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
報 到
賓館對面有一家飾品折扣店,宋曉薇在里面磨蹭了半天,看了看墻上掛著的石英鐘,離開會報到時間還有近一個小時。售貨員也是個小女孩,看上去比宋曉薇還小,就在柜臺后面枯坐著。她看出宋曉薇不是來買東西的,也懶得招呼她。宋曉薇裝模作樣看了幾樣商品,心神不寧地往賓館大門口那兒張望。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呢?要開“兩會”了,標(biāo)語昨天就掛了起來。樓體上垂掛著許多條幅,紅的黃的綠的,都是“熱烈慶祝”之類的句子。警察三三兩兩地站在一旁說著話——他們還沒進入角色呢。賓館服務(wù)員穿著洗得平平展展的制服往來穿梭,平時她們是可以馬虎一點的——“兩會”是大事,無論衛(wèi)生還是安保,都比平時要嚴格些。小女孩百無聊賴地打量著路上過往的行人,只是偶爾剜一眼宋曉薇。那一眼,也像釘子穿透了厚厚的羽絨服,讓宋曉薇渾身不自在。宋曉薇狠了狠心,花五百塊錢買了條暗綠色的珠子手鏈,價簽上寫的是翡翠,標(biāo)價一千五百元人民幣。
小姑娘終于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她問宋曉薇,你在等人?
宋曉薇有點可憐地說,我是來開會的。出來早了。
小姑娘突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說,你是政協(xié)委員啊?看見宋曉薇點頭,她繼續(xù)少見多怪,實在沒看出來……你才多大?。∧阋欢ㄊ怯虚T路吧?
宋曉薇這才有了幾分神氣,淡然笑了笑。她一回頭,看到一輛黑色的汽車駛進了賓館大門,汽車的車牌號是四個“8”。這是宋曉薇爛熟于心的車牌號,是政協(xié)朱主席的車。宋曉薇一下子就心慌了。她匆忙把手鏈戴到了腕子上,搖手跟小姑娘告別。小姑娘還有點戀戀不舍,說,再聊幾句,忙啥??!
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宋曉薇剛從折扣店里走出去,手腳就是凍麻了的感覺。尤其戴手鏈的地方,有些冰涼沁骨。但宋曉薇想,今天是自己正兒八經(jīng)當(dāng)政協(xié)委員的日子,這串手鏈就當(dāng)是送給自己的禮物,做個紀念也好。
宋曉薇跑進賓館大門,朱主席的車早沒了蹤影。宋曉薇有些悵然,想,車如果停在樓前,她會跑過去跟朱主席打招呼。朱主席也許不認識自己了,可這不要緊。只要提起肉聯(lián)廠,提起宋曉薇,朱主席就一定能夠想起來。
她邁步上了臺階,大廳里已經(jīng)很熱鬧了。人們忙著領(lǐng)取會議資料,資料裝在深藍色的帆布包里,外面印著弧形的半圈文字,是大會會標(biāo)上的內(nèi)容。外面冷風(fēng)刺骨,大廳里卻溫暖如春,人們的臉上都紅撲撲的,洋溢著幸福。領(lǐng)了會議資料,把胸卡別在衣襟上,宋曉薇情不自禁挺了下腰板。胸卡是紅色的,上面有徽章,有宋曉薇的大頭照。照片上的臉飽滿圓潤,像一顆紅蘋果。這張?zhí)O果臉在肉聯(lián)廠是張名片,全廠二百多個人,沒有誰不認識她。她在這里卻一個熟人也沒有。只有發(fā)文件的工作人員喊出了她的名字,讓宋曉薇喜出望外。可那點歡喜很快就沒了蹤影,宋曉薇看出人家喊她不是因為認識她,而是認識她的照片,人家連一句話都沒跟她搭訕,就去忙別的了。
坐到寬大溫暖的會議樓里,宋曉薇的心總算安定了。會議前的一小段時間人聲嘈雜,人們都忙著跟左鄰右舍打招呼、握手、擁抱。隔著兩張桌子握手,把桌子都帶歪了。跑來跑去擁抱的都是女委員,嘰嘰喳喳地說著思念的話。宋曉薇欠起屁股打量主席臺,隔得有些遠,那些桌牌看不清楚??伤谎劬驼J出了朱主席,寬大的腦門兒,濃密的黑發(fā),兩只招風(fēng)耳像兩把小扇子從腦后豎了出來,看著特別喜感。宋曉薇自言自語地說,朱主席過去不戴眼鏡啊。旁邊有個人接話說,老朱戴的是老花鏡,他怕把報告念串行。宋曉薇看了那人一眼,胸卡上的名字叫夏舉,是個小老頭。戴頂絨線帽,穿著臃腫的羽絨服,坐在那里像個棉花包。他接了宋曉薇的話茬卻并沒有什么表示,只認真翻閱大會文件。宋曉薇想禮貌性地回句話,可那人嘴里的“老朱”兩個字讓她覺得硌生,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開 幕
大會在國歌的樂曲聲中宣布勝利召開了。那一瞬間,宋曉薇屏住了一口氣,她從沒有在這樣莊嚴的氣氛中聆聽過國歌。她跟著國歌的旋律哼唱,每個字都唱得很大聲,只不過聲音是朝胸腔里去的,除了她自己,誰都聽不到。遠處有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掃描主席臺,然后又站到右邊墻角的一把椅子上,閉上一只眼,把鏡頭對準了整個會場。明明知道自己不會被收進鏡頭,宋曉薇還是挺胸抬頭,把身體站成了一棵小松樹。
宋曉薇知道,政協(xié)委員之中女人少,但女人是占了比例的。她被推薦當(dāng)委員的時候,廠長孟大貴就用煙屁股敲著桌子告訴她,名額原本是他給自己要來的,后來卻給了宋曉薇。如果宋曉薇不是女的,不是黨外,不是滿族,這委員壓根兒就不會有她的份兒。宋曉薇可憐巴巴地看著孟大貴,一個勁兒地點頭,可心底里,她一點也不相信孟大貴的話。她知道自己能當(dāng)委員肯定與朱主席有關(guān)。孟大貴為當(dāng)委員,曾經(jīng)親自拎著兩條香煙去找朱主席,結(jié)果碰了一鼻子灰。孟大貴在廠里不避諱談這件事,說朱主席原先是夠交情的。他們兩個是老鄉(xiāng),老家只隔一條河,光屁股的時候就認識。若不是小丫頭子告黑狀,朱主席哪里會這樣不講情面。
這個“小丫頭子”,指的就是宋曉薇。
這些信息輾轉(zhuǎn)傳到了宋曉薇的耳朵里,這是她知道的。還有宋曉薇不知道的。當(dāng)初孟大貴去肉聯(lián)廠上任,就是朱主席支持的。那時朱主席在政府部門任一把,孟大貴來這里找機會,朱主席說,我跟有關(guān)部門說一聲,你去那個肉聯(lián)廠吧,好好干,爭取能干出名堂。當(dāng)時孟大貴經(jīng)營的服裝企業(yè)剛宣布破產(chǎn),他也像幾百名職工一樣,成了再就業(yè)人員。結(jié)果,孟大貴很容易就在肉聯(lián)廠干出了名堂,肉聯(lián)廠成了縣里的知名企業(yè)。朱主席卻因為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提前從政府部門退了下來,來到了政協(xié)。視察肉聯(lián)廠就是孟大貴邀請的。當(dāng)時孟大貴志得意滿,覺得自己能把個小廠扭虧增盈,是個了不起的功勞,他也想讓朱主席看看他的成績,為當(dāng)政協(xié)委員埋下伏筆。他提前三天就讓食堂造廚,想把那頓接待整得前無古人。萬事俱備,就是沒想到出了宋曉薇這么個幺蛾子。
宋曉薇在肉聯(lián)廠當(dāng)質(zhì)檢員。豬身上的免疫耳標(biāo)是由無毒、無刺激的塑料制作的,正面為圓形,上面有8位阿拉伯?dāng)?shù)字,分上下兩排。上排6位編碼為免疫地所在地,下面的2位編碼為防疫員的編號。也就是說,肉聯(lián)廠每出產(chǎn)一頭生豬都是在宋曉薇的手里檢疫合格的??墒虑榫烤乖趺礃幽兀咳饴?lián)廠的人自然清楚。自從孟大貴接手肉聯(lián)廠,企業(yè)的效益就直線上升了。廠里的生豬,大多是從河北、內(nèi)蒙一帶收購來的毛長皮厚的老母豬。捆上老母豬的四肢,用鐵棍撬開嘴,就有人把粗大的水管插到老母豬的喉嚨里。一會兒的工夫,水就倒灌出來了。這樣如是三次,老母豬就成氣蛤蟆了。然后就是去皮去骨,再按部位分割,鮮嫩的豬肉就模樣水亮地進了市場,上了超市的貨架,再然后,就上了老百姓的餐桌。這幾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肉聯(lián)廠的職工都不吃自己廠里生產(chǎn)的豬肉。
朱主席來到質(zhì)檢車間時,跟宋曉薇有幾句簡短的對話。宋曉薇的工作服是全車間里最干凈的,連一個污點都沒有。宋曉薇又長了一張模樣甜美的臉,見人先笑出兩顆小虎牙。朱主席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親切地問她多大了,在哪里上的學(xué),什么時間上的班,父母在哪里工作等等。他們的周圍有許多人,有前來視察的政協(xié)委員,也有廠里的干部和工人。這個時候孟大貴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躲到人群外面去接電話了。朱主席與宋曉薇的親切交談也到了尾聲,他拍著宋曉薇的肩膀說,你年齡小,肩上的擔(dān)子可不輕啊。我們能不能吃上放心肉,就看你的啦。
宋曉薇一直都很緊張,雖然兩顆小虎牙都笑出了唇外,可那是因為她使勁咧著嘴,不知怎樣表達自己的激動才好。她心跳、腿抖,腦袋里像是塞滿了茅草,亂糟糟的。她從來都沒見過這么大的官,沒這樣近距離地跟領(lǐng)導(dǎo)說過話。天地良心,她原本沒想說注水肉的事,她知道有些話不能隨便說,廠長孟大貴在開會時三令五申地強調(diào)過,這屬于商業(yè)秘密。可朱主席那句“我們能不能吃上放心肉”一下子觸動了宋曉薇的某根神經(jīng)。她突然變得很興奮,急于對朱主席表達點什么。她沒當(dāng)朱主席是外人,覺得朱主席就是家里人。朱主席也會像家里人一樣去市場上買肉,一不留神,也許就會買到水亮的老母豬肉。那種肉看著沒啥,可如果運氣差,說不定就會買到蒸不熟煮不爛哺育過幾批兒女的奶奶級的老母豬。這種感覺令宋曉薇慌愧,她突然臉紅氣喘,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您還是別吃咱廠生產(chǎn)的豬肉吧,我們收購的大多是老母豬,要反復(fù)灌水,才能保證肉質(zhì)鮮嫩,好看卻不好吃。按照國家有關(guān)規(guī)定,老母豬不允許宰殺分割……
人群忽然像是刮過了一陣風(fēng),把所有人的嘴巴都給刮歪了。場面一下子就亂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嚷,我們吃的肉,難道都是老母豬注水的?
吵嚷聲讓宋曉薇“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她這才意識到,她面對的不是朱主席這個“家人”,而是他身后的一大群人。她臉上的笑容瞬間都被冷氣一絲一絲抽走了,細嫩的皮膚上突然掛上了一層白毛霜雪。她張皇地看著朱主席,見朱主席也是一副掉了下巴的吃驚相,這讓她陡然增加了把話說完的勇氣。她繼續(xù)說,這樣的豬宰殺出來的肉,經(jīng)過處理看上去跟好肉沒有分別,但吃起來味道不一樣。您可以到圈養(yǎng)的地方去看看,母豬灌飽水就像吹起來的氣球……
朱主席高聲喊孟大貴,你給我解釋清楚,宋曉薇說的話是事實嗎?
