慶的民眾當作民族英雄來崇拜。
但請一定注意,除了中國空軍的奮力抵抗之外,《重慶之眼》也還寫到了重慶人抵御日機轟炸空襲的別一種方式,那就是話劇的撰寫與演出。當日人菊香貞子在很多年之后詢問劉云翔:“那天在南山上,你說重慶抵御空襲的力量中還有話劇。我真難以理解。要什么樣的民族性格,才能在大轟炸下,能坦然走進劇場?這和重慶人天性樂觀的性格有關嗎?”對此,老年劉云翔的回答是:“不,和我們有太多的苦難需要吶喊、需要宣泄有關?!边@兩位人物之間的對話,在我看來,事實上已經涉及到了范穩(wěn)《重慶之眼》這部空戰(zhàn)小說不容忽視的重要思想內涵之一,那就是文化抗戰(zhàn)。所謂文化抗戰(zhàn),就是指在漫長的抗日戰(zhàn)爭期間,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作家藝術家,拿起手中的筆,以直逼眼下的抗戰(zhàn)為書寫內容,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鼓舞民族斗志和士氣為基本主題的文學作品。這些文學作品尤其是其中的話劇以其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在抗戰(zhàn)期間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積極作用。比較遺憾的一點是,在既往的抗戰(zhàn)小說中,文化抗戰(zhàn)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與表現(xiàn)。最起碼在我,在《重慶之眼》之前,并沒有在其他小說作品中看到對于文化抗戰(zhàn)如此一種可謂濃墨重彩的關注與書寫。具體來說,范穩(wěn)的文化抗戰(zhàn)書寫主要由兩部分內容組成。其一,是對于抗戰(zhàn)時期曾經活躍于重慶文藝界的相關真實歷史人物近乎于紀實筆調的書寫。比如,鄧子儒的一次大宴賓客:“貴賓中有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著名詩人艾青先生,話劇界的名流應云衛(wèi)、吳祖光、歐陽予倩、洪深、陳鯉庭、金山、陳波兒、白羿、舒繡文等,還有國泰大戲院的老板夏云瑚先生以及幾家報社的總編、主筆,可以說囊括了陪都文化界的半壁江山?!北环斗€(wěn)羅列在這里的作家藝術家,除了白羿一人屬于虛構者之外,其他均為歷史上真實的歷史人物。更進一步地,范穩(wěn)還特別寫到了作為個案存在的老舍先生在當時的話劇創(chuàng)作情況。
其二,則是男主人公之一的鄧子儒,在小說中曾經創(chuàng)作過一部以同樣是男主人公之一的英雄飛行員劉云翔及其事跡為原型的四幕話劇《龍城飛將》。只要將鄧子儒的話劇與文本中劉云翔、藺佩瑤以及鄧子儒自己三個人之間的復雜情感糾葛對比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有意無意間的巧合之處。應該說,除了土匪一條線索純屬想象虛構之外,女大學生、劉云飛等等實際上均有所本。這樣一來,鄧子儒話劇的寫作與上演,也就構成了《重慶之眼》中一種與小說文本相互映射的“戲中戲”書寫模式。借助于這種模式,范穩(wěn)的意圖一方面固然是要深化人物的性格特質,但在另一方面卻也是要進一步凸顯文化抗戰(zhàn)的主題含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年后菊香貞子與鄧子儒之間關于話劇《龍城飛將》上演狀況的一次對話。當菊香貞子想當然地認為日機的轟炸將會阻擋重慶人看話劇的巨大熱情,因而《龍城飛將》只可能上演一場的時候,鄧子儒的回答卻是:“哪里哦,第二天,我們繼續(xù)上演。”為什么呢?因為雖然“我們沒有能力打下日本飛機,但我們還有力量繼續(xù)吶喊。你被一個強盜打倒在地上了,你是爬起來抗爭呢,還是躺在地上毫無血性地哀號?叫痛?”事實上,也正因此,所以菊香貞子才會坦承:“這樣的戰(zhàn)爭,日本是打不贏的。”究其根本,日本之所以打不贏,不是因為軍事實力不夠強大,而是因為這是一場早已注定了結局的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戰(zhàn)爭。野蠻的力量或許在一時之間能夠占據(jù)上風,但最終卻一定會是文明的力量取勝。
與《重慶之眼》相類似,張翎的《勞燕》(載《收獲》雜志2017年第2期)也是一部書寫抗戰(zhàn)的長篇小說。面對《勞燕》,首先讓我們倍感驚訝的,是毫無戰(zhàn)爭感性經驗的張翎,對于戰(zhàn)爭題材的首度開掘與涉足。雖無戰(zhàn)爭感性經驗,但張翎卻經由一封意外發(fā)現(xiàn)的塵封已久的往日信件,成功完成一種戰(zhàn)爭的敘事想象,營構編織了人物之間的曲折關系。另外,張翎這些年來在長篇小說這一文體敘事藝術上的多方面探索努力,也格外引人注目。在《勞燕》中,作家敘事藝術上的努力,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對多種文體形式的適度穿插式征用。舉凡書信、日記、新聞報道、地方志、戲文,乃至于兩只狗之間的對話,等等,全都被張翎有效地納入到了自己的敘事進程之中。其二,是對交叉性亡靈敘事手段的精心設定。借助于這樣兩種敘事方式,張翎對戰(zhàn)爭進行了深度的藝術反思。
不少長篇小說的亡靈敘事者皆屬非正常死亡,而張翎《勞燕》中三位最主要亡靈敘事者的狀況卻有所不同。具體來說,牧師比利和美軍軍官伊恩明顯屬于正常死亡。比利之死,是自己手術時過于疏忽大意的結果;伊恩之死,則很顯然屬于年歲很高的壽終正寢。而另一位亡靈敘事者劉兆虎雖然命運格外坎坷,在那個荒唐的政治至上的時代飽受摧殘,但他因肺癌離世,也可被歸于正常死亡的范疇之中。
雖然幾位亡靈敘事者都屬正常死亡,但這卻并未削弱《勞燕》的政治批判色彩。這一點,集中通過抗戰(zhàn)老兵劉兆虎戰(zhàn)后的不幸命運遭際而體現(xiàn)出來。身為一名為民族解放作出了巨大貢獻的抗戰(zhàn)老兵,劉兆虎在戰(zhàn)后不僅沒有獲得應有的勛章和榮譽,反而因為自己當年錯誤地參加了美國與國民黨聯(lián)合組織的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訓練營,就被誣為“美帝國主義訓練的特務,國民黨的殘渣余孽”,并因此而被捕入獄。好在阿燕設法救出了劉兆虎,但五年的煤礦服刑生活事實上也已經嚴重傷害了劉兆虎的身體,再加上后來所遭逢的那個大饑餓歲月,劉兆虎身體徹底垮掉,并最終因病離世??箲?zhàn)老兵劉兆虎戰(zhàn)后十八年的苦難遭遇本身,就已經構成了對于那個荒謬時代一種尖銳犀利的社會政治批判。