孟大貴把宋曉薇的話聽了一耳朵。他慌忙鉆進人群,恨不得扇小丫頭一嘴巴。意識到此刻的情景非比尋常,他把握緊的拳頭收了起來。他賠著笑臉說,有些事情小丫頭并不了解。大家先回會議室,我會給各位領(lǐng)導(dǎo)一個交待。朱主席明白孟大貴的用心,這樣處理突發(fā)事件符合朱主席的想法,他需要給個合適的解釋,否則視察將無法收場。他讓宋曉薇也去會議室,聽聽孟大貴說什么。宋曉薇坐在角落里,人整個都要虛脫了,她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孟大貴洋洋灑灑說了半個小時,先說企業(yè)的艱難,剛接手時既有內(nèi)債又有外債,員工發(fā)不起工資。又說豬肉市場的行情一直琢磨不定,物價在上漲,可豬肉的價格卻一直在下跌。企業(yè)最困難的時候,他真是跳樓的心思都有。他們廠的豬肉是有一部分以次充好,但那都是前期,走外圍市場。所謂的外圍市場,是指外省市的深加工企業(yè)。給塤城人吃注水母豬肉,打死他也不敢。這樣的解釋很能安撫一部分人,原本火爆的會場氣氛一下子就降了溫。大家都知道這年頭千難萬難企業(yè)最難,如果不耍些花頭,慢說給財政納稅,就是養(yǎng)這二百多口子人都會成問題。
朱主席也慢慢緩和了神情,孟大貴的解釋他能夠接受。他在政府那些年主抓經(jīng)濟,對企業(yè)玩的貓膩心里都有數(shù)。所以他適度的氣憤和適度的鼓勵都入情入理。他表揚肉聯(lián)廠的廣大職工為全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了貢獻;表揚孟大貴把一個瀕臨破產(chǎn)的企業(yè)帶出了低谷,成了縣里的明星企業(yè);表揚宋曉薇工作認真負責(zé),雖說年齡小,卻為全廠的人做出了榜樣。他對給老母豬注水的事提出了嚴厲批評,說市場沒有內(nèi)外,以次充好的糊涂思想要不得。
孟大貴表態(tài)說,領(lǐng)導(dǎo)批評得很對。事實上自從企業(yè)開始盈利,我們就不做那種下三濫的事了,但這次朱主席帶隊來視察,仍然是給企業(yè)敲警鐘,我們一定要嚴格要求,絕不會讓此類的事情再發(fā)生。
最后,朱主席給肉聯(lián)廠題了詞:買好豬,出好肉,把好檢疫關(guān)。
在大家的熱烈掌聲中,視察活動圓滿結(jié)束。宋曉薇也由此成了肉聯(lián)廠的名人。
大會秘書長介紹完出席會議的領(lǐng)導(dǎo)和委員情況,開始宣布大會的第二項內(nèi)容,由朱主席做政協(xié)常務(wù)委員會工作報告。朱主席聲音洪亮,有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在偌大的會議室里形成了共鳴。雖然手里有文件,宋曉薇耳朵里聽著報告,眼睛卻還是努力去搜尋主席臺,她愿意看著報告里的每句話從朱主席的嘴巴里吐出來??上Ь嚯x太遠,宋曉薇無論怎么努力都看不真切。自從知道自己當(dāng)了政協(xié)委員,宋曉薇一直注意收看電視里的地方新聞,關(guān)心朱主席的行蹤。如果哪天有朱主席的新聞報道,宋曉薇甚至?xí)倏匆槐橥黹g新聞重播。朱主席的形象和講話方式,都深深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她覺得自己是和朱主席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
有人用胳膊肘拱了她一下,同時低低叫了聲,宋曉薇,你看什么呢!
宋曉薇嚇了一跳,她扭過頭去看,倆人頓時笑得一塌糊涂,怎么是你啊芳姐,我到處找熟人都找不到。
是你不往我這里找。我怎么一下子就看到你了呢!
芳姐比宋曉薇大十多歲,過去在小平房里住鄰居,宋曉薇就愿意跟在芳姐屁股后頭跑。芳姐的父母工作忙,她經(jīng)常來宋曉薇家里蹭飯吃,兩家人處得跟一家人一樣。后來那一片小平房都拆遷了,老街舊坊都搬遠了,宋曉薇就再也沒見到過芳姐?,F(xiàn)在,光陰在芳姐的臉上留下了印記,她撲了厚厚一層粉。
宋曉薇說,芳姐,你都像貴婦人了。
芳姐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這是老啦!
宋曉薇也摸著自己的臉說,連我都老了。
芳姐嘴里發(fā)出了“嘖嘖”聲,說,你還是小時候的那個瓷娃娃,一點都沒變。我就羨慕長你這種臉型和皮膚的人,經(jīng)得住歲月打磨。
芳姐問宋曉薇在哪里工作,有沒有結(jié)婚。宋曉薇自嘲地說,在肉聯(lián)廠工作的人,找對象都難。芳姐說,在企業(yè)當(dāng)政協(xié)委員不容易,你將來會有出息。提起將來,宋曉薇臉就陰了。今天不用跑廠里去上班,宋曉薇就想在床上多賴一會兒。還不到七點,母親就把飯做好了。吃了飯,父親就催促她上路。家里到賓館也就十幾分鐘的路,宋曉薇不愿意那么早出來,父親跟她發(fā)了脾氣。
按照父親的說法,宋曉薇的前途,就在這個會上呢。
宋曉薇名義上還是廠里的質(zhì)檢員,卻沒了實質(zhì)性的工作。這么說吧,自從那次視察結(jié)束,宋曉薇就進不去車間的大門了。她知道這是孟大貴軟刀子割人,在報復(fù)她告黑狀的事。父母都快急瘋了,他們都是下崗工人,害怕宋曉薇也走了他們的路。他們每天都為這件事嘀咕,盼著政協(xié)會快一點召開,宋曉薇好有機會面見朱主席反應(yīng)自己的問題。他們一致覺得只有朱主席能管孟大貴,也只有朱主席能重新給宋曉薇一份工作。他們早早催促宋曉薇出門,就是想這個機會來得越早越好。
宋曉薇把心事都對芳姐講了,芳姐同情地看著宋曉薇,堅定地支持她去找朱主席。散了會你就去房間找他,這件事他不管誰管?芳姐說得很仗義。
攝像記者過來了,鏡頭直接對準了宋曉薇左邊叫夏舉的老人。老人在報告的空白處寫著什么,一筆一畫都非常用力。芳姐也連忙收了臉上的笑,迅速摘掉了筆帽,在文件上畫那種水波浪的道道。鏡頭在一點一點往高處抬,宋曉薇感覺到半邊臉都有些燒灼。宋曉薇慌了,她不知道朱主席的報告讀到哪里了,慌忙在報告上尋找。往前翻幾頁,又往后翻幾頁,把自己翻得心慌意亂。朱主席正念到第三大問題的第一個小問題,加強廉政建設(shè),提高參政議政水平。謝天謝地,宋曉薇總算找到了,她也想像芳姐那樣畫上幾筆,攝像記者卻扭過身去,掉轉(zhuǎn)了鏡頭。
芳姐馬上就放松了,把筆放到了桌子上。宋曉薇發(fā)現(xiàn),芳姐剛才畫的根本就不是朱主席念的內(nèi)容,那一頁都沒有黑體字的大標(biāo)題。宋曉薇暗暗說自己傻,剛才胡亂翻文件的樣子若是在電視里播出來,該有多丟人。
芳姐發(fā)現(xiàn)了宋曉薇腕子上的手鏈,摸在手里看了看,說,這個季節(jié)戴,涼吧?
宋曉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芳姐一眼就看出了釉彩下面的蛤蜊粉,說,蛤蜊粉還好點,如果是石頭的,會比這更涼。
宋曉薇吃驚了一下,她覺得,這就是石頭。
芳姐偏過身子招呼夏老師,說您還是這么精神,今年有六十了吧?
夏老師摘了眼鏡,沖著芳姐伸出了三根指頭,笑瞇瞇地說,六十三了。
芳姐對宋曉薇說,夏老師是我的中學(xué)老師,教語文,課講得特別好??上耶?dāng)年就知道玩,成績一點也不好。我上學(xué)的時候夏老師就是政協(xié)委員,那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
宋曉薇還沒從剛才的沮喪中緩過神來,對芳姐的話全無反應(yīng)。
夏老師戴上眼鏡又看了看宋曉薇的胸卡,說,你是肉聯(lián)廠的,舉報注水母豬肉那個。
宋曉薇吃驚地問,您怎么知道?
夏老師說,那次視察我也參加了。
宋曉薇一下紅了眼圈。這幾個月她的日子一直不好過,每每想到那一刻,五臟六腑都擰巴得難受。過去在廠里,她走到哪里都受歡迎,別人都主動跟她打招呼。出了那件事,她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敵人。不給母豬注水,效益就下來了,工人的獎金就沒了。誰見了她都會給個白眼,說她吃里扒外。
父母也說她傻,怪她不該把廠里的事說出來。聽說她被停了工,父親一天到晚黑著臉,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跟母親大叫大嚷,說她養(yǎng)的丫頭沒出息。宋曉薇初中畢業(yè)以后直接上的中專,謀到質(zhì)檢員的工作父親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眼下的局面是這個家庭不能承受的,在父母的眼中,停工與下崗只一步之遙。
宋曉薇因禍得福當(dāng)了政協(xié)委員,這讓她的父母看到了一絲光亮。父母都希望這絲光亮能點燃一盞燈,照亮宋曉薇前方的路。
夏老師感受到了宋曉薇情緒上的變化,他從眼鏡的上方注視了宋曉薇片刻,說,你是個勇敢的孩子,那天你的行為讓我們很感動?;貋淼穆飞希覀兎磸?fù)提到了你,覺得你是這個社會的良心。如果有人報復(fù)你,我們都會替你說話。
宋曉薇的眼淚終于冒了出來。她不想有人替她說什么,她只想能保住質(zhì)檢員那份工作。那份工作對她很重要。她當(dāng)初說出注水肉的事也不是因為良心,而是因為朱主席。或者,是因為鬼使神差。事后她差一點悔青了腸子,假如有賣后悔藥的,她花多少錢都會買。
她吃力地對夏老師說,您放心吧,沒人報復(fù)我。
朱主席的報告提到了委員捐助殘疾人的事,芳姐得意地說,這里面有我50萬元。宋曉薇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么多!芳姐的丈夫在衛(wèi)生局工作,她近水樓臺,做藥品批發(fā)生意。汶川地震她捐助了100萬塊錢的藥品,電視新聞滾動字幕播了好幾天。她問宋曉薇有沒有看見,宋曉薇老實地說,沒看見。她那個時候還不習(xí)慣看新聞。芳姐又問夏老師看沒看見,夏老師約略點著頭說,看見了。
后來的一段時間,都是芳姐跟夏老師竊竊私語。因為中間隔著宋曉薇,芳姐不得不把腦袋伸到了宋曉薇面前的桌子上。前邊一個戴眼鏡的人頻繁地回頭看,分明是有埋怨芳姐的意思??煞冀憧床灰姡螘赞币膊缓靡馑继嵝阉?。芳姐的女兒上中學(xué)了,就在夏老師的學(xué)校里。班里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不好,一直想換個好一點的班。平行班18個,不知道哪個班的班主任出色。夏老師證實了芳姐女兒的班主任確實管不住人,而且教學(xué)方法有問題,已經(jīng)在學(xué)校受到了內(nèi)部通報批評。芳姐馬上表現(xiàn)得很緊張,幾乎是央求說,夏老師給我們想想辦法吧,我女兒成績不太好,我們希望能去一個好一點的班,花多少錢都行。夏老師感到很為難,思忖了一下,說,我找找人試試吧,也不一定行。
芳姐又問起了師母的情況,夏老師說幾年前血栓了,現(xiàn)在生活也還不能自理。芳姐馬上表現(xiàn)得很興奮,說自己的公司新進了一批日本輪椅,能折疊,能躺倒,輕便而又靈巧,回頭給師母送過去一輛。夏老師連忙拒絕,說家里已經(jīng)備了輪椅,芳姐嬌嗔地說,那是日本貨么?
討 論
幾張大餐桌并在一起,就成了會議桌。兩點的討論會,宋曉薇一點半就到了。午飯吃過后,宋曉薇一直都留意著朱主席的行蹤。朱主席吃飯的地方,在大餐廳對面的一個小餐廳,中間隔著一塊天井,天井里養(yǎng)著熱帶植物。這邊都吃完了,那邊的服務(wù)員還在門口站著,房門緊閉。宋曉薇倚著欄桿背靠在柱子上,佯裝看風(fēng)景。其實什么也沒看,她就盯著那道門。朱主席終于出來了,身后跟著三四個人。他只穿了一件棉襯衣,灰色的。包和外套被秘書拎在手里。朱主席順著走廊徑直往西走,那幾個人一直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宋曉薇遙遙看著朱主席走到了樓道的盡頭,秘書搶先開了門,朱主席和那幾個人就在宋曉薇的眼前消失了。
記住了朱主席住的地方,宋曉薇順著樓道返了回來,一眼就看見夏老師在大廳的中間站著,往這邊看。他是在等宋曉薇。宋曉薇緊走幾步來到了夏老師面前,說,您吃好了?夏老師問,事情說了么?宋曉薇說,還沒有,朱主席屋里有人談事情。夏老師說,都是閑扯淡的。想到夏老師曾叫朱主席老朱,宋曉薇問他跟朱主席是不是很熟。夏老師說他們是同學(xué),一起在通州師范讀過書。宋曉薇高興地說,您跟我一起去說,準比我一個人去說管用。夏老師慌忙擺了擺手,說,如果需要,我可以聯(lián)合那天視察的幾個委員專門寫個東西。但事情還得你自己去說,看老朱是什么態(tài)度。
我晚上不住在這里。夏老師告訴宋曉薇,家里老伴要照應(yīng),晚上散了會就要趕回去。
與夏老師道了別,宋曉薇按照文件里的指定地點來到了七樓,她所在的討論組是十五組,紅紙黑字貼在了餐廳的格子窗上。宋曉薇以為自己是到得最早的,不料會議室里已經(jīng)有了五六位了。都是男人,臉喝得紅撲撲的,正在眉飛色舞地侃大山。宋曉薇不知所措地在門口站了下,正要轉(zhuǎn)身走,被一個人喊住了。
宋曉薇,別看到我們就走啊,我們不吃人。
宋曉薇看了眼桌牌,白底紅字,上寫陳立新。宋曉薇看文件時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是討論組的組長,于是果斷地喊了聲組長好,說,以為您不認識我呢。
旁邊坐著的一個胖胖的人打趣說,凡是年輕漂亮的女委員,陳組長沒有不認識的。
在座的都笑了。
陳立新說,認識女委員也是我們的責(zé)任。宋曉薇你不用聽他胡說,快過來坐吧。
宋曉薇把隨身攜帶的包放在了椅子上,想給大家的杯子續(xù)些水,剛摸起暖瓶,陳組長就說,不用你倒水,這里有服務(wù)員。然后又招呼門口站著的服務(wù)員,說,給我們的宋委員倒杯水來。
宋曉薇的心里暖烘烘的,她沒想到這些男委員都這樣有意思。
以后的時間里,宋曉薇就是話題了。陳組長讓那些人猜宋曉薇多大了,有猜十七的,有猜十五的,大家都是在打趣。旁邊的一個人認真了,說,這樣小的年紀就能當(dāng)政協(xié)委員,沒搞錯吧?
大家哈哈大笑。笑夠了,陳組長說,是朱主席慧眼識英雄,把宋曉薇從肉聯(lián)廠里挖了出來。你們不知道吧,宋曉薇是舉報英雄,要不是她,我們連塊好豬肉都吃不上。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宋曉薇身上。
宋曉薇第一次聽到舉報英雄這樣的字眼,覺得很扎耳朵,恨不得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鉆進去。實在無處可鉆,她只得把頭揚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大家沒有嘲諷和揶揄,那些目光里甚至有崇敬。宋曉薇心里一寬,想,我沒做錯什么,我把事情做對了。我就是舉報英雄,憑什么我總是心里難受?
可一想到要找朱主席說工作的事,宋曉薇的心就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
被停工的時候,她去找孟大貴,問他為什么不讓自己工作。孟大貴黑著臉說,你還有臉要工作,你配有工作么?孟大貴問她想怎樣,宋曉薇不想怎樣,她就想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那樣賺的錢心里踏實??擅洗筚F說,你踏實我就不踏實了。你既然不讓我踏實,我為什么要讓你踏實?
陳組長問,現(xiàn)在的肉聯(lián)廠,還買老母豬注水么?
宋曉薇進不了車間,其實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果斷地說,不買了。買的都是好生豬。
可宋曉薇的話并沒有人買賬。有人哼了一聲,說不買就不是他孟大貴了。不買老母豬注水,孟大貴就只能去喝西北風(fēng)。
他們津津有味談起孟大貴這個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殺過豬,后來調(diào)到了鄉(xiāng)里當(dāng)食堂管理員。撤鄉(xiāng)并鎮(zhèn)時,搖身變成了服裝廠廠長。廠子原本就半死不活,在他手里經(jīng)營了幾年,就破產(chǎn)了。誰也沒想到他能把一個小肉聯(lián)廠弄紅火,這些年豬肉的行情一直不好,啥都漲價,豬肉不長,邪性得厲害。肉聯(lián)廠不單自給自足,還能給庫里交黃金白銀,還真就是個本事。要不是注水肉的事受些影響,說不定也能當(dāng)上政協(xié)委員。
宋曉薇的心里五味雜陳,剛剛舒展了的身心,又變得皺巴了。她有些聽不懂他們的話,尤其是陳組長的話,這些話與前邊提到的舉報英雄,好像不在一條道上。
宋曉薇有個不好的習(xí)慣,心里皺巴的時候,手里就要破壞性地撕巴點東西。一張紙、一支筆、圍巾衣角,都在她撕巴的范圍內(nèi)。她無意識地把那只手鏈褪了下來,在手里隨意抻扯,擰成麻花,疊成雙環(huán),鉆進去兩個指頭,然后又鉆進去四個指頭。把手張開,把“圓”撐到最大,撐到極限,又倏地讓它彈回來。如此重復(fù)了很多次,宋曉薇才發(fā)現(xiàn)手鏈的彈性越來越差,再戴回腕子上,居然松弛了很多。意識到這是自己才用“重金”購買的,宋曉薇急忙在腕子上戴好了。
開會討論的時間到了,人們陸續(xù)提著包端著水杯走了進來。每進來一個人,宋曉薇都要把桌牌上的名字和文件上的名字對照一下。她想起了父親的話,不能傻開會,要多認下一些人,政協(xié)委員都是各個行業(yè)的領(lǐng)軍人物,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用得著。宋曉薇覺得父親的想法很可笑,她認識人可不是為了用人家,大家都坐在一個會議室,是彼此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
宋曉薇是這樣想的。
人到齊了,陳組長宣布開始討論。陳組長話音沒落,有個胖子舉手要求發(fā)言。他姓馬,經(jīng)營一家腌制品出口企業(yè)。胖子談到了許多問題,投資環(huán)境問題、技術(shù)創(chuàng)新問題、企業(yè)融資問題,既有需要政策扶持的,又有需要政府部門加大力度綜合整治的。這些話題非常容易引起共鳴,于是后面的發(fā)言一個比一個敞亮,有人甚至說到了某項政策的出臺直接扼殺了縣域經(jīng)濟的協(xié)調(diào)與發(fā)展。陳組長對宋曉薇說,我們這個組是討論最熱烈的,因為敢說話。什么叫建言獻策,這就是最好的建言獻策。政協(xié)委員就是要勇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你不說話,當(dāng)委員就沒什么意義。
宋曉薇的心里一直都很緊張,她從沒在人多的地方發(fā)過言,不知道這種場合應(yīng)該說什么。她尤其怕把話說錯了,成為笑柄,或再找麻煩。出來開會前,父親就一再囑咐她切記禍從口出,說你已經(jīng)有過一次教訓(xùn),萬萬不可再有第二次。宋曉薇的心里其實有些不以為然,那次如果不是她在政協(xié)委員面前說出真相,引起了朱主席的注意,哪里會有她脫穎而出的機會呢?宋曉薇就是把那次舉報看作機會了。心里是這樣想,嘴里卻不能這樣說。劣質(zhì)酒讓父親的肝臟出了點毛病,一生氣他就會用拳頭杵著,嚷疼。父親過去在電桿廠上班,自從馬路上不再鋪設(shè)高空線路,父親就下崗了。父親每天到外去打零工,有時候出去一天,也就賺十幾二十幾塊錢。
發(fā)言的一個挨著一個,按逆時針依次進行。眼看就要輪到宋曉薇了,陳組長突然站了起來,把兩只手舉到頭上鼓掌。掌聲噼里啪啦響了起來。朱主席神采奕奕走了進來,跟附近的人握了握手,就坐在了陳組長讓出來的那把椅子上。兩個記者跟了進來,一個背著很大的兜子,一個扛著攝像機。
會場的氣氛一下子就不一樣了。每個人都把剛才歪擰的身子坐直了,都把臉上的神經(jīng)繃住了,眼睛只盯著朱主席一個人。宋曉薇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此刻她正好坐在了朱主席的對面,巨大的喜悅讓她以為自己做夢了。她傻傻地盯著朱主席看,連眼睛都不愿意眨一眨。
朱主席一抬頭,目光就搭在了宋曉薇的臉上。
朱主席說,咱們還有這么小的女委員,你叫什么名字?
宋曉薇內(nèi)心一片荒涼。她趕忙站起來,先報肉聯(lián)廠,再報自己的名字。
朱主席馬上變得興奮。他指點著宋曉薇說,我記得你,是肉聯(lián)廠的質(zhì)檢員,是對人民群眾的健康負責(zé)的人。我們的政協(xié)組織,就是要把那些有責(zé)任心、有良知、敢講真話的人吸引進來。朱主席接過秘書長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繼續(xù)對大家說,讓她當(dāng)委員還有很大阻力,孟大貴也想當(dāng),還跑到我的辦公室來鬧。我說,政協(xié)委員是要履職的,不要掙黑心錢的!別說你個小小的肉聯(lián)廠,就是個金廠銀廠,政協(xié)委員的大門同樣會拒你于門外,因為你不配這個光榮稱號!