社會政治批判固然重要,但張翎為自己的《勞燕》所設定的高遠藝術目標,卻絕不僅僅在此。依照我個人的愚見,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時空范圍內,以中國戰(zhàn)場的抗戰(zhàn)為根本聚焦點,對非正常的戰(zhàn)爭狀態(tài)所導致的人性與命運的裂變進行足夠真切的透視與表現(xiàn),方才應該被看作是張翎《勞燕》意欲達致的高遠藝術目標。亡靈敘事手段的有效征用,實際上是企及這一藝術目標的基本路徑之一。毫無疑問,對于七十二年后終于聚集在月湖的牧師比利、伊恩以及劉兆虎這三位亡靈來說,有一位女性至關重要。只不過,在劉兆虎的眼中,她是阿燕,在伊恩的眼中,她是溫徳,而在比利的眼中,她是斯塔拉。一位女性,三個名字,分別代表著生命中三個不同階段。實際上,七十二年之后相聚在月湖的三位抗戰(zhàn)老兵的亡靈,也正是圍繞這位共同的女性,展開了對于既往生命歷程的追憶。其中的故事焦點,當然是他們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而在月湖地區(qū)相識、相交一直到最終分手的整個過程。
很大程度上,張翎就是在通過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來展示并確證著這人性本身的“千瘡百孔”。比如,伊恩。伊恩在與溫徳的情感交往過程中,最大的人性過錯,就是他對于溫徳的始亂終棄。甚至在若干年后,當他和溫徳的親生女兒凱瑟琳·姚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卻因為懼內而怯懦地不敢相認。盡管此后的二十多年時間里,自覺慚愧的伊恩一直在想方設法尋找凱瑟琳·姚,并試圖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實現(xiàn)自我救贖,但他的人性世界曾經有過的“千瘡百孔”卻無法被否認。
即使是那位身為上帝使者的牧師比利,其人性深處也會存在“千瘡百孔”的狀況,也會在有意無意間犯下需要不斷自我懺悔的罪愆。具體來說,牧師比利自認為不可自我原諒的一種罪愆,就是他刻意地向斯塔拉隱瞞了在營地傳播關于她的流言的真相。由于斯塔拉內心里早已認定,自己此前不幸遭遇的知情者,不過只有牧師比利、劉兆虎以及自己。所以,一旦事情的真相外泄,那她首先的懷疑對象,就一定是和自己有著恩怨糾葛的劉兆虎。沒想到,事情真相的被傳播,其實與牧師比利的廚子有關。但因為比利受廚子之托,更因為他喜歡斯塔拉、想要打敗劉兆虎這個情敵,牧師比利最終也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給斯塔拉,以至于斯塔拉對于劉兆虎的嚴重誤解又延續(xù)了很久。唯其如此,牧師比利內心里才會深感愧疚不已,一直到七十年后都還在強調自己欠劉兆虎一個鄭重的道歉。
相比較而言,人性世界最為“千瘡百孔”的,應該是那位一生命運坎坷、歷經深重苦難的劉兆虎。而且,劉兆虎那“千瘡百孔”的人性世界,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于阿燕的數(shù)度辜負上。劉兆虎最早的辜負,出現(xiàn)在日本飛機突襲四十一步村后。眼看著年幼的阿燕就要被逼著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劉兆虎曾經心有不忍。但家國破碎所激起的報國之志,卻還是讓他選擇了出走遠方。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阿燕的格外堅強,劉兆虎的這次辜負對她沒有產生絲毫的影響。他對于阿燕的第一次深度傷害,是在他從母親的口中了解到阿燕曾經慘遭日軍凌辱的消息之后。當他在四十一步村外意外撞上瘌痢頭把阿燕緊緊壓在地上意欲非禮的時候,劉兆虎雖然毅然出手狠狠地教訓了瘌痢頭一通,但他對阿燕拒之于千里之外,態(tài)度冰冷,從言語到行動,都明確表示出了對曾經被日本人肆意凌辱過的阿燕的排斥和拒絕。如此一種辜負,對阿燕精神世界造成了嚴重的傷害。然而,劉兆虎對阿燕的辜負與傷害,卻并未到此為止。抗戰(zhàn)結束后,本應很快返回故鄉(xiāng)的劉兆虎卻遲遲不肯啟程。究其原因,還是為了逃避早年與阿燕曾經有過的婚姻約定。為了達到甩脫阿燕的目的,劉兆虎甚至還煞費苦心地登報聲明離婚。盡管小說并沒有細描阿燕看到離婚聲明后的具體反應,但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它一定會對阿燕形成極強烈的情感刺激。就此而言,這則聲明對阿燕的精神傷害,也是顯而易見的。
概略地說,張翎《勞燕》所講述的,其實是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而且,很顯然,這三位男性的第一人稱敘事全都是以這位女性為核心而運行的。同時,這三位男性也可以說都是這位女性不同程度的喜歡與戀慕者。而這,實際上也就明顯預示著,性別歧視與女性自尊的書寫,恰恰是張翎《勞燕》最不容忽視的一部分重要思想內涵。這位同時具有三個名字的女性,可以說是《勞燕》中苦難最為深重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十四歲的嬌小年紀,即已先后失去父母雙親,被迫挑起生活與生存的重擔不說,她自己也還同時慘遭殘暴日軍的肆意凌辱。較之于日軍的殘暴,更其糟糕的,反倒是來自于國人的冷漠與歧視、侮辱。四十一步村人對于阿燕歧視排斥乃至于公開凌辱。而且,很顯然,從一種象征的意義上說,四十一步村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國家的縮影。就此而言,張翎實際上也就是在通過對四十一步村人的描寫而最終實現(xiàn)一種對于國民劣根性的尖銳批判。然而,阿燕的劫難卻并未到此為止,她根本想不到,即使在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訓練營這樣的抗日軍營里,自己曾經遭受日軍凌辱的流言也不僅會廣為流播,而且竟然還會成為鼻涕蟲企圖強暴自己的借口。幸運之處在于,到了這個時候的阿燕,已經在精神層面上徹底完成了由蛹到蝶的蛻變。事實上,也只有在完成了這種精神蛻變之后,阿燕方才會在阻止了長官槍斃鼻涕蟲的行為之后,聲淚俱下地講出了一番可謂是石破天驚的話語:“我逃回家后,他們都不認我,他們覺得我遭了日本人的欺負,他們就都可以欺負我?!薄澳銈?yōu)槭裁粗恢榔圬撐?,你們?yōu)槭裁床徽胰毡救怂阗~?”