不知誰喝了一聲好,掌聲就情不自禁響了起來。宋曉薇的眼淚“唰”地掉了下來。她此刻特別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那些心里話,就是她受的委屈,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過去她在廠里,走到哪里都受歡迎。自從出了那件事,她就變成了所有人的敵人,那種滋味太難受了。她去領(lǐng)工資,會計總找各種理由拖延,今天沒現(xiàn)金了,明天要出門辦事。她總是要比別人晚領(lǐng)三五天,還要聽會計數(shù)落,說她是廠里白養(yǎng)活的人,如果這樣的人少一個,別人的工資就能多一些。
不管愿望多么迫切,宋曉薇始終咬著嘴唇,她知道這些話不能現(xiàn)在說,要找機會跟朱主席單獨說。這是父親反復(fù)叮囑的,說你這是求人辦事,說話要委婉,語氣要柔順,尤其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談私事,因為領(lǐng)導(dǎo)根本不會認真聽。能不能恢復(fù)質(zhì)檢員的工作,全憑朱主席一句話呢。質(zhì)檢員的工作多好啊,干凈、清閑,說出去體面。找對象都能當(dāng)成一個條件。如果說在車間血呼啦地刮豬毛,一雙手泡得像包子,就是掙再多的錢,都會把人嚇跑。
朱主席又談起如何發(fā)揮政協(xié)委員的功能和作用,如何為政府部門的決策當(dāng)好參謀,如何在改革的進程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做到有為有位。林林總總。朱主席語速均勻,語音低沉,與在大會上念報告時迥然不同,有一種領(lǐng)導(dǎo)干部特有的魅力。在他講話的四十分鐘內(nèi),整個會議室連聲輕咳都沒有,小組秘書給大家發(fā)送文件都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宋曉薇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始終盯著朱主席的嘴巴,生怕錯過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
朱主席最后說,我們這一屆委員,是有史以來平均年齡最低、知識結(jié)構(gòu)最高、覆蓋范圍最廣泛的。所以我相信大家在這次大會上一定能把報告學(xué)好、討論好。
送走了朱主席,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屁股底下的椅子發(fā)出一陣放松的吱嘎聲。有人想起身離座,活動筋骨,小組秘書做著手勢壓住大家,說,大家先不要動,咱這個組還要出一個委員單獨接受采訪,你們推薦一個,誰合適?陳組長略一思忖,說,宋曉薇吧,她是新委員,年齡又小,長得又漂亮。宋曉薇的那顆心,又像小兔子一樣不安分了。她知道這兩天父母一準盯著電視看新聞,如果能單獨接受電視臺的采訪,父母會覺得很榮光。可她又覺得心虛的不得了,她從沒接受過采訪,話都不知道從哪頭說。宋曉薇半是謙虛地說自己接受采訪不合適,還是把機會留給前輩們吧??赡切┣拜厒兌紨[手,有的干脆躲出去抽煙去了。陳立新說,他們都不合適,上了電視都跟鐘馗似的。你就大膽地接受采訪吧。剛才朱主席還單獨表揚了你,你正好結(jié)合自己的工作談?wù)剬蟾娴捏w會和認識。
坐在鏡頭前,宋曉薇幾次想張嘴,幾次都沒能把嘴張開。她也想像別人一樣說幾句稱贊報告的話,這時才發(fā)現(xiàn)根本說不出口。她的臉憋得通紅,腦門兒油亮油亮地冒出了汗珠。記者有些不忍,把鏡頭關(guān)上了,說,給您幾分鐘時間,好好想想該怎么說。再次坐到鏡頭前,宋曉薇還是覺得腦袋轟隆轟隆響,像有過山車在奔跑,后背毛茸茸的,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說出了兩句話,都是前言不搭后語。記者跟陳組長商量,說,不行就換個人吧。這個組這么多企業(yè)老板,他們說話更占分量。陳組長說,宋曉薇是朱主席欽點的,誰說都不如她說合適。你們稍等一會兒。他把宋曉薇拉到了墻角,宋曉薇急得都要哭了,說,陳組長,我不行??鞊Q別人接受采訪吧。陳組長說,你別急,咱弄個稿,念一下總可以吧?于是抓了紙和筆塞給宋曉薇,他一句一句地口述,宋曉薇一字一字地寫,總算在報告的空白處寫出了幾行字。陳組長是秘書出身,說出的幾句話都符合宋曉薇的身份,甚至把宋曉薇的工作也涵蓋進去了,讓宋曉薇暗暗稱奇。錄第一遍時,宋曉薇還是說了上句忘下句,錄第二遍,宋曉薇突然就放松了下來。陳組長在鏡頭外把報告舉起來,讓宋曉薇照本宣科,宋曉薇念得輕松自如。錄完了,記者滿意地伸出了大拇指,說了句,好。
記者看到了宋曉薇的小動作,說,宋委員,您別把手鏈抻壞了。
記者收拾了東西去別處采訪了。宋曉薇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動彈。她好好回味了一下剛才的錄像過程,覺得自己就是太緊張了。其實也沒什么,如果下次還有這樣的機會,宋曉薇就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了。
聯(lián) 歡
討論快結(jié)束時,陳組長接到了小組秘書拿來的通知。他對大家說,今天晚上七點半有聯(lián)歡會。每個討論組出個節(jié)目,咱十五組誰出啊?大家一起說,讓宋曉薇出。宋曉薇的模樣和氣質(zhì),往臺上一站就會把他們都震了。陳組長其實也是這樣想的,他征詢宋曉薇的意見,說,大家都推舉你,你應(yīng)該不負眾望吧?宋曉薇終于咧起了嘴,輕松地笑了笑。她從上幼兒園就是文藝骨干,同學(xué)聚會去K歌,她是公認的麥霸。舞也跳得好,中專三年經(jīng)常去泡舞廳,連恰恰、倫巴、探戈之類的都會。
陳組長問她唱什么曲目最拿手,宋曉薇小有得意地說,《張三的歌》。
陳組長卻不知道“張三”是誰,宋曉薇解釋了半天,陳組長才弄明白這是首蔡琴的歌,“張三的歌”只是歌名。陳組長把歌名和宋曉薇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并注明了十五組,交給了小組秘書。
倒退幾年,宋曉薇還是個問題少年。她愛唱歌愛跳舞,卻不愛學(xué)習(xí)。從小學(xué)到初中,沒有哪門功課及格過,讓父母傷足了腦筋。好歹上了中專,學(xué)習(xí)沒了壓力,宋曉薇更是放松了自己,放松的標(biāo)志,就是轟轟烈烈談了一場戀愛。男孩子家境不富裕,可總為她買這買那。宋曉薇安享愛情的花結(jié)出的果,沒想到男孩子變成了一個賊,一次去電腦店行竊時被人贓俱獲。這對宋曉薇的打擊是致命的。她偷了父親刮胡子的刀片,想在夜深人靜時了卻生命。血像根線繩一樣從床下一直爬到了門邊,剛好被起夜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抱著昏迷的宋曉薇一直跑到了醫(yī)院,在最后一刻把人搶了回來。宋曉薇的左腕子上留下了蚯蚓樣的一道疤痕,就在手鏈的下面蟄伏。
這件事,除了父母誰都不知道。宋曉薇休了一個月的學(xué),被送到了鄉(xiāng)下的奶奶家,每天跟著奶奶喂雞喂鴨。后來重新回到學(xué)校,手腕上多了護腕用的裝飾,人變得安靜了,同學(xué)和老師都覺得她成熟了,但誰都沒發(fā)現(xiàn)她是去過死亡線上的人。如今時過境遷,那道疤痕逐漸在往記憶深處走,她買手鏈的時候甚至沒想到遮擋。
遮擋都是下意識的。
舞廳在賓館的十三層,是個多功能廳。宋曉薇還在電梯里,就聽到了震耳的音樂聲。舞廳里已經(jīng)來了很多人,宋曉薇在墻角找了把椅子坐下,左右望去,周圍都是不認識的人,沒看到陳組長,也沒看到討論組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芳姐,她跑過去沒說上一句話,芳姐就被一群人拖去了另一邊。那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委員,一看就知道都是像芳姐一樣事業(yè)有成的,服飾時尚新潮,都有點珠光寶氣的意思。對比自己,宋曉薇就覺得有點寒酸。靴子和馬褲都是打折商品,一件拉鏈衫長至膝下,領(lǐng)窩處鑲一圈假鉆石,買的時候怎么看怎么好看,坐到這里,卻一下子連信心都沒了。
來聯(lián)歡的男委員不多,宋曉薇一眼就看到了夏老師在旮旯坐著,仰著臉,發(fā)呆。宋曉薇拽了把椅子坐到了夏老師身邊,說,您今天不回家嗎?夏老師說今天不回去了,兒子過來陪他媽。夏老師的神情落寞而孤寂,就像地老天荒一樣。不知為什么,宋曉薇特別看得懂這種表情,看懂了,心就是酸的。她問夏老師,每天面對家里的病人,會覺得很辛苦吧?夏老師淡淡地說,沒什么,好幾年了,都習(xí)慣了。
夏老師問宋曉薇有沒有去找朱主席,他一直惦記著這孩子的事。那天從肉聯(lián)廠視察回來,他和幾位委員坐在一輛面包車上,一路都在為宋曉薇擔(dān)心,說那個孩子冒冒失失地捅了馬蜂窩,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后來他們還在一次會議上提過這件事,說這樣敢說話的年輕人不多見,應(yīng)該給予鼓勵和保護。朱主席當(dāng)時就表態(tài),說可以考慮讓宋曉薇進政協(xié)。只是這些宋曉薇不知道,夏老師也不準備說。宋曉薇提起這件事就發(fā)癡,說也不知道朱主席什么時候有空。夏老師說,他們那樣的人沒有閑的時候,要打算找他,就只能盯緊他。這時舞池里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跳舞,宋曉薇心里有點癢,問夏老師跳不跳,夏老師反問,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會跳舞的么?
夏老師解釋說,我喜歡看別人跳。你如果想跳,就去跳吧。
宋曉薇嘴里說,我也不想跳。卻扭動脖子四下里查看,跳舞總得有舞伴才行,她不知道能跟她跳舞的人在哪里。
夏老師認真地說,你可能沒聽清楚我說話的意思,我喜歡看跳舞的人,不是喜歡看跳舞。這里面是有差異的。
宋曉薇讓夏老師繞得有點糊涂,她突然感覺這個老頭有點古怪。
夏老師詭秘地笑了笑,說,在這里看人,比看電視有意思。
朱主席進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群男人女人。他們都是這座城市的名人,隔三岔五能在電視里露面。所以他們的到來讓舞廳有了響動,很多人都跑過去跟他們握手,朱主席很快就被人包圍了,他被拉扯著坐到了一把椅子上,還沒坐穩(wěn),就又站了起來。
朱主席看到了夏老師,朝這邊走來,離老遠就伸出來一只手,滿臉都是笑意。他們年輕的時候在通州師范讀書,朱主席家境貧寒,沒少得夏老師的接濟。畢業(yè)以后倆人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夏老師教語文,朱主席教數(shù)學(xué)。后來因為偶然的一次機會朱主席走進了官場,從此節(jié)節(jié)攀升,最終在這座城市把官路走到了盡頭。
夏老師教了一輩子書,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差不多能被一網(wǎng)打盡。朱主席先握手,后面的人等著排隊。手剛搭到一起,他就笨笨地喊了聲朱主席。朱主席哈哈笑著說,你就叫我老朱吧。夏老師拽了宋曉薇一把,把她推到了自己前面,說,你還記得這孩子吧?朱主席說,記得啊,肉聯(lián)廠的質(zhì)檢員么。夏老師說,她現(xiàn)在工作遇到點問題,想跟你談?wù)?,你什么時候有空?朱主席摸了摸后腦勺,說,聯(lián)歡會散了吧。夏老師趕忙對宋曉薇說,散了會你就直接去找朱主席。宋曉薇慌忙鞠了一躬,說,謝謝朱主席。朱主席被人簇擁著奔向原來的座位。宋曉薇坐了半天,才想起向夏老師道聲謝,夏老師淡淡地說,你誰都不用謝。夏老師的臉孔,很快又恢復(fù)了那種亙古的寂寞,宋曉薇偷偷看著他,都不敢打擾。
此時有人給朱主席點了歌,是那首粵語版的《愛拼才會贏》。朱主席唱得很投入,一手拿著麥克風(fēng),一手揮動打著節(jié)拍。兩個女委員跑過去獻花,是兩位五十幾歲的老大姐,神情和體態(tài)都故意做出了女兒狀,引起了一陣愉快的笑聲。朱主席嗓音洪亮,聲震屋瓦,給聯(lián)歡會開了場子,氣氛一下子就被調(diào)動了起來。獻歌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人跟著翩翩起舞。芳姐特別活躍,這場跟這個人跳,下場又換了一個人。芳姐不論跟誰跳舞,都表現(xiàn)得很親昵,音樂都停了,她還挽著人家的手臂說著什么。夏老師偶爾會跟宋曉薇說句話,介紹這個人是誰,那個人又是誰,都是夏老師教過的學(xué)生,夏老師還順帶說一下他們上學(xué)時的成績。宋曉薇聽得很認真。他們上學(xué)時的成績都不怎么好,卻能在工作崗位上干得出色。這讓宋曉薇敏感了一下,疑心夏老師是在說給自己聽。
宋曉薇注意到,雖說是委員聯(lián)歡,但唱歌和跳舞基本都是那幾個人輪流上場,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純粹的觀眾。她沒想到聯(lián)歡會是這樣,沒有節(jié)目單,沒有主持人,一切都像自己在歌廳K歌一樣,甚至比在歌廳更隨意。她報節(jié)目時小組秘書手里的那個單子也不知去了哪里。朱主席一直都沒有閑著,他總是被那些委員簇擁著,連口水都喝不利落,剛在椅子上落下屁股,就又被人請去跳舞或“被”人點了歌。
夏老師搖著腦袋說,老朱都這把年紀了,怎么吃得消啊。
有個女委員,調(diào)跑到漫天云里都找不回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夏老師也呵呵笑了起來,喉嚨一抖一抖的,帶著響動,整張臉孔都像有了光澤。宋曉薇發(fā)現(xiàn),夏老師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可愛,神情純粹得像個孩子。宋曉薇想,夏老師平時可能沒什么機會笑一笑吧,他的笑容咋顯得那么稀缺呢。