精神蛻變徹底完成之后的阿燕,事實上變成了一位擁有博大悲憫情懷的以德報怨的人間苦難超度者、拯救者。實際上,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夠真切理解,張翎為什么要給她設定三個名字。歸根結底,女主人公的三個名字,帶有鮮明的三位一體的意味。而在基督教的教義里,唯一的三位一體者,正是所謂“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上帝本身。論述至此,《勞燕》中女主人公的突出象征意義,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借助于女主人公的“三位一體”,張翎為她的這部《勞燕》成功地引入了一種非常重要的宗教維度?!秳谘唷分阅軌蛄钊诵欧爻晒坍嬎茉斐鋈绱艘晃痪哂胁┐蟊瘧懬閼训呐孕蜗?,與作家張翎本身同樣堪稱博大的,其實源于西方基督教的人道主義悲憫情懷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內在關聯(lián)。
或許與作家至今仍然在大學就讀,其人生經驗更多地局限于學校生活圈有關,徐曉《請你抱緊我》(載《作品》雜志2017年第3期)的聚焦對象,是“90后”一代大學生的生活狀況。但與比如王蒙那部力圖全方位展示學校生活的《青春萬歲》形成鮮明區(qū)別的一點是,徐曉的《請你抱緊我》所集中展示的,其實只是當代大學生的情感或者干脆直截了當?shù)卣f,是他們的愛情生活。再具體一點說,《請你抱緊我》聚焦表現(xiàn)的,不過是蘇雅與秦小鹿這兩位女大學生各自有著不同痛點的愛情生活。從藝術結構的角度來看,蘇雅與秦小鹿兩位的情感故事實際上也就形成了作品兩條時有交織的結構線索。因為相比較而言,蘇雅這條線索更重要一些,所以,我們就把分析的重心落腳到了蘇雅身上。
作家對即將升入大四學習的中文系大學生蘇雅的描寫,是從春天到來時她的春情萌動開始寫起的??剂恳粋€小說家是否具備藝術才情的標準之一,就是看他能否用富有藝術想象力的形象生動的語言把人物的感覺傳達表現(xiàn)出來,單只就這一點來說,徐曉至少已經是一位合格線之上的作家。如此一種春情的萌動,說明了一個確鑿無疑的事實,那就是蘇雅“想戀愛了,確切地說,她想要性”。一部旨在透視表現(xiàn)大學青春生活的長篇小說,不是遮遮掩掩地從所謂的愛情,而是直截了當?shù)貜男钥是蟮慕嵌惹腥?,徐曉的書寫端的不可謂不大膽。蘇雅是一位天生麗質但卻沒有多少心計的女孩,對于擁有如此一種性格的蘇雅來說,想要性了,自然就會心無旁騖地只考慮性。曾幾何時,處子們?yōu)樽约禾幣矸莸膿碛卸院?,還在為處女身份的失去而焦慮,未曾想,到了“90后”女大學生蘇雅這里,卻已經被倒過來,她反倒在為自己仍然還是處女而焦慮不安了,這從一個側面充分反映出的,乃是這么多年來中國社會性觀念的某種微妙變化。進一步說,性觀念的變化所深刻折射出的,更是社會基本形態(tài)尤其是社會整體意識形態(tài)觀念的深層變化。
然而,雖然年齡并不大,但蘇雅所走過的人生道路原來卻是很曲折的。早在七歲那年某一天的下午,父親穿過馬路去給蘇雅買一只棉花糖,沒想到,就在返回馬路這邊的時候,卻不幸遭遇車禍身亡。父親手舉棉花糖倒在血泊中的那個場景,從此長久地留在了蘇雅的童年記憶中。父親不幸去世,但生活卻還得延續(xù)下去,只是半年后,母親就帶著蘇雅嫁給了一個名叫關志澎的開著一家工具廠的陌生男人。雖然少女蘇雅對繼父有著本能的反感,但關志澎卻寬容大度地盡可能給予她應有的關愛。然而,就在蘇雅即將要遺忘童年悲傷記憶的時候,意外的事件發(fā)生了。十二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滿身酒氣的關志澎突然闖進衛(wèi)生間,差一點性侵了正在洗澡的蘇雅。雖然關志澎的性侵并沒有變成事實,雖然事后清醒過來的關志澎一再給蘇雅道歉,雖然蘇雅后來也答應繼父不會把這件事情講給母親去聽,但在她的內心世界里,卻一直都沒有能夠真正地原諒關志澎。從蘇雅精神成長的角度來說,正是這件事情的發(fā)生,在促成她早熟的同時,也使她的精神世界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情結:“她的性別意識的覺醒不是像大多數(shù)女孩那樣來自初潮,而是來自一個男人的侵犯。那個下午,是她一生中的轉折點,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心理煎熬,煎熬過后就是解脫,她突然看開了一切,再壞能壞到哪里去呢?她漸漸地長成了一個面容明媚但心底有傷的女孩,但她懂得精心偽裝,沒有人能揭開她的傷疤,除了她自己?!笔堑?,一方面,蘇雅她們的性觀念的確已經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不再視處女若生命般珍貴,但在另一方面,她們身體的交出,必須是自覺情愿的,無論如何都不能有絲毫的被強迫。不僅如此,對于蘇雅來說,繼父的性侵給她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實際上一直延續(xù)了很長的時間。從人性透視與表現(xiàn)的角度來說,徐曉借助于這一性侵未遂事件所真切揭示的,正是蘇雅這一人物形象一種精神分析意義上的人性深度。
對于行動能力超強的蘇雅來說,既然已經春情萌動,已經渴盼著能夠找到一位理想的男性,那她也就會毫不遲疑地付諸行動。經過了一番慎重的排除與篩選之后,她最后擇定的理想男性,是自己的西方文學史老師,在師大文學院被公認為“男神”的齊永輝教授。很快,蘇雅給齊教授發(fā)出了一條大膽的短信,事實上,也只有在面對如此一條短信的時候,一貫與蘇雅關系親密的齊教授才會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和蘇雅之間早就有情欲在生成了。“伴隨著下身傳來的一陣陣痙攣,她的心里五味雜陳,整個人都酸麻無力,沒有了重量。她感到一種將死的絕望,一種罪惡,一種恥辱。越來越多的淚水噙滿蘇雅的眼眶?!敝链耍K雅的生命終于翻過了新的一頁。應該注意到,在這里,徐曉其實把性愛描寫得非常丑陋。這種丑陋,與蘇雅此前不無浪漫色彩的性幻想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首先,應該承認,對于性愛場景這種去浪漫化的書寫,在充分體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對作家徐曉影響的同時,其實也明顯地暗示隱喻著人生的真相本就是極丑陋這樣一層寓意。其次,徐曉的這種書寫方式,的確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此類小說既往的敘事模式。毋庸諱言,我們此前在類似情節(jié)的小說作品中,所司空見慣的,往往是處于強勢地位的男教師利用自己的權力或地位騷擾或者誘奸女學生,即使是諾獎獲得者、著名作家?guī)烨心遣坑绊憳O大的長篇小說《恥》,一個關鍵性的情節(jié),也仍然是身為大學教授的白人戴維·盧里,主動勾引了一位大學二年級的女學生,并因此而被迫去職。但是,到了徐曉的這部《請你抱緊我》中,我們卻不難發(fā)現(xiàn),不僅已經不再是身為教授的齊永輝騷擾引誘蘇雅,反倒是身為學生的蘇雅,在他們倆之間的情感/性關系中,占據(jù)著某種頤指氣使的主動性。具體來說,他們之間這種為蘇雅所操控的關系,從開始一直維持到齊教授因心臟病意外發(fā)作突然去世為止。毋庸置疑的一點是,齊教授之死,很顯然與他和蘇雅之間一場劇烈的性愛活動緊密相關。從強勢的男教師騷擾或者誘奸女學生,到現(xiàn)在的女學生把一位年齡足可稱父的齊教授“玩弄于股掌之上”,敘事模式的這種轉換的確格外耐人尋味。通過這種敘事模式的轉換,我們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是作家徐曉那樣一種雖然內斂但卻不容忽視的女性意識的存在。