夏老師鼓勵宋曉薇上去唱一首。他看出宋曉薇是喜歡唱歌的人。別人唱的時候,宋曉薇的神情特別活躍,總有點躍躍欲試的樣子。宋曉薇很為難。如果有人安排她上去,她樂意有這樣一個機會展示自己,何況還有陳組長派下的任務(wù)??裳矍暗木置媸撬龥]想到的,當(dāng)著這么多領(lǐng)導(dǎo)的面,她無論如何沒有勇氣自己走上去點一首歌。夏老師看透了宋曉薇的心思,說,你報歌名,我去給你點。宋曉薇摸了摸自己的臉,含混地說,算了吧。夏老師說,想唱就唱,啥叫算了呢。夏老師站了起來,問宋曉薇想唱啥,宋曉薇心一橫,把歌名和演唱者的名字說了出來,夏老師甚至給宋曉薇報了幕,說她是年輕漂亮的新委員,給大家送上一首蔡琴的歌,希望大家喜歡。
大家還以為是夏老師要唱歌,所有的表情和巴掌都為夏老師準備好了,及至聽出夏老師是在報幕,場面一下懈怠了,只有寥落的幾個巴掌聲。音樂起了前奏,宋曉薇沒有退路了。她往上面走的時候,兩條腿甚至有點不聽使喚。拿起麥克風(fēng),她一眼就看到了芳姐伸著脖子在跟朱主席說話。宋曉薇有點走神,她在想芳姐跟朱主席說什么,會不會與自己有關(guān)。
這是蔡琴所有的歌中,宋曉薇最喜歡的一首。她讀中專時曾經(jīng)有過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的經(jīng)歷,就是唱著這首歌上路的。她喜歡這首歌流露出來的意緒,自由地在遠離城市的風(fēng)中行走的感覺,這讓她迷戀。她那時剛掙脫中考的魔爪不久,數(shù)學(xué)分數(shù)總像她的個子一樣長不高,她只得讀了萬惡的中專。那時她的同學(xué)提起中專都要加上“萬惡”兩個字,因為這令他們以及他們的父母都顏面掃地。宋曉薇的父親甚至當(dāng)著她的面扇自己的嘴巴,說與其有個上爛中專的女兒,還不如死了算了。放學(xué)去泡歌廳舞廳,是她和同學(xué)們的主要生活方式。在許多人的眼中,她們就是已然墮落或?qū)⒁獕櫬涞囊蝗喝?。她的戀愛和自殘就發(fā)生在那一段,覺得前方連條路都沒有。某一天,她在一家音像店門前聽到了《張三的歌》,聽著聽著眼睛就濕潤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打動的,只覺得灰暗的人生突然有了溫暖的底色。而這一切顯得突如其來,她一下子就覺得靈魂開竅了。她選擇離家出走就是要與過去的自己訣別,幾天以后她回來時,突然成了一個有神采的女孩子,最大的嗜好就是選擇一個沒人的角落安靜地聽歌。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就這樣,她跟周圍的同學(xué)慢慢有了分野。那些同學(xué)中,尋釁滋事的不在少數(shù)。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
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傷
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
雖然沒有華廈美衣裳
但是心中充滿了希望
……
因為太緊張,宋曉薇的歌唱得一點也不流暢。她緊盯著電視熒屏,生怕把哪句話唱錯了。人也僵硬得一動不敢動,握著話筒的手心里潮乎乎的。宋曉薇的聲音清亮圓潤,像躍動的山泉水,一下就能進入到一種如意自然的狀態(tài)。宋曉薇的歌聲吸引了所有在場的人,畢竟聽了很長時間的噪音了,突然有了天籟之聲,悅耳的感覺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宋曉薇也逐漸唱得輕松了,原來是側(cè)對著觀眾,慢慢把身體轉(zhuǎn)了過來。那些歌詞都是爛熟于心的,她不用看字幕也記得下來。麥克風(fēng)從左手轉(zhuǎn)到了右手。她這才意識到,因為握得太緊,左手是一種酸麻的感覺,有點類似肌無力。她把手臂垂了下來,沒想到那串手鏈無聲地斷裂了,一顆一顆的珠子先后落地,在光滑的地面上跳了幾跳,往遠處滾去。所有的人都被這個意外的插曲驚了一下,他們以為這是什么神秘武器。場面一下亂了,宋曉薇心一慌,連聲音都哆嗦了。
宋曉薇看到朱主席嘲諷地搖了下頭,起身去接電話了。
朱主席往外走,場面越發(fā)不可收拾。后面的歌詞還很長,宋曉薇覺得再也唱不下去了。從宋曉薇這里看過去,除了夏老師,看不出有誰在聽她的歌。朱主席接了電話以后沒再回來,就有工作人員匆匆取走了他的外套和水杯。朱主席一走,一部分人相跟著往外走,連芳姐都逃一樣去追趕誰去了。只有夏老師一動不動,跟著曲子的節(jié)拍一下一下?lián)u晃著手。還剩最后一段了,宋曉薇突然覺得大腦處于空白狀態(tài),仿佛魂魄都隨樂曲飛散了一樣。她泄氣地把話筒放回卡夾里,低著頭往回走。路遇那條手鏈,宋曉薇快速蹲下身去,撿起了幾顆珠子?;氐阶簧?,夏老師問她為啥不把歌唱完。宋曉薇慘淡地笑了笑,沒說什么。
夏老師說,你唱得好聽,連歌詞我都記住了。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一起去流浪。
宋曉薇啞著聲音說,是觀賞。
夏老師說,對,是觀賞。觀賞世界,境界就不一樣了。
轉(zhuǎn)眼舞廳里就剩下寥寥幾個人。夏老師從口袋里拿出絨線帽戴在頭上,和宋曉薇一起往外走。宋曉薇的懊惱都擺在了臉上,讓夏老師看了很不安。夏老師說,你的聲音比電視里的都好聽。宋曉薇笑了笑,鼻子酸了一下。小組秘書正在收拾東西,過來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然后張開手,手心里有三顆綠珠子。宋曉薇接了過來,胡亂塞進了口袋里。來到樓下,她提出請夏老師到茶室去喝杯茶,夏老師拒絕了。夏老師本想說,你不還要去見老朱嗎?略一轉(zhuǎn)念,這話沒有說出口。夏老師覺得,宋曉薇忘天忘地也不會忘記這事兒,這事兒對于她來說太大了。夏老師說自己還想到外面走走,就往左轉(zhuǎn)了。宋曉薇順著右邊的甬路轉(zhuǎn)進了一個小公園,剛在冰涼的水泥石凳上坐下,電話就響了。
電話是父親打來的,問她會開得怎么樣。聽見父親的聲音,宋曉薇的滿腹委屈一下就找到了突破口。她說剛才唱歌丟死人了,戴著的手鏈自己掉了下來,珠子滿地亂滾,連朱主席都看到了。父親問哪里來的手鏈,宋曉薇說在賓館門口買的。父親問花了多少錢,宋曉薇話音沒落,父親就叫了起來,五百塊錢啊,你就買了那樣一件破東西,你真是瘋了!宋曉薇這時才發(fā)現(xiàn)沒法把事情跟父親說清楚,便拿著手機一聲不吭。父親咆哮著說了一大套理論,說你出來是開會的,不是臭美的。把會開好是原則,你都這么大了,咋還這么不懂事!父親告訴她,你買到的東西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一定要退掉。你是政協(xié)委員,他們不敢不給你退!宋曉薇的兩只手,一只在口袋里握著那些珠子,一只在耳朵旁拿著手機,都是冰涼冰涼的。話筒里半天沒有一點聲息,父親終于住了聲,意識到宋曉薇是在軟抵抗,他緩和了一下語氣,又問會開得怎么樣。宋曉薇有氣無力地說,挺好的。父親說,我和你媽都在電視上看到你了,連左鄰右舍也都看見了。他們都說你不像第一次上電視的樣子,說話很從容,就是眼神有點忽閃。宋曉薇“哦”了一聲,頓時有了點精神,說,下午才錄的像,這么快就播出來了?父親說,播出來了,大家都說你上相,在電視里出來很好看。宋曉薇說,他們錄像都錄不好的,總會把人照走樣。父親說,你沒走樣,挺好看的。父親問她有沒有跟朱主席搭上話,開大會的時候要緊著把事情辦了,散了會再見領(lǐng)導(dǎo)就不容易了。宋曉薇激靈一下,說,我先掛了。
朱主席的屋里一直黑著燈。宋曉薇隔幾分鐘就過來看,那燈一直也沒有亮。都快夜里11點了,宋曉薇索性不走了,就在樓道口的門廳處坐著,那里有幾張羅圈椅,旁邊有報夾。宋曉薇抱著報夾卻沒看,燈光暗,根本看不清字。她就盯著那個樓道口。小組秘書從這里過,看到了宋曉薇,好奇地問她怎么還不去睡。宋曉薇原本不想說,但想到小組秘書也許能知道朱主席的行蹤,就實話相告了。小組秘書說,朱主席今天回家住了,明天一早才能回來。宋曉薇吃驚地說,他讓我散了聯(lián)歡會就來找他啊。小組秘書說,朱主席家里臨時有點事,你沒見他聯(lián)歡的時候接電話嗎?宋曉薇長長地嘆了口氣。小組秘書躊躇了一下,還是沒擋住好奇。他問宋曉薇找朱主席什么事,要是會議期間的事,找其他副主席也可以。宋曉薇這回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說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就揮了揮手,跟小組秘書道別了。
午 餐
列席人大會議時,宋曉薇剛找到座位坐下,就有兩個人幾乎同時坐在了她的兩邊。左邊的小謝快言快語,直呼宋曉薇的名字,說,你在電視里沒有本人好看,電視里的你顯得老。宋曉薇吃了一驚,說,你都看見了?小謝說,昨晚新聞播了對你的采訪,你沒看?宋曉薇說,我沒看,我去聯(lián)歡了。右邊的小潘說,你昨晚唱的那首歌太平了,歌詞也不好,不太適合在這種場合唱。宋曉薇又吃了一驚,問這種場合適合唱什么歌。小潘說,唱有激情的、能鼓舞人心的歌才好。就像朱主席唱的《愛拼才會贏》,就很有氣勢。你那么好的嗓子還沒唱出自信來,真替你可惜。
宋曉薇琢磨了一下,覺得人家說的有道理。
思緒一拐到昨天晚上,宋曉薇心里不由得難受了一下。那些珠子被她串了起來,放到了皮包的暗兜里,她不想再戴它,就像她不想回憶昨天那個夜晚。珠子是一種難堪,沒有找到朱主席是另一種難堪。宋曉薇還多少生出些迷信的想法,這串手鏈早不斷晚不斷,偏偏唱歌的時候散落了,讓自己出了那樣大的丑,也許就是個兇兆。找到朱主席人家也不見得肯幫這個忙。既然不肯幫忙,就不如不找。
這樣一想,宋曉薇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會場一陣騷動,是領(lǐng)導(dǎo)們上了主席臺。小謝和小潘都有強烈的好奇心,嘴里打聽這個是誰那個又是誰。坐在主席臺中央的一個人她們誰也不認識,小謝讓小潘看桌牌,小潘說,不用看,肯定是新當(dāng)選的丁縣長。
今天的會議室座無虛席,顯得肅穆莊重。丁縣長是劇團團長出身,早年還當(dāng)過主演,他出場就像舞臺亮相一樣,先贏得了掌聲??h長不單把報告念得抑揚頓挫,聲音也很有磁性,全場可以用鴉雀無聲來形容。宋曉薇一再告誡自己,要努力學(xué)報告,要充分領(lǐng)會報告精神。她的眼睛,始終跟著縣長的聲音走,一個字都不落??伤季w卻飄忽得難以把握,一會兒想到芳姐,一會兒想到夏老師,一會兒又想到了昨晚的聯(lián)歡會現(xiàn)場。芳姐如魚得水,夏老師德高望重,兩個人都讓宋曉薇望塵莫及。想到昨晚的聯(lián)歡會,宋曉薇的思緒就自動生出了一堵墻,高高地迎面矗立,讓她感到窒息。
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想溜號,宋曉薇就趕緊往回拉一拉。也不知拉了幾回,突然,后面?zhèn)鱽砹艘魂図憚?。宋曉薇回頭一看,見座位中間的過道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有四十幾歲,穿一件臃腫的花棉襖。她腳步很快地往主席臺的方向走,邊走邊從懷里掏出一卷白布,“唰”地用兩手抻開,上面寫了大大的一個黑體字:冤?。?!宋曉薇大吃一驚,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覺得眼下的局面,就像看驚險的電影一樣。她意識到這個女人肯定有冤情,她向大會伸冤來了!宋曉薇甚至有些興奮,大會變成了伸冤會,縣長如果當(dāng)庭問案,想一想都讓人激動啊!她用胳膊肘捅了捅小潘,提醒她,快看快看!不料,小潘眼睛并沒有離開報告,卻偏過頭來小聲提醒,別說話!宋曉薇心頭一緊,迅速撒目了一下四周,見周圍的人都無動于衷。宋曉薇一下子很泄氣,覺得自己冒失了,心說,你咋這么不成熟啊!主席臺上的縣長繼續(xù)做報告,他講到了南環(huán)路的拆遷工程,雖然阻力巨大,但通過干部群眾的一致努力,提前兩周順利通車了……這時進來兩個警察,只伸手拽了一下,那個女人就乖乖地跟著警察出去了,連聲也沒吭。
整個會場的人都相跟著松了口氣。
這時就聽小潘說,多危險??!大會險些就被她攪亂了。
小謝說,是個老實人,也不哭也不鬧的。停了停,小謝又說了句,不定下了多大的決心來闖會場,就這樣被帶走了。口氣里滿是遺憾。
小謝的聲音就在空中飄浮著,撞擊著宋曉薇的耳膜。宋曉薇非常想就這個問題跟小謝探討一下,這樣的花絮,是她感興趣的,她有強烈的好奇心??烧麄€會場安靜得不可思議,甚至連翻動文件的聲音都沒有。大家仿佛忽然間有了什么默契,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小了。只有丁縣長嘴里的報告一句一句在屋頂上飄著,像長了翅膀一樣。
賓館的餐廳不是很大,總讓人疑心那樣多的人都在同一個時間就餐怎么裝得下。大會散了以后,人們潮水一樣往餐廳方向涌,宋曉薇想先去洗手間,小潘扯了她一下,說先去餐廳占位子。三個人穿過一排一排的餐桌,選了邊上相對開闊些的地方,把文件袋放到了椅子上。小潘說,宋曉薇你先在這兒看著,我和小謝先去?;貋頃r,小謝對宋曉薇說,你別去這樓的洗手間,人多得要命。下一樓或下兩樓都行。宋曉薇找到樓梯口,下到了十二層。這里果然空無一人。剛從洗手間出來,迎面一個娃娃臉的警察左手一只菜盆右手一只飯盒走了過來,笑著對宋曉薇說,宋委員好。宋曉薇打了個愣,才認出是初中同學(xué)劉明。劉明初中畢業(yè)以后直接上了公安學(xué)校,眼下的身份是實習(xí)警察。宋曉薇說,真沒想到能碰見你。劉明說,我們在為大會做安保,我都看見你好幾次了,就是不方便上前說話。宋曉薇問他要把飯菜端到哪里去吃。劉明說,這是端給那個闖會場的女人的,人家不但吃會議餐,還能住賓館。宋曉薇問,她咋不回家?劉明說,“兩會”散了,她自然就回家了。
宋曉薇想起白布上的那個“冤”字,問她有什么冤屈。
劉明說,誰知道她有什么冤屈。她們那種人,反正是綠豆蠅看孩子,一肚子都是蛆(屈)。
宋曉薇想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她遲疑地問,她,不會挨打吧?
劉明笑得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說,不會。要把她當(dāng)神仙一樣供著呢……不打她都敢闖會場,挨了打她還不得闖天安門?怎么,你認識她?
宋曉薇趕忙說不認識,就是隨便問問。幾年前父親下崗的時候,也有過闖“兩會”的想法,因為母親在那一年也下崗了,父親一下子就覺得沒了活路。當(dāng)時父親成宿地寫上訴材料,覺得政府不能把人餓死。他為闖“兩會”做了許多準備,包括在白布上寫申訴書梗概。后來他到賓館門口轉(zhuǎn)了兩圈,卻沒能進去。有人看出他是上訪的,就直接把他截了回去,在一個小黑屋子里關(guān)了好幾天。
劉明滿不在乎地說,要真是你親戚,我會照顧她的。
宋曉薇很想再說一句不是,可一想到這個女人可以得到照顧,話到唇邊就拐了彎兒。
宋曉薇說,你快走吧,飯菜都涼了。
劉明晃動了一下脖子,說,都是老同學(xué),有事給我打電話啊。
午餐很豐盛,那些大魚大肉幾乎都沒人動。宋曉薇吃得很少,劉明給她發(fā)了好幾條短信。不是“張?zhí)m芬去洗手間了”,就是“我給張?zhí)m芬泡了一杯茶,她邊喝茶邊用棉簽掏耳朵”,事無巨細,應(yīng)有盡有。宋曉薇邊看邊笑出了聲,她這才知道那個女人叫張?zhí)m芬,是個良家婦女的名字。小謝問她笑什么,宋曉薇趕緊說,沒笑什么。就把電話收了起來。
宋曉薇剛放下筷子,小組秘書就逆著人流擠了過來。他對宋曉薇說,朱主席請你現(xiàn)在去一趟,他在502房間。宋曉薇的驚喜瞬間就漲滿了一張臉,差一點就要發(fā)出歡呼聲,可看了看周圍,她還是硬生生地把那聲歡呼咽了下去。
朱主席給宋曉薇泡了一杯茶,問她會開得好不好,習(xí)不習(xí)慣。宋曉薇說很好,認識了許多人,學(xué)了許多知識。朱主席說,你們年輕人,愛學(xué)習(xí)是好事,追求上進是好事。要多關(guān)心政治,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
宋曉薇連連點頭,她沒想到朱主席這樣平易近人。這讓她悄悄地就把自己的身心放松了。
朱主席問她找自己到底為了什么事。
宋曉薇說,自從上次舉報了廠里的母豬注水肉,她就一直處于待崗狀態(tài)。父母很著急,怕下一次下崗名單中就有她。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很怕女兒也走了他們的路。再說自己這樣年輕,正是為廠里做貢獻的時候,廠里也需要人手,自己卻整天沒有工作可干,是對生命的極大浪費。所以想請朱主席跟孟廠長說一下,她想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
朱主席略微一聽就明白了,自言自語說了句,這個孟大貴,咋還打擊報復(fù)呢。
其實,不打擊報復(fù),就不是孟大貴了。朱主席心里冒出了這句話,但不會把它說出來。哪個企業(yè)的負責(zé)人也不會容許手下的員工做這樣的出頭鳥,這樣會把企業(yè)置于死地。換作朱主席,朱主席也不會容許。只不過自己現(xiàn)在遠離企業(yè),能從高度俯瞰這件事。眼前這個小女孩,是副長不大的身架和臉孔。當(dāng)時如果不是自己主動搭訕?biāo)蟾乓簿蜎]有機會說那些事。朱主席后來很自責(zé),覺得自己不該隨便和員工交談,差一點讓視察活動無法收場,也給企業(yè)增加了很多麻煩。
朱主席略一思忖,從口袋里摸出了手機,撥通了孟大貴的電話。朱主席仰臉望著屋頂,待電話里傳出孟大貴的聲音,朱主席說,老孟啊,最近怎么樣?廠里的形勢還好吧?孟大貴有點受寵若驚,說,各方面的情況都很好,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朱主席說,那個宋曉薇的事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讓人家下崗了?孟大貴趕忙說,沒有啊,工資一分都不少她的,您不信就親口問問她。朱主席問宋曉薇,是這樣嗎?工資一分不少你的?宋曉薇說,我就是想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朱主席對孟大貴說,她過去干得不錯,想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有可能嗎?孟大貴說,這樣小的事還勞您費神,我都會安排好的。朱主席說,年輕人有想法,有干勁是好事,千萬不要打擊他們的積極性。孟大貴說,您說的對,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辦。
宋曉薇感激得眼里閃著淚花。她站了起來,沖動地給朱主席鞠了一躬,把朱主席嚇了一跳。
宋曉薇出了朱主席的房門就給父親打電話,說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聽得出父親長舒了一口氣,說,你這個委員總算沒白當(dāng)。
提 案
陳組長在統(tǒng)戰(zhàn)部門工作,參加每年的“兩會”,是工作內(nèi)容之一。所以每一年、每一屆的“兩會”情況他都了如指掌。陳組長在討論會上說,大會開得好不好,成功不成功,委員提案的多少,分量的輕重是一個重要標(biāo)示。所以他要求大家積極撰寫有分量、有水平的提案,這也是參政議政的一個有效途徑。提案紙隨會議通知先發(fā)下去了,有的委員已經(jīng)提前做過社會調(diào)查,把提案寫好了,但收上來的提案數(shù)量還是不多。陳組長抖了抖手里的提案紙,說咱們組三十多個委員,只收上來十幾份提案,這可交代不過去。咱們組是經(jīng)濟組,是面臨問題最多的一個組,應(yīng)該比其他討論組數(shù)量更多才對。所以下午給大家一段時間,集中精力撰寫提案。新委員更要積極撰寫,你當(dāng)委員夠不夠資格,下一屆能不能連任,都要憑提案說話呢。
陳組長重點提到了宋曉薇,說光出節(jié)目不行,也要把提案寫好——對了,昨晚的演出怎么樣,有沒有把他們都震趴下?
宋曉薇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沒唱好。
陳組長說,歌沒唱好沒什么,把提案寫好就行。
人們從小組秘書手里重新領(lǐng)了提案紙,都陸續(xù)回房間了。宋曉薇一直在座位上磨蹭,看到大家都走了,她才把自己的提案拿出來。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找了夏老師,夏老師是老委員,她想聽聽夏老師的意見??上睦蠋煕]在房間。同屋的一位委員說,夏老師家里有事,他向大會請了假。宋曉薇問夏老師還回不回來,那人說,夏老師走得匆忙,什么也沒說。
提案是她在大會前準備好的,一共兩份,都是父親寫好后她抄的。一份是在紅葉里小區(qū)建公共廁所的提案,一份是在紅葉里小區(qū)安裝路燈的提案。廁所與路燈,都是讓父親感到切膚之痛的。有一次,小區(qū)里管道破裂,連續(xù)三天停水,正好趕上父親鬧肚子,這個時候才知道,喝水吃飯都還不是大事,大事就是不能上廁所。還有一次,父親晚上出去送客,下臺階時一腳踩空了,把腳脖子崴了。小區(qū)里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連個路燈也沒有。父親一直對這兩件事耿耿于懷,那天宋曉薇把會議通知和提案紙拿回家,父親就開始代替宋曉薇寫提案。這樣兩份提案,他從天黑一直寫到半夜,反復(fù)修改,反復(fù)推敲,把案由和解決辦法都寫得很充分。他說這樣拿到“兩會”上,也許很快就會有人給解決。解決不了也會有人給說法,說不定還能促進小區(qū)的整體改造和動遷。宋曉薇的這兩份提案一直裝在文件袋里,她遲遲不拿出來是有點不自信,不知道這樣撰寫提案行不行,這樣的內(nèi)容適合不適合寫提案。她想請陳組長過下目,陳組長如果說行,她才可以放心交上去。
陳組長認真看了一遍,問,你家就住在紅葉里吧?宋曉薇點了點頭。陳組長說,那里是片老居民區(qū),連物業(yè)都沒有。當(dāng)年建設(shè)施工也沒留出建公廁的地方,這個提案恐怕行不通。宋曉薇說,小區(qū)里有塊三角地,可以在那里建公廁。陳組長笑了笑,說,若真要建,恐怕周圍的居民也不干,誰也不會愿意在自己家的門口建廁所……你家不住在三角地附近吧?宋曉薇聽出了陳組長的弦外之音,趕忙說,我家離那兒也不遠。陳組長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xù)扯下去,他又看第二份提案,說,事情實在是太小了,現(xiàn)在城市早已經(jīng)是不夜城了,紅葉里沒有路燈大概是歷史原因形成的,現(xiàn)在解決的可能性不大。政協(xié)是抓大事、議大事的地方,政協(xié)委員要跳出自己的小圈子,學(xué)會站在全局考慮問題,重點關(guān)注國計民生。
陳組長收拾了桌子上的文件,準備離開會議室。宋曉薇急了,扯了陳組長一把,說,您待會兒再走,幫我拿個主意,我的提案到底應(yīng)該寫些什么呢?陳組長稍一沉吟,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宋曉薇的情況,他是知道的。一個小姑娘,工作在基層,因為一個偶發(fā)事件當(dāng)了政協(xié)委員,就像一只小白兔闖進了老虎園子,無所適從。陳組長覺得自己的比喻很精妙,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那些個政協(xié)委員,都是各行各業(yè)的精英人士,可不各個都是王中王。陳組長決定跟宋曉薇推心置腹說幾句。他親切地叫了聲曉薇,說,你得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宋曉薇著急地說,我傻了吧唧來開會,就是普通人?。£惤M長說,連朱主席都點你的將,你還敢說自己是普通人嗎?全縣二百多名政協(xié)委員,朱主席能叫上名字的沒幾個,他親自點將來當(dāng)政協(xié)委員的恐怕也寥寥無幾。這個信息宋曉薇是隱約知道的,可還是做出幾分吃驚來,他……點將?陳組長說,對。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他點將讓你當(dāng)政協(xié)委員,孟大貴還百般阻撓。若不是朱主席拍著桌子堅持,這個名額哪里能落到你頭上。宋曉薇長長地“哦”了聲。陳組長又說,朱主席一直關(guān)注你,這是好事。你的任務(wù)是把好事做好,寫出有分量的提案,給朱主席爭光。話說到這個高度,宋曉薇更緊張了,她說我就是不知道應(yīng)該寫什么??!陳組長說,讓你面對全縣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也是難為你,但你完全可以立足本崗,從自己的實際工作出發(fā),寫出幾份有分量的提案,讓別人對你刮目相看。看著宋曉薇懵懂的樣子,陳組長繼續(xù)啟發(fā)說,你可以回廠跟孟大貴探討一下,讓他幫你拿拿主意,看廠里有沒有什么實際的困難需要解決,這樣既顯得你做事周全,也給他找了個臺階下,還能為廠里的發(fā)展實實在在地做點事情。我敢說,孟大貴一直對不能當(dāng)委員耿耿于懷。你畢竟還要給他當(dāng)下屬,跟他融合關(guān)系很重要。這話說到了根子上。自從出了舉報的事,宋曉薇看見孟大貴總像耗子見了貓,心里情不自禁就要打個寒噤。宋曉薇擔(dān)心地說,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在廠里,我跟他說話他都不理我。陳組長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以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去找他,意義就不一樣了。
這時小組秘書來喊陳組長,說匯報會的時間到了。陳組長收拾了東西就匆忙走了。宋曉薇覺得還沒聽夠陳組長的話,恨不得能讓他再多說些什么,可陳組長已經(jīng)一溜煙兒地不見了。
宋曉薇回味了一下陳組長的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她又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轉(zhuǎn)述了陳組長的意見。聽得出父親有些不開心,他說自己寫的兩份提案也是國計民生。啥叫國計民生?老百姓的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就是國計民生。心里不情愿,嘴里卻一再叮囑宋曉薇要尊重陳組長的意見,畢竟人家是“門兒”里的人,有法眼。臨了,父親又對宋曉薇給予了表揚,說,丫頭你進步了。還說誰都不認識,這不也開始認識人了?