但無論如何,齊教授的意外死亡,卻還是構成了徐曉這部《請你抱緊我》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轉折點,還是把蘇雅這位大四女生不僅置于道德的審判臺上,而且也把她推到了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上。也正是在蘇雅感到最為困難的這個時候,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出現(xiàn)在了她的生活之中。這個男人,就是時任省教育廳長的方昊。方昊與蘇雅的結識,是在一次小說征文比賽的頒獎儀式上。那一次,蘇雅的小說《白日夢》獲得了短篇小說組的第一名,為她頒獎的嘉賓,就是方昊。但只有在齊教授去世后他們再一次見面的時候,蘇雅方才搞明白,卻原來,方昊也曾經是齊教授的碩士研究生。順理成章地,齊教授缺位所留下的空檔,很快就由方昊填補起來了。相對于齊教授,徐曉對方昊這一人物形象的人性復雜性,無疑有著更為深入的理解與把握,對他的刻畫塑造也更具立體化的特質。身為一位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面對著楚楚可憐的蘇雅,方昊的內心處于極度的矛盾糾結狀態(tài)。一方面,發(fā)自內心地喜歡蘇雅,另一方面,卻不僅要顧忌自己的政聲與仕途,而且也還曾經和不少女人發(fā)生過曖昧關系,不斷地游走于如此一種兩極心理之間的方昊,給其實仍然清純的蘇雅留下的印象,自然也就是難于把捉了。對于蘇雅來說,只要方昊能夠給她足夠的愛,就已經特別滿足了。而對于方昊來說,身為男人,必須負責任,既然愛了,就必須能夠給予蘇雅應有的一切。蘇雅根本想不到,就在方昊與她做情感周旋的同時,身為教育廳長的他,實際上已經身不由己地陷身于腐敗的泥淖中不可自拔了。雖然徐曉對方昊這一具有復雜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更多地還是采用了一種側面敘述的方式,用墨不多,很多時候只是點到為止,但方昊卻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請你抱緊我》中最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盡管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方昊肯定要比蘇雅所能感覺到的復雜許多,但他臨別前特別叮囑蘇雅將來如果找工作遇到麻煩時可以去找王主任幫忙這一點,卻給這一人物形象平添了一抹亮色。除此之外,生活在大學校園之外的方昊這一形象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也充分表明了徐曉力圖使自己的藝術視野能夠溢出校園的四堵墻,更加深入廣闊地關注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積極努力。
徐曉聚焦表現(xiàn)著“90后”一代大學生的日常生活,而王祥夫在他的長篇小說《米谷》(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4月版)所集中展示的,卻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女米谷進入城市之后的苦難命運遭際。雖然遭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反對,但不甘心就此屈服于命運擺布、個性頗為倔犟的米谷,卻還是一個人不管不顧地闖進了城里。然而,正如同村里的那些女人所預見到的,進了城的米谷并沒有如愿地走上乞討的道路。其實,米谷在進城后也曾經一度品嘗過乞討的滋味。只不過,就在她好不容易才乞討到三塊五毛錢的時候,這些錢卻一不小心就被一個人搶走了。幸運處在于,乞討受挫的米谷,竟然在城里的汽車站邂逅了她后來的丈夫小年輕。原來,依靠在汽車站附近烤羊肉串勉強謀生的小年輕,也一樣是一個苦命的人。小年輕其實是被親生父母狠心遺棄的一個孤兒,虧得一對依靠撿破爛為生的好心夫妻收留了他,這就成了他的養(yǎng)父母。走投無路的米谷住到了小年輕簡陋的房子里。很顯然,被迫同居于一屋的米谷與小年輕最后結為夫妻,其實帶有非常突出的相濡以沫意味。
盡管小年輕的處境一樣貧窮艱難,但假若說從此之后,他們倆能夠以如此一種相濡以沫的方式平穩(wěn)地度過一生,那倒也還稱得上是幸福了。悲哀處在于,就在他們的大兒子福官出生后不久,殘酷的命運就前來叩門了。米谷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悲慘命運,也隨著兒子福官的被惡意搶奪而拉開了序幕。質而言之,無端剝奪并戕害米谷以及小年輕這一對貧賤夫妻的,可以說分別是資本與權力這樣兩種力量。
首先,是資本的力量,這一方面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位飯店老板。福官莫名其妙地被兩個假扮警察的人活生生地從米谷懷里搶奪走之后,米谷夫妻,頓時陷入到了萬念俱灰的境況之中。為了尋找福官,米谷的足跡差不多已經遍布了自己所能抵達的地方,小年輕也因此而不再賣烤羊肉串了。正在遍尋而無果的時候,那個頭戴油乎乎鴨舌帽的騙子粉墨登場了。這個騙子帶著一張非常模糊的小照片,信誓旦旦地告訴米谷和小年輕,說在某個地方親眼看到過白白胖胖的福官,只不過,如果要想讓福官回家,就必須先支付給他五千元整。五千元,對于米谷夫妻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就在米谷他們?yōu)榇硕换I莫展的時候,汽車站附近的那個飯店老板以真心相助者的模樣給小年輕出了一個讓米谷賣身的餿主意。非常單純的小年輕仿若“醍醐灌頂”一般:“小年輕把那半瓶啤酒一口氣都喝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像現(xiàn)在這么腦子清醒過?!闭媸请y為王祥夫了,“清醒”一詞用在這個地方,某種強烈“反諷”意味的存在,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天生麗質的米谷,就這樣開始了她那自始至終都處于被迫狀態(tài)的皮肉生涯。米谷接客的地方,就在小年輕簡陋不堪的那間房子里。夫妻倆共同努力的目標,不過是為了能夠早日見到被搶奪的福官。
王祥夫對這一場景的設定與描寫,很容易就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沈從文當年的一個短篇小說《丈夫》。妻子在前艙賣身,丈夫卻只能乖乖地躲在后艙?!墩煞颉返慕Y尾處,在一再耳聞目睹妻子受辱的過程之后,原本麻木的丈夫的人性世界終于有所覺醒,帶著妻子離開了花船。倘若說《丈夫》中的丈夫尚且有著人性覺醒的可能,那么,到了很多年之后的《米谷》這里,小年輕的所作所為卻恐怕連人性的覺醒都談不上了。面對著慘遭嫖客凌辱的米谷,小年輕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是:“這個人剛剛一走,小年輕便跳進家把門從里邊關上了:/‘也該我了!/‘也該我了!/‘也該我了!/小年輕大聲說,已經把衣服剝光了,已經進入了,小年輕把自己的根扎進了米谷的身子?!闭堊⒁?,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話,但王祥夫卻切割成了五個段落(這里分段處用“/”號標出。下同)。同樣內容的話語,經過了如此一番切割處理之后,所表達的意思自然也就有所差別。三個緊緊連接在一起的“也該我了”的段落,所強烈傳達出的,正是小年輕某種無法言說的嫉恨與無奈相摻雜的心理。嫉恨但自己卻又無力掙來五千塊錢,所以,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了。這里,值得注意的還有一次一百的廉價問題。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錯謬狀況是,能夠意識到米谷身體商品價值的,不是身體的主人與小年輕,反倒是身為資本象征者的飯店老板。面對著飯店老板通過米谷身體攫取高額利潤的巧妙手段,直讓我們懷疑,不論是福官的被搶奪,還是那個騙子的無恥行騙,其幕后的真正策劃者,都是這位貪得無厭、寡廉鮮恥的飯店老板。此后發(fā)生的倒賣假酒事件,再一次強有力證實著這一基本判斷。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的是,作為《米谷》中重頭戲之一的假酒案事件,也讓米谷與小年輕這一對本就夠倒霉的夫妻給迎頭撞上了。為了阻止已經剩下一條腿的小年輕去找市長和警察的麻煩并因此而招致更大的禍患,米谷主動到飯店老板那里買來一大塑料瓶白酒。沒想到買來的白酒,居然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內含毒性的假酒。毫無疑問,這里的故事原型,就是1998年春節(jié)前后發(fā)生在山西朔州的那一場影響巨大的假酒案。米谷與小年輕無意間遭逢的,就是這一場導致多人死亡的假酒事件。米谷在醫(yī)院里昏睡幾天終于挺過去了,真正倒霉的,是身體更為虛弱的小年輕。關鍵的問題是,挽救小年輕生命的手術治療費最少都得一萬五千塊錢。怎么辦?米谷所能出賣的,依然還是只有自己的身體。就這樣,自家的身體其實已經虛弱至極的米谷,又一次被迫走上了賣身的道路。由于急于籌錢、時間過于緊迫的緣故,要價一降再降,最低居然降到了五十元一次……
其次,是權力的力量。權力力量的集中體現(xiàn)者,乃是派出所的警察劉奎。還是在米谷最早的那次賣身期間,不知是否因為有人專門告發(fā)的緣故,派出所的警察以“打黃掃黑”的名義把米谷抓進派出所整整關了四天。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米谷竟然在派出所——這一神圣的公安機關,遭受了來自于警察劉奎的數(shù)次強奸。等到米谷就要被放出來的時候,劉奎不僅威脅米谷出去后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自己強奸過她,而且還對小年輕發(fā)出了威脅。
實際上,米谷的預感是準確的。劉奎那充滿惡意的警告,到后來果然變成了可怕的現(xiàn)實。究其根本,劉奎對小年輕的毒打,其實帶有明顯的殺一儆百的意味。依照米谷和小年輕的本意,早就想進醫(yī)院去求醫(yī),沒想到,他們的決定竟然遭到了一眾圍觀者的強烈反對。他們的主張是,既然小年輕無端被打,那米谷就無論如何不應該自己把丈夫送進醫(yī)院,一定得派出所承擔責任,要送醫(yī)院,也得由派出所把小年輕送到醫(yī)院。就這樣,身負重傷的小年輕,就那么硬生生在派出所門口躺了整整五天。等到派出所終于出面把小年輕送進醫(yī)院的時候,已經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小年輕的一條腿已經徹底壞死,只剩下了截肢一途。為了替小年輕討個公道,米谷終于再一次鼓起勇氣跨進了派出所的大門。沒想到,米谷不僅沒有能夠為丈夫討到公道,反而又一次無辜地遭到了警察劉奎的性侵。
劉奎是誰?劉奎首先當然是一個道德品質特別敗壞的個體,但與此同時,他卻更是一個擁有警察身份的公務人員。特定的警察身份,再加上他身后的派出所,在王祥夫的《米谷》中,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權力乃至于現(xiàn)行社會體制的一種象征和隱喻。作為一名小小的警察,劉奎之所以能夠肆無忌憚地強奸米谷,毆打小年輕,其根本原因正在于他得到了權力的強力庇護,又或者,這警察劉奎本身,就可以被看作是權力的一種化身。小說中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一個是,在無故被打并失去一條腿的小年輕要去找派出所或者市長討公道的時候,米谷反復用來阻止他的一句話就是:“因為他們都是警察?!痹谖铱磥?,正是米谷的這種反復強調,賦予了“警察”這一名詞作為公權力與社會體制象征的一種普遍內涵。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就是派出所那位姓左的老警察曾經數(shù)次詢問米谷,劉奎在派出所的時候專門把她叫到后邊去做了什么。面對老警察的一再詢問,米谷的反應卻是令人失望的三緘其口。細細想來,具體的原因或許有二。其一,是警察劉奎的惡意恐嚇,再加上小年輕無端被打后白白丟掉一條腿的殘酷現(xiàn)實?;蛟S是由于寫作過程中受到過類似于《水滸傳》中的“三打祝家莊”或者《三國演義》中的“三顧茅廬”潛在影響的緣故,我們注意到,王祥夫在《米谷》中描寫米谷的被迫賣身,也是先后三次。第一次,是為了籌錢把被搶奪的福官找回家。第二次,既為了弟弟交學費,更為了給小年輕繳納療治腿傷的住院費。第三次,則是在假酒案發(fā)生后,為了挽救小年輕的生命。正可謂事實大于雄辯,所有這些殘酷遭遇疊加在一起,遂使得米谷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的許諾。其二,就在于那位老警察不斷找米谷問話調查的同時,也有劉奎的四名同黨來找過米谷施以威脅。歸根到底,積弱積貧的米谷和小年輕們,所面對的,其實并不僅僅是作為個體的劉奎,而是身為國家機器化身的警察劉奎。當米谷與小年輕試圖與這樣一套強大無比的國家機器有所對抗的時候,等待他們的,恐怕就只能是萬劫不復的人生深淵了。事實上,受到國家機器強力庇護的,也絕不僅僅是警察劉奎,即使是那位以資本化身出現(xiàn)的飯店老板,其背后也一樣存在著國家機器的強力支撐。這方面,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就是,就在假酒案事發(fā)后不久,曾經一度被迫失蹤的飯店老板就毫發(fā)無損地再次出現(xiàn)在了城里,這強有力地說明著飯店老板與社會體制之間可謂是沆瀣一氣的合謀關系的存在。
由以上分析即不難看出,作為米谷與小年輕人生悲劇的制造者,一方面,飯店老板可以被看作資本的代表,警察劉奎則是權力的象征,但在另一方面,資本和權力,卻又往往會處于某種合謀的狀態(tài),這一點,在飯店老板的身上體現(xiàn)的特別明顯。總而言之,正是資本與權力的聯(lián)手,制造著這人世間一幕又一幕類似于米谷和小年輕這樣的人生悲劇。能夠以極大的勇氣把這一切真切地書寫表現(xiàn)出來,王祥夫的《米谷》這部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就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部具有強烈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力作。
底層民眾固然承受著不堪的苦難,中產階級階層卻也同樣有著難言的精神痛苦。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向西,向西,向南》(載《鐘山》雜志2017年第1期),很顯然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倘若沿襲文壇流行的代際概念,不管從哪一種角度說,最能代表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最高成就的,當是包括王安憶在內的“50后”一代作家。這一代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起步于“文革”后期,亦即1970年代前期,迄今已有超過四十年的寫作歷史。或許與他們的多年歷練緊密相關,這一代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差不多已經到了一種神定氣閑或者隨心所欲的自由境界,仿佛怎么寫來都可以成就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這么說,倒也不是在說他們不尊重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律,而是說他們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理解與把握,差不多已經達到了胸有成竹或者游刃有余的地步。唯其已經對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律有著了然于胸的把握,所以他們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才能夠抵達某種自由的境界。但無論取得了怎樣驕人的成績,也無論怎樣地了然于胸與隨心所欲,這一代作家對于小說的敬畏之心卻從未發(fā)生過變化。對于小說這一神圣的世俗化文體,他們從來也不曾像更年輕的作家那樣生出過褻玩之意。唯其一貫地兢兢業(yè)業(yè),腳踏實地,所以,盡管已經取得了足夠大的成就,但他們卻依然能夠在現(xiàn)有成績的基礎上再有進境。這一方面,王安憶就堪稱是一個突出的代表。其他的先不說,單只是晚近一個時期以來,王安憶的努力就可圈可點。先是有獲得過香港紅樓夢獎的歷史長篇小說《天香》,然后就是那部曾經在小說界引起極大爭議的長篇小說《匿名》。在其聲名差不多已經到了如日中天程度的時候,王安憶卻仍然有足夠的勇氣做自我挑戰(zhàn),無論成功與否,作家的努力都應該贏得我們的尊重。緊接著,就是2017年初的《紅豆生南國》與《向西,向西,向南》這兩部中篇小說了。雖然說兩部中篇小說都稱得上優(yōu)秀,但依照我個人的閱讀體驗,更勝一籌的,恐怕卻是這部《向西,向西,向南》。