宋曉薇找到小組秘書請了假,說自己為撰寫提案的事要回一下肉聯(lián)廠。小組秘書囑咐她路上注意安全,早點回到賓館趕晚飯。
肉聯(lián)廠離城市不足五里地??删褪沁@五里地,讓宋曉薇每天的上下班像五十公里那么漫長。尤其是北風(fēng)呼號的冬天,西北風(fēng)從山脈的豁口刮過來,像要把人刮散了架一樣。桑塔納警車像船一樣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顛簸,那種節(jié)奏和律動,搖晃得人很享受。看得出,劉明有點故意顯手藝的意思,故意把車開得七擰八歪。他問宋曉薇,你每天就騎電動車走這條路?宋曉薇說,不走這條路哪還有別的路?城市一直在向東、南、北部發(fā)展,把西部這一狹長地帶遺忘了。若不是這里有個肉聯(lián)廠,這一區(qū)域似乎都跟城市沒有關(guān)聯(lián)了。
宋曉薇在開電動車鎖時被劉明看見了,劉明正躲在花壇后面吸煙,不聲不響地走了過去,從后面一把扯住了后車座。劉明問她干啥去,宋曉薇“咦”了一聲,說,你不是在看著張?zhí)m芬么?劉明說,我正要給你發(fā)短信匯報這件事呢,可巧就碰到你了。在我的積極努力下,張?zhí)m芬已經(jīng)回家了。宋曉薇問他是怎么積極努力的,劉明說他一直在給張?zhí)m芬做工作,說有問題要通過正當(dāng)途徑反應(yīng),這樣闖會場的事以后干不得。張?zhí)m芬開始還嘴硬,說正當(dāng)途徑根本說不進話,因為沒人聽。劉明說,可大會上更沒人聽啊,人家都在聽報告,哪有耳朵聽你的事啊!況且你這一闖會場,給人家增加了很多麻煩,以后你的事就更不好解決了。因為劉明一直對她很友好,張?zhí)m芬也就把這個小警察的話聽了進去。她說在賓館住不慣軟床,飯也太油膩,想回家睡大炕,吃頓烙餅卷小蔥。劉明請示了上級領(lǐng)導(dǎo),就讓張?zhí)m芬回家了。張?zhí)m芬臨走還對劉明說,家里有一個大棚種蔬菜,你什么時候去串門,我給你摘一兜青菜。
宋曉薇羨慕地說,你可真行。
劉明說,那也沒有你行啊,你都當(dāng)委員了,還上電視,你都成我們同學(xué)中的驕傲了。
宋曉薇的心里,果然有了驕傲的感覺。想到朱主席給孟大貴打電話的情景,宋曉薇的心里就會一圈一圈地蕩起幸福的漣漪。朱主席那么大的領(lǐng)導(dǎo),能為誰的事親自打電話呢。
劉明問她是不是要回家,宋曉薇說,因為提案的事要回一下廠里。劉明說了句你等等,就跑到大門口,跟個大個子警官嘀咕了些什么,就又跑了過來。劉明說,肉聯(lián)廠那樣遠,你騎車過去浪費時間,我跟領(lǐng)導(dǎo)說好了,開車送你。宋曉薇急忙搖手說,不用不用,我騎車走也很快的。劉明說,你再快還有警車快?萬一路上堵車我還可以鳴警笛。宋曉薇說,那條路根本就沒多少車,不會堵。劉明卻拉著她不放手,說,你就讓我為委員服務(wù)一回吧。
宋曉薇第一次坐警車,馬上就體會到了好處。在出城的那條水泥路上,兩邊都是商販,很多人都搖晃著肩膀在馬路中間走,警車一鳴笛,就慌忙閃開了。宋曉薇對劉明很好奇,問他怎么穿上的警服。劉明說,也費了許多周折,最后還是親戚幫了忙。光幫忙還不夠,還得有學(xué)歷才行,這不,才把大專拿下來,下一步還得專接本。他問宋曉薇有沒有考學(xué)歷。宋曉薇說沒有時間考,企業(yè)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實在沒那個精力。劉明說,沒有精力也得考,除非你想一輩子當(dāng)工人。宋曉薇說,我是質(zhì)檢員。劉明說,質(zhì)檢員就是干部嗎?宋曉薇一下就給悶住了。質(zhì)檢員當(dāng)然不是干部,在肉聯(lián)廠,質(zhì)檢員的工作比工人清閑,所以宋曉薇一直都有優(yōu)越感。劉明繼續(xù)諄諄教導(dǎo),說咱還年輕呢,以后的路還很長。就咱那個中專文憑,跟文盲差不多。你只要不拿下本科學(xué)歷,遲早都會被這個時代甩下。劉明的話說得宋曉薇心煩意亂,她從沒想過這么深遠的問題。肉聯(lián)廠雖然離城市遠,但到底是個正經(jīng)單位。只要廠子不黃,宋曉薇就想這樣在肉聯(lián)廠干上一輩子,能當(dāng)一輩子質(zhì)檢員,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透過車窗看遠處的田野,伶仃的幾棵樹,都灰撲撲的。原野的遠方,是裸露的燕山山脈,山腳下都是石料廠,蕩起的粉塵總是讓天空烏涂涂的。劉明說很久沒到這邊來了,沒想到環(huán)境這么差。就沖這鬼地方你也要換個單位才好,否則都會讓這空氣嗆死。宋曉薇把臉別了過去。她想,劉明讀初中時家境就好,穿的鞋子都是好幾百塊一雙,自己和人家沒法比。
見宋曉薇不搭腔,劉明有些不滿地說,你沒聽見我說的話?
車子顛簸著又走了一段,劉明說,宋曉薇,你給我唱首歌吧,我上學(xué)的時候就迷你的歌,每次聽你唱歌都覺得特別享受。
宋曉薇沒有推辭,哼唱了那首《張三的歌》。劉明把車速減了下來,不時看一眼宋曉薇。宋曉薇只唱了第一段,沒有再唱下去,她又想起那晚的聯(lián)歡會,那串散落的珠子,以及馬上就要面對的局面,突然就沒了心情。
剛一進肉聯(lián)廠大門,宋曉薇就看到芳姐從辦公樓上下來了。宋曉薇連忙下了車,問芳姐怎么有空跑這兒來了。芳姐附在宋曉薇的耳邊說,你們廠現(xiàn)在用我們提供的消毒水和滅菌藥品,我特意來看看孟廠長。宋曉薇狐疑地看了眼芳姐肩上的小包,猜測那里曾經(jīng)裝的是什么。芳姐問宋曉薇怎么也回來了,沒等宋曉薇回答,她就對劉明努了努嘴,說,小伙子夠精神的,不錯。芳姐不等宋曉薇說什么,就疾步上了自己的車。芳姐還像過去一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輛大紅色的寶馬竄出去時比兔子還快。劉明探出車窗注視著那輛汽車沒了蹤影,嘴里說了一句,靠。這女的夠彪悍啊——她剛才說我什么來著?宋曉薇說,說你長得精神。劉明繼續(xù)“靠”,說,我精神不精神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突然又做恍然大悟狀,說,她是不是以為我是你男朋友?
宋曉薇說,去你的。心里卻轉(zhuǎn)了一下,情不自禁看了眼劉明。
宋曉薇走進辦公樓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你現(xiàn)在不是代表自己,你代表的是政協(xié)組織,也是代表朱主席。你現(xiàn)在的身份不是企業(yè)員工,是政協(xié)委員。政協(xié)委員是干什么的?是參政議政、民主監(jiān)督的。你做得好不好,我有權(quán)利監(jiān)督你。宋曉薇腦海里翻騰著這些,走上了二樓。有個電工師傅正在修理樓道里的開關(guān),手里一邊擰著螺絲一邊說,曉薇散會了?宋曉薇甜甜地笑了。這是她進廠遇到的第一個人,明顯感到人家對她比過去親切了。宋曉薇說,明天才散會呢,我找孟廠長談點事。
這句話,一下子就提升了內(nèi)心深處的一股力量。這股力量過去從來都沒有過。
孟大貴正在接電話,說的是晚上到哪里吃飯的事,他請別人。他說了幾個地方,都被人家否了,后來好不容易定了去水上人家吃烤魚,對方說要多帶幾個人。孟大貴說沒問題,你把機關(guān)的哥幾個都帶來也沒問題??煞畔码娫挘洗筚F就破口大罵,說一群死吃不拿的主,就知道白吃白喝。他冷冷地問宋曉薇什么事,宋曉薇自顧在沙發(fā)上坐下了,坦然說,朱主席讓我來找你。話說出來,宋曉薇多少有點心虛,但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下面說什么。哪怕這個時候孟大貴直接給朱主席打電話,宋曉薇也不會慌張。
孟大貴果然愣了一下,臉色艱難地有了柔和,他問到底有什么事,一會兒他還要出門。宋曉薇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談,這次大會馬上就要閉幕了,可提案少得可憐,只有每年的三分之一那么多。朱主席很著急。大會開得好不好,成功不成功,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看提案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沒有數(shù)量,談何質(zhì)量。朱主席發(fā)了脾氣,說下面的人辦事不力。他還特意點了我們?nèi)饴?lián)廠,說企業(yè)發(fā)展起來不容易,看有沒有什么問題需要通過提案反應(yīng)的,朱主席很關(guān)心我們廠。
宋曉薇注意到,孟大貴的眼神慢慢變得專注了。孟大貴疑惑地問,提案真的管用嗎?