長期的閱讀經驗告訴我,一部優(yōu)秀作品的生成,首要的前提就是作家必須對世界、生活或者人性有新的洞察與發(fā)現(xiàn)。長期置身于現(xiàn)代化大都市上海的王安憶,或許與自身本就屬于中產階級階層有關,多年來對于這一社會新階層的生活有著可謂是感同身受的真切體會。唯其如此,她才能夠以一顆敏感的心體察發(fā)現(xiàn)隱藏于中產階級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體面生活背后的精神隱痛?!断蛭?,向西,向南》就是這樣一部凝結著王安憶生活新發(fā)現(xiàn)的中篇小說力作。小說的女主人公陳玉潔,和她那位一直隱于幕后未曾露面的丈夫,不僅都出生于上海的普通家庭,而且,也都是在大學畢業(yè)后經過一番不懈的自我奮斗之后,以成功人士身份得以躋身于中產階級行列。如此一個新興的中產階級家庭,千金獨女自然會被捧做掌上明珠而悉心呵護。早先的成長歲月自不必說,“女兒高中畢業(yè),直接去美國讀大學,可謂人生大禮。因學業(yè)中等,就讀一所設計??茖W院,校址卻是在紐約曼哈頓。學費和食宿費極昂貴,有什么呢?錢已經不是問題。”金錢不是問題,那什么才是問題呢?這正是王安憶意欲進一步探究表現(xiàn)的關鍵所在。
既然女兒在美國讀書,那陳玉潔把自己的外貿生意從歐洲轉移到美國,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上述關鍵性問題,被王安憶循序漸進地層層剝離了開來。這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細節(jié),就是丈夫的合伙人大腹便便的戴先生來紐約度假,陳玉潔當然無論如何都有義務出面接待。沒想到,這一接待可就把身為中產階級之一員的陳玉潔之內心隱痛,給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出來?!八f,戴先生這么破費,真不好意思!女兒沒抬頭,忽然從鼻子里哼一聲……戴送我禮物,爸爸送維維安禮物,總量上是平衡的?!迸畠旱倪@一句看似無意的牢騷,頓然間戳穿了一個早已存在的不堪事實:那就是,陳玉潔和她的丈夫看似平靜如水的生活中,事實上早就有一個小三插了進來。尤其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此種情形還并不僅僅只是一種個案性的存在,而是在他們這個中產階級階層中的一種普遍狀況:“她陪女兒讀書,他打拼掙錢,這樣的家庭模式,在他們的階層已成普遍。同時的‘普遍還有,還有維維安?!奔热痪S維安已經是一種普遍性的存在,那為王安憶所敏銳捕捉到的,類似于陳玉潔這樣的精神隱痛,也就同樣可以被看作是中產階級這個階層的家庭女性一種難以言說的普遍性精神隱痛。
謎底既然已經被揭開,剩下的問題,就是陳玉潔該以怎樣一種方式來應對了。對陳玉潔來說,能夠做出的選擇其實不過兩種。一種就是撕破臉和丈夫大鬧一場之后分手,家庭四分五裂。另一種,便是什么都不說,以忍氣吞聲的方式維持現(xiàn)狀。盡管說打女兒的那一巴掌充分說明了陳玉潔內心強烈的憤懣之情,然而,一旦理性回歸之后,陳玉潔就會清醒地認識到,這婚,丈夫離得,自己卻離不得。也因此,不管內心世界多么難受,她都得面對不堪的現(xiàn)實,閉上眼睛,裝聾作啞。一對看似成功的中產階級夫妻,雖然養(yǎng)尊處優(yōu),但就這么彼此裝來裝去的,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其實也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也因此,我們就應該進一步認識到,所謂痛苦,并非窮人的專利。窮人固然痛苦,富有的階層也未必就不痛苦,只不過,在很多時候,他們各有各的痛苦,相互之間難以溝通了解罷了。至于陳玉潔內心中那種無法排解的精神痛苦,你只要略微留心一下女兒短暫離開后她的一番舉動就可以一目了然。“一個人的公寓,更顯得大而無當,為擺脫四周空間的壓迫,她將其余房門都鎖上,只在自己的一間里活動。當走過客餐廳去廚房的時候,聽見自己的足音,就覺得這種壓迫追逐而來。于是,將咖啡機、面包機、微波爐移進臥室,盡最大限度減縮活動面積?!彼^來自于四周空間的壓迫云云,象征表現(xiàn)著的,正是丈夫的情感變故對陳玉潔形成的強烈刺激。
事實上,也正是在陳玉潔遭逢家庭情感變故的同時,她結識并走近了可謂是四處闖蕩世界討生活的溫州青田女人徐美棠。這徐美棠,是十六歲時以偷渡的方式越境出國到歐洲討生活的。在這個過程中,她先后遭遇了兩個男人。第一個,是在二十六歲的時候,為了在柏林立足,她被迫嫁給了一個不僅年齡已經六十歲而且也還有著自己家小的青田老頭,因此而成了一個餐館的老板娘。也正是在柏林開餐館期間,她得以有機會結識了后來的第二個男人福建人。只不過,那時候,他們倆,一個是老板娘,另一個是大廚。等到“前夫”青田老頭一命歸西之后,徐美棠什么都沒有帶,只是帶著大廚福建人,一路向西,漂泊到了美國紐約的曼哈頓來開餐館。這才有了和陳玉潔再次重逢的機會。沒想到的是,就在和陳玉潔重逢之后不久,福建人就因為身患嚴重的肝病而性命不保。為了挽留福建人的性命,徐美棠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專門回國請教過一位大師。請教的結果是:“大師說,福建人的星命是在西邊,前半段她是順勢行,從香港到歐洲,到美國,不是一路向西?然而,在東岸滯塞久了,應繼續(xù)向西,所以,就準備遷移?!眴栴}是,人命終究難違天命,還沒有等到他們再次向西,福建人就已經一命嗚呼了。任誰也難以猜想到,到最后,相伴著一起遷往圣迭戈的,竟然是陳玉潔和徐美棠:兩人“真的去往加州圣迭戈,西岸的南部。那個臺灣老太婆出售的餐館還要向南,臨墨西哥邊境的一座小城。”“按原先的立約,陳玉潔做老板,徐美棠任經理,經理兼大廚,老板負責前堂。原來的一個廚工,一個跑堂,還有一條大狗,一并留下來?!敝链颂帲≌f頗有些怪異的標題“向西,向西,向南”也就落到文本實處了。卻原來,所謂的“向西,向西,向南”,所具體表達的,乃是陳玉潔與徐美棠兩位女主人公所走過的自中國到歐洲,再由歐洲到美國,又由美國的紐約曼哈頓到加州圣迭戈的基本人生軌跡。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只是地理的某種位移,但在實際上卻充滿著酸甜苦辣的人生況味。其中,陳玉潔難言的精神隱痛,與徐美棠和福建人之間的生死戀情,更是形成了某種特別耐人尋味的強烈對比。與此同時,倘若我們從性別的角度切入,那么,陳玉潔與徐美棠的聯(lián)手去往圣迭戈附近小城開餐館如此一種人生選擇的背后,其實隱隱約約存在著的又是某種性別批判的意味。最起碼,陳玉潔和徐美棠之間源于惺惺相惜而進一步滋生出的排斥與拒絕男性的同性情誼,給讀者帶來的,恐怕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閱讀感動。
在中國文壇一向享有“玉女”之稱的張悅然,是“80后”作家中的代表性作家之一。雖然年齡不算大,但張悅然在文壇的成名卻很早。14歲即開始發(fā)表作品,之后又很快獲得了“第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的一等獎,這些給小小年紀的張悅然帶來了極大的聲名。張悅然的成名過程,很是切合于張愛玲所一力強調的那句名言——“出名要趁早”。由于少負才名的緣故,張悅然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稱得上是順風順水,早在2006年,24歲的張悅然,就不僅已經有長篇小說《誓鳥》登上了《收獲》,而且還入選了當年度的中國小說排行榜。然而,盡管擁有超乎常人的寫作天賦,但嚴格說來,她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所存在的問題與缺憾,也是非常明顯的。這一點,集中不過地體現(xiàn)在她早期的代表性作品《誓鳥》中?!皬垚側坏摹妒镍B》是若干種時尚因素拼貼之后的產物。這里既有遙遠的歷史時間,也有異域的空間構成,更有如大海嘯(大海嘯當然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幾年前的那場印度洋大海嘯)這樣帶有強烈現(xiàn)實關聯(lián)性的故事因素,當然更有‘80后小說中我們所慣見的愛與記憶的主題探尋。這若干種時尚化因素糅合拼貼之后自然就是如同《誓鳥》這樣小說文本的誕生。說到底,張悅然的《誓鳥》其實還是披了件歷史外衣的‘青春小說而已?!雹谶@是我十年前的評價,但我依然堅持我當年對張悅然所做出的判斷。究其根本,我以為,張悅然當時的問題,集中表現(xiàn)在她的書寫過于凌空蹈虛因而玄幻色彩過于明顯上。但在經過了時間的磨練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到了晚近一個時期,張悅然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實在悄然發(fā)生著一種對她個人來說極其重要的變化,那就是在告別凌空蹈虛的玄幻的同時,開始以自己富有靈性的筆觸來觸碰堅硬而復雜的現(xiàn)實與歷史了。套用一句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一貫以虛無縹緲為其顯著特色的張悅然,終于開始“接地氣”了。從短篇小說《動物形狀的焰火》到一發(fā)表便引起文壇高度關注的長篇小說《繭》,“玉女”張悅然令人欣慰的藝術蛻變,的確構成了晚近一個時期以來中國文壇“80后”寫作一個引人注目的文學現(xiàn)象。雖然也并不是說思想藝術轉型后張悅然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已經不復存在問題,但對于她所表現(xiàn)出的敢于觸碰重大現(xiàn)實與歷史問題的勇氣,的確應當給予充分的肯定。
張悅然的書寫勇氣,在她的中篇小說《大喬小喬》(載《收獲》雜志2017年第2期)中,同樣有著極其鮮明的體現(xiàn)。但要想對《大喬小喬》作出相對準確的定位,我們尚需從張悅然2016年那部廣有爭議的長篇小說《繭》說起。一方面,對于曾經凌空蹈虛的張悅然能夠以一部厚重的長篇小說的形式觸碰并深入思考“文革”這樣一個沉重的歷史問題,我個人高度認可。但在另一方面,或許與張悅然身為“80后”,承載“文革”這樣一個沉重歷史命題的藝術能力還有待提高有關,我總感覺到作家在處理“文革”題材時力有不逮。然而,在認真讀過她新近這部中篇小說《大喬小喬》之后,我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承認,無論是就社會的寫實能力,還是就思想的深刻程度,抑或還是就藝術表達的精巧,都可稱張悅然一部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小說。一看題目“大喬小喬”,我們的思緒馬上就會聯(lián)想到唐代詩人杜牧的名句“銅雀春深鎖二喬”。具體來說,為杜牧所詠嘆的三國時的大喬小喬,乃是江東吳國以美貌而著稱的姐妹倆,分別是孫策和周瑜的妻子。然而,張悅然筆下的大喬小喬,雖然也一樣是美貌的姐妹倆,但卻很顯然與遙遠的歷史無關。與她們倆緊密相關的,乃是直逼眼下的中國當代現(xiàn)實。在這部中篇小說里,具體體現(xiàn)為曾經嚴格實行了數(shù)十年最近才剛剛被廢止不久的計劃生育政策。我們注意到,雖然說計劃生育作為一項曾經嚴格實行長達數(shù)十年之久的基本國策,曾經嚴重影響了不止一代中國人的生活狀況,但迄今為止,除了諾獎得主莫言的長篇小說《蛙》以及同為“80后”作家的鄭小驢的長篇小說《西洲曲》之外,其他作家并沒有對這一題材領域予以特別的關注。唯其因為中國作家對于計劃生育問題的關注度普遍不夠,所以張悅然這部以計劃生育為主要關切對象的中篇小說才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關注。
《大喬小喬》的兩位女主人公分別是許妍和喬琳。一個姓許,一個姓喬,怎么稱得上是“大喬小喬”呢?卻原來,許妍本來就應該姓喬,只不過因為心存某種特別怨恨的緣故,在辦身份證的時候,許妍給自己改了姓,改成了姥姥的姓。問題顯然在于,為什么中途一定要把自己原來的喬姓改掉呢?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完全可以說,張悅然的這一部《大喬小喬》所要集中回答的,也正是“小喬”許妍好端端地為何會改姓的問題。
事實上,也正是從這樣一個核心問題出發(fā),張悅然專門設定了兩條時有交叉的結構線索,對計劃生育以及隱身于計劃生育背后的體制問題提出了尖銳的詰問。首先,是“小喬”許妍這一條線索。許妍是一個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她本是已經采取了上環(huán)措施的母親王亞珍意外懷孕的結果。由于喬家已經有了“大喬”喬琳,所以按照當時嚴格執(zhí)行的計劃生育政策,許妍就完全是一個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計劃外生命。因為王亞珍罹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的緣故,醫(yī)院根本就不敢給她做手術。怎么辦呢?“懷孕七個月,他們給她媽媽做了引產。據(jù)說是注射一種有毒的藥水,穿過羊水打進胎兒的腦袋?!钡S妍的確是一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生命,在經歷了如此幾番折騰之后,她居然還是哇哇大哭著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本來,醫(yī)院也還完全可以給她的囟門再補打一針,值此性命攸關的關鍵時刻,虧得有姥姥不管不顧地把她從醫(yī)院里抱走,這個無辜的生命方才獲得了存活于人世的一份權利。唯其因為姥姥對自己格外有恩,所以許妍后來改名的時候,才讓自己姓了姥姥的姓。小說開始的時候,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一家電視臺擔任主持人工作的許妍,正在為通過與沈皓明聯(lián)姻而攀入一個上等權貴家庭而苦苦打拼奮斗著。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上等權貴家庭呢?家居京城的豪宅不說,想出國抬腳就走,想要生二胎就可以加入加拿大籍,單只是這些細節(jié),就足以說明許妍男友沈皓明那個家庭的非同尋常。丑小鴨許妍,要想攀入這樣一個家庭的困難之大,自然也就可想而知。本來,對于自己家所遭遇的困難,許妍不僅完全可以求助于沈皓明,而且沈家也完全有能力幫她擺平,但為了達到攀入沈家的目標,許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不能開這個口?!皬囊婚_始她就隱瞞了家里的事,說爸爸走了,媽媽死了,她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其次,是“大喬”喬琳這一條線索。當然,與喬琳這條線索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肯定還有喬琳和許妍的父親喬建斌和母親王亞珍。從一開始的上環(huán),到后來的因為風濕性心臟病而無法手術,再到后來的體外注射針劑,可以說喬建斌與王亞珍,對政府的計劃生育政策始終是一種積極配合的姿態(tài)。套用法律的術語,他們毫無疑問屬于無過錯方。然而,客觀的事實卻是,他們?yōu)榇硕浀舛蜻\。僅僅因為“小喬”許妍被視為“超生”的結果,喬建斌一家正常的生活也就徹底不復存在了。“這個家所有人都在互相怨恨?!辈粌H是喬建斌和王亞珍的性情從此大變,而且他們還就此走上了遙遙無期的上訪道路。雪上加霜的一點是,喬琳與同一個商場工作的林濤談戀愛有孕在身,沒想到,他們的戀愛卻因為有喬琳父母的存在而遭到了林濤父母的堅決反對。林濤躲起來后,林濤父母要求喬琳把孩子打掉。這樣的決定,不僅喬琳不接受,曾經經歷過計劃生育劫難的喬琳父母更加無法接受。到最后,勉力支撐到后來被命名為喬洛琪的那個女孩出生后沒幾天,早已心力交瘁的喬琳終于不堪繼續(xù)忍受來自于殘酷現(xiàn)實生活的折磨,投河自盡。
某種意義上說,無論是“大喬”喬琳,還是“小喬”許妍,都是生活中的失敗者,都是人生悲劇的被迫承受者。喬琳的悲劇結局自不必說,許妍的悲劇則在于,盡管她為了攀入沈皓明的上等權貴家庭而作出了特別積極的努力,而經受了百般的自我委屈,但卻終歸無法打破當下時代其實已經高度凝固化了的階層藩籬,終于還是被沈皓明棄之如敝屣了。究其根本,“大喬”“小喬”姐妹二人乃至于她們父母悲劇的最終釀成,就是曾經橫亙于當代中國人現(xiàn)實生活中達數(shù)十年之久的計劃生育政策。從這個角度來說,張悅然這部中篇小說通過大喬和小喬悲劇性命運的書寫,就把尖銳的批判矛頭對準了不合理的社會體制。與此同時,借助于“小喬”許妍對自己家庭一種強烈的疏離感的真切書寫,張悅然也對于計劃生育所必然導致的某種社會倫理困境提出了同樣不失尖銳的詰問。