宋曉薇笑了笑,沒有回答。管用不管用她也不知道,所以她不能貿(mào)然回答。但她想用笑容告訴孟大貴,管用不管用都得辦,因為這是朱主席派下來的任務(wù)。
孟大貴給自己點上了一支煙,皺起眉頭認真想了想,說廠里現(xiàn)在是面臨著幾個問題,亟待解決。宋曉薇趕緊拿出筆記本做記錄。孟大貴說,第一個問題就是門口兩邊的兩棵老柳樹,太阻礙視線,稍不留神,從廠里開出去的汽車就跟路上行駛的車輛撞在一起,今年就已經(jīng)出了兩次事故,都有財產(chǎn)損失。這些宋曉薇都知道,她問,咋不伐掉呢?孟大貴說,伐樹是要犯國法的,得有林業(yè)部門的采伐證??赡莻€證卻辦不下來,這兩棵樹就成了肉聯(lián)廠的災(zāi)星。孟大貴問這個可不可以寫個提案,宋曉薇想都沒想,連忙說,可以寫。
孟大貴說的另外兩個問題,一個是建立企業(yè)發(fā)展的長效機制,在融資、稅收等方面給予政策扶持。另一個是在引進人才方面應(yīng)該放寬政策,給予優(yōu)厚待遇??h里一直在提倡加大招商引資力度,可如果沒有后備人才資源的儲備,再好的項目也難發(fā)展起來。就拿小小的肉聯(lián)廠來說,這幾年效益不錯,就總有人鉆窟窿倒洞往里進,全廠二百多人,有大專以上文憑的連三十人都不到。人是不少,可用之人卻非常少,這樣對企業(yè)的發(fā)展就很不利。
孟大貴講這些話時,完全是大企業(yè)老板憂國憂民的態(tài)度。
宋曉薇卻臉熱了。當(dāng)初她來肉聯(lián)廠上班,也是父親絞盡腦汁才把她安插進來的,她覺得孟大貴這番話就是說給她聽的。她連頭也不敢抬,一個勁兒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有的屬于記錄,有的純粹是心有所想,比如她突然寫出了一句“你會愛上他么?”嚇了自己一跳。她知道這個“他”指的是劉明,她好像并沒有朝劉明那里想,不知怎么就冒了這個念頭。
孟大貴似乎是把話說完了。宋曉薇抬起頭來,看到孟大貴舉起杯子晃了晃,她連忙去拿暖水瓶,給孟大貴的杯子倒?jié)M了水。孟大貴隨意地問,你喝嗎?宋曉薇感動了一下,說,我不渴。其實她的嘴很干,但她不好意思給自己倒一杯水。她看著孟大貴,琢磨著下一句話怎么說。剛一張嘴,卻與孟大貴的話撞到了一起。
您先說。宋曉薇說。
孟大貴欠起了屁股說,如果你沒事了我要出去一下。
宋曉薇突兀地說,您等等。
她決定抓住這個機會。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在宋曉薇的心里,卻一直也不曾過去。她一天不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就一天不會過去。
宋曉薇難為情地說,我就想跟您說一句……過去那件事,對不起。
孟大貴擺了擺手,說,過去的就不要再提了。
宋曉薇說,明天大會就要閉幕了,您看我工作的事……
孟大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說,是這樣,廠里最近新分來個大學(xué)生,正經(jīng)是學(xué)食品衛(wèi)生安全的……還希望你跟朱主席解釋一下,質(zhì)檢工作責(zé)任重大,我們要配備高品質(zhì)的專門人才,這樣才能保證讓群眾吃上放心肉。
宋曉薇如五雷轟頂,傻掉了。她想說朱主席不是打過電話嗎?可剛說出“朱主席”三個字,就被孟大貴打斷了。孟大貴嘴角現(xiàn)出一抹冷笑,浮皮潦草地說了句,朱主席是會理解我們的。
宋曉薇這時才知道,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原來什么都沒有改變。
宋曉薇剛走進賓館大廳,小組秘書就迎了過來。他焦急地說,正要給宋委員打電話呢,可巧你就回來了。宋曉薇問他什么事,小組秘書說,聽陳組長說你手中有兩份提案,先給我吧,大會秘書處等著統(tǒng)計數(shù)字呢。宋曉薇說,我剛從廠里回來,還有幾份提案要寫……陳組長也覺得那兩份提案寫得不好。小組秘書說,提案要交提案審查委員會審查,好不好由他們說了算。你先把提案給我,然后抓緊時間寫新的。小組秘書跟宋曉薇回了房間,拿到兩份提案后匆忙看了一眼,宋曉薇擔(dān)心地問行不行,小組秘書連聲說行,挺好的。
小組秘書看了下時間,說該吃飯了。他叮囑宋曉薇抓緊時間吃飯,然后抓緊時間寫提案。一連用了兩個抓緊,讓宋曉薇沒來由地緊張。宋曉薇一緊張,就把從廠里帶來的苦惱和傷心都忘了。一路上,她都克制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她一個勁兒地對自己說,命,命,這都是命。那串手鏈就是暗示結(jié)局的,無論怎么努力,珠子都要散,命都是一樣的。劉明看出了她的不開心,問她怎么了,宋曉薇什么也不說,她打定主意不對劉明說什么。宋曉薇在賓館門前下了車,一句話也沒說,就跑進了大廳。劉明喊了句什么她也沒聽清。劉明喪氣地說,靠,怎么也不說謝謝?
宋曉薇沒有去吃晚飯,她一點也不餓。
閉 幕
朱主席親自主持大會的閉幕式。起立。奏國歌。請坐下。朱主席自己沒有坐,他用詩一樣的語調(diào)說,我們這個大會,是一個團結(jié)、勝利、卓有成效的大會!在大會閉幕式上對委員提出表揚,也是在我們的會議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但我還是要鄭重告訴大家,我們的委員是歷史上最有責(zé)任心的委員,這次的提案數(shù)量,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會議!其中的一位委員,一人寫了五份提案!為了保證提案的質(zhì)量,她甚至在會議期間還跑出去做社會調(diào)研!撰寫提案的時候,甚至沒空吃晚飯!她是誰呢?請她站起來,讓我們認識一下,宋曉薇——
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宋曉薇也沒覺出自己與那些掌聲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小潘用胳膊一個勁兒捅她,她才紅頭漲臉欠了下屁股,算是站了一下。她成了會場上的焦點,人們越看不到她,越想看到她。整個會場成了她一個人的會場,連主席臺上的縣里領(lǐng)導(dǎo)都伸長脖子尋找她。宋曉薇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她嘴里嘟囔,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伤穆曇糁挥兴约郝牭靡?。她不知怎樣應(yīng)對四面投過來的目光,只覺得自己的臉燒灼得厲害……朱主席繼續(xù)說,宋曉薇委員的五份提案,質(zhì)量都很高。既有關(guān)心老百姓生產(chǎn)生活的,又有關(guān)心全縣經(jīng)濟建設(shè)和發(fā)展的。從小處著眼,從大處把握,充分體現(xiàn)了委員的責(zé)任意識和參政議政水平。在大會閉幕之前,我先給大家交個底,今年我們對提案將實行主席領(lǐng)銜督辦制度,我將親自督辦宋曉薇委員的五份提案,明年的大會,我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又是一陣潮水般的掌聲。
朱主席繼續(xù)說,過去經(jīng)常聽到有些委員有怨氣,說提案寫了白寫,會后經(jīng)常有不落實的情況。我作為本屆政協(xié)主席向大家鄭重承諾,本屆會議的每一份提案,都會做到件件有落實,樁樁有督辦。實在解決不了的,也會請有關(guān)部門向撰寫提案的委員說明原因。如果辦不了,請說清楚為什么辦不了。如果辦不了的理由不夠充分,我們將向有關(guān)部門提出建議,請辦得了的同志上!納稅人的錢不養(yǎng)蠢材和庸才!
不知誰叫了一聲好,便有更多的人一起喝出了這個“好”字。主席臺上的領(lǐng)導(dǎo)也很振奮,他們都歪著頭看朱主席,像看明星人物一樣。朱主席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才坐了下來,又向大家說了聲對不起,說我剛才說的話是大會程序以外的內(nèi)容,希望大家能夠諒解。
工作人員開始宣讀決議草案。舉手通過時,宋曉薇莊嚴地舉起了右手。這個時候,她神情寧靜,心若止水。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像羽化成仙了,輕靈地在會場的上空飛呀飛。她甚至能看到自己飄逸的裙裾,長長地拖出一片云蒸霞蔚。此刻她沒有任何世俗的想法,靈魂空明得不染塵埃。要是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她輕悄悄地對著拱形屋頂說,讓我貼住你吧,我不想落下來。
嘩——決議草案在掌聲中通過。
大會閉幕了。
從賓館出來,宋曉薇拎著大包的會議資料去了對面的折扣店。那花出去的五百塊錢,想一想都讓她覺得心疼。第二次走進折扣店,宋曉薇出奇地沉著冷靜。小姑娘主動打招呼,散會了?宋曉薇說,散會了。她從包的暗層里拿出了一把珠子,說,這么快就不是手鏈了,你的東西品質(zhì)怎么那么次?小姑娘拿過來看了看,說是牛皮筋斷掉了。這種牛皮筋是澳大利亞進口的,彈性特別好,你干嗎用那么大的勁兒抻扯呢?宋曉薇想起了自己的那些習(xí)慣動作,但嘴上不會承認。她說事情就是這樣了,你就告訴我怎么辦。小姑娘問她想怎么辦,她說退掉算了。小姑娘果斷地說,那不行。她指了指柜臺上的白色桌牌,那上面寫著“概不退貨”的字樣,只是當(dāng)時宋曉薇沒有看見。宋曉薇退而求其次,說,那就換一個吧。小姑娘勉強答應(yīng)了,她磨蹭著去柜臺里拿來一條新手鏈,放到手里比了比,突然說,你這手鏈丟了一顆珠子啊。宋曉薇先數(shù)自己的珠子,28顆。再數(shù)那條新手鏈,29顆。宋曉薇把包翻了個底掉,還是沒有那顆珠子。小姑娘貌似同情地說,你掉在哪里了,快回去找找吧。
可宋曉薇知道,找不回來了。
這些珠子是蛤蜊粉的。這是芳姐告訴她的。她當(dāng)時沒應(yīng)聲,但她是信服芳姐的,芳姐是見多識廣的人,說的肯定錯不了。她很想把這個信息告訴小姑娘,對她說,你別騙我,我知道這些珠子是些什么貨色,它們跟翡翠一點都不沾邊。不知道小姑娘會是什么反應(yīng)??伤螘赞闭f不出口。小姑娘騙了她,她也情愿自己騙自己。這樣一個謊言,她不愿意揭穿。揭穿了,自己首先無法面對。她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把那些珠子又重新收回了包里。
珠子被她串了起來,重新戴在了手腕上。因為少了一顆,看上去就像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少了一個零件,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但別人看不出來。廠里的小姐妹都夸手鏈好看,問她多少錢,宋曉薇說別人送的。到底是誰送的,怎么能問得出來呢?她上下班,賓館門前是必經(jīng)之路。望著那座二十幾層樓的氣派建筑,宋曉薇經(jīng)常想,那顆珠子就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自己不小心弄丟掉了它,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會 后
花了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宋曉薇買了兩瓶好酒。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對父母說,這月發(fā)工資的時間推遲了,到年底了,廠里的資金很緊張。她提前讓劉明打聽了朱主席家的住址,劉明很盡心,親自去現(xiàn)場勘察了一番,做到了萬無一失。劉明很欣賞宋曉薇的想法,說現(xiàn)代社會,就是人情關(guān)系。你沒有人情關(guān)系,就寸步難行。你有好的人情關(guān)系,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宋曉薇吃驚地看著劉明,感覺他簡直像個前輩。
朱主席家住的是平房,不遠處有一家小超市。宋曉薇就在小超市的窗前潛伏著,注視著外面過往的汽車。宋曉薇不想讓自己尷尬,所以決定不去敲朱主席家的門,她就在這里等著朱主席的車,車開過去了,她也走過去了,朱主席下車的時候,宋曉薇會裝作碰巧的樣子。她跟朱主席一前一后走進家門。這個場景宋曉薇一直在心底演練。
如果不是縣里有特別重大的活動,朱主席從不在外面用晚餐,老伴每晚給他熬八寶至十二寶粥,這一直是朱主席津津樂道的。這些宋曉薇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事情跟宋曉薇想象的半點偏差也沒有,宋曉薇出現(xiàn)時,朱主席吃驚地說,你怎么在這里啊?宋曉薇按照計劃中的臺詞說,被您在大會上表揚,激動得幾宿都睡不好覺。這不,追上門來繼續(xù)聽您表揚來啦!隨意而又俏皮,讓聽了的人爽心爽肺。朱主席果然哈哈大笑,說,宋曉薇原來是個巧嘴巴,這么會說話。
進了客廳,朱主席對老伴介紹了宋曉薇,說這是我們這屆最出色的政協(xié)委員,年齡最小,長得最漂亮。老伴說,是不是寫了五份提案的那個?宋曉薇努力收斂自己,輕輕巧巧地笑,人家讓坐她才坐。面對朱主席的老伴,她加了十分的小心。她知道自己若想在這里坐得住,女主人不煩她很重要。朱主席注意她的時候,她才把帶來的東西往茶幾上放。朱主席問,這是什么?宋曉薇說,沒什么。也不知您平時喜歡喝什么酒,就瞎買了兩瓶。不好喝您千萬別罵