由于計劃外超生的緣故,曾經的許妍,是多么想取代姐姐喬琳,成為父母家中唯一的孩子,然而,等到喬琳自殺離去似乎一切都如愿之后,一切卻已經全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全都已經物是人非了。許妍終于醒悟,原來自己也是有罪的人。質言之,這種罪過就是,她本來完全可以借助沈皓明的力量去幫姐姐的忙,結果卻因為自己的過分自私而拒絕伸出援手。也因此,對于喬琳的自殺,她實際上也負有一份不容推卸的責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最后斷然決定收留姐姐遺孤喬洛琪的行為中,一種自我救贖的意味就是昭然若揭的。
身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的副會長,楊曉升是一位典型的兼擅小說寫作與非虛構文學寫作的兩棲作家。或許與他曾經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非虛構文學的寫作有關,我們發(fā)現(xiàn),他小說寫作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有著真切的社會關懷。這一點,在他的中篇小說《病房》(載云南“大益文學”書系第二輯《城》,漓江出版社2017年2月版)中,同樣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病房,如同廣場、茶館、酒店、酒吧一樣,屬于不同階層的人群聚集的公共場所,三教九流的人們由于身體罹患各種病癥的緣故,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病房中。一旦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出于求醫(yī)療治的目的相聚在病房里,那自然就會生發(fā)出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來。從這個角度來說,楊曉升之選擇病房作為自己的故事發(fā)生地,就如同老舍的杰出話劇《茶館》一樣,首先顯示出了作家的一種藝術睿智。在楊曉升的這部中篇小說中,病房這一公共場所,實際上成為了作家切入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絕佳窗口。楊曉升通過這個窗口所透視出的,既有無法回避的社會基本矛盾,也有世道人心的各種復雜樣態(tài)。
故事發(fā)生在京城一家知名三甲醫(yī)院神經內科一個三人間的病房里。聚集在這個病房里的患者、護士長、家屬以及護工,有兩種情形。一種屬于純粹意義上的萍水相逢,比如作為患者的李建文、劉平民和雷政富。毫無疑問,楊曉升最起碼在這三位患者的命名上下了一番功夫。李建文,之所以與“文”緊密相關,乃因為他退休前一直是一個在第一線工作的中學老師。劉平民,之所以被命名為“平民”,乃因為他實實在在就是一個普通農民。至于雷政富,則正如他的名字就已經明顯預示出的,叫做由“政”而“富”,即由于是身為河南省某縣委組織部部長而位列豪富家庭。他們三個人不同的社會地位所導致的身份差別,僅只是通過住院一事就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雖然說這家知名三甲醫(yī)院的床位非常緊張,但神通廣大的雷政富,卻是在從河南趕到北京的當天就入住醫(yī)院了。即使如此,對照顧他的女護工卻仍然不夠滿意,以至于滿腹牢騷。與雷政富相比較,李建文老師盡管擁有當初的學生、現(xiàn)在的護士長唐慧娟這樣一種關系,但卻仍然是被迫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住了整整四天時間之后,才得以入住這個三人病房的。至于農民劉平民,則是依靠“在醫(yī)院樓道和周邊打游擊等待住院床位,熬了十來天總算等到床位住了進來,等待做頭上引流手術和腰椎穿刺手術”。同樣是住院,三位患者之所以會形成如此鮮明的差異,很顯然還是因為權勢、地位以及財富作祟的緣故。
再一種,則屬于帶有明顯巧合意味的故人重逢,主要是指曾經是師生與同學關系的李建文、唐慧娟和王美麗。李建文根本想不到,自己住進這個病房臨時找到的護工,竟然是曾經有過一番恩怨糾葛的當年學生王美麗。李建文與王美麗的重逢,同時也意味著唐慧娟和王美麗兩位同學的重逢。正所謂因禍得福,唯其因為唐慧娟相貌不出色,所以才默默無聞地專心學習讀書,最終考上北京的一所護理學院,畢業(yè)后幸運地留在北京工作。天生麗質的王美麗,卻終因中途輟學的緣故,而“一輩子扎根在希望的田野上”。
分別來自于兩種不同路徑的一群人,就這么聚集在北京的一個病房里,矛盾沖突的發(fā)生就是必然的。其中,最根本的“挪床位”矛盾沖突,發(fā)生在權貴階層的雷政富與平民階層的劉平民兩個家庭之間。雷政富不僅陪床的隨從多,而且得到的慰問品也很多。眼看著多到放不下的時候,雷政富的老婆便不由分說地指揮下屬挪床位,硬生生地擠占了本來屬于劉平民的空間。讓王美麗大跌眼鏡的是,面對著雷政富一家如此飛揚跋扈的行徑,李建文與唐慧娟的反應竟然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差別。李建文,是義正詞嚴嚴厲指責,而唐慧娟呢,則口口聲聲以構建和諧社會需要大家互相理解體諒為由,默認縱容了雷政富一家的不合理行為。原來,素昧平生的唐慧娟之所以毫不猶豫站在雷政富一邊,全都是因為有雷政富家屬暗中送出的紅包在起作用。與此同時,雷政富之所以當天就可以住進這家醫(yī)院的疑問,也就有了清晰可見的答案。
實際上,也正是從唐慧娟的暗中收受紅包開始,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開始發(fā)生轉折,開始由“挪床位”轉向了究竟是否應該給醫(yī)生送紅包的問題。面對著一直在以紅包開路的雷政富一家,劉平民的妻女尤其是女兒劉彩霞頓時陷入到了激烈的自我矛盾狀態(tài)之中。一方面,她們實在沒有多余的財力去給醫(yī)生送紅包,但另一方面,她們又特別擔心如果不送紅包,醫(yī)生就不會對劉平民精心治療。到最后,為了籌錢給醫(yī)生送紅包,劉彩霞竟然被迫偷偷地走上了賣血的道路。幸虧被王美麗發(fā)現(xiàn)得及時,才不至于對身體造成更大的傷害。《病房》中王美麗這一人物形象,作為樸素民間正義感的化身,與身為護士長的唐慧娟,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作為曾經的初中同學,唐慧娟的社會地位雖然比王美麗要高出許多,但她那早已被金錢社會異化扭曲了的人性世界,卻要比僅僅是一位普通護工的王美麗不堪猥瑣了許多。這一方面,小說中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一個細節(jié)是,王美麗總是趁人不注意,把雷政富的牙刷和水杯在污水中攪一攪。通過這一數(shù)次重復的細節(jié),楊曉升所敏銳發(fā)現(xiàn)的,是底層民眾對于權貴階層的強烈不滿。另一個細節(jié)是,借助于上級領導到醫(yī)院視察工作的機會,王美麗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平民階層劉平民一家艱難求醫(yī),連同醫(yī)院收受紅包的問題,捅到了上級領導面前,從而迫使高從善院長不得不再次重申杜絕收受紅包的同時也減免了劉平民的一些醫(yī)療費用。單只是這兩個細節(jié),一個具有民間正義感的急公好義者形象,就生動地躍然紙上了。
就這樣,病房雖小,很不起眼,但楊曉升的慧眼獨具處卻在于,他非常精妙地借助于病房這一公共場所,在真切反映社會矛盾的同時,也對紛繁復雜的世道人心進行了足稱深入的透視表現(xiàn)。正所謂病房小世界,世界大病房,歸根結底,能夠借助于病房這一公共場所來寄予并表現(xiàn)自己深切的社會關懷,凸顯出的正是作家一種非同尋常的藝術智慧。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3&ZD122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王安憶《雅致的結構》,見《雅致的結構》第16—17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
②王春林《2006年長篇小說散點透視》,載《名作欣賞》雜志2007年上旬刊第7期。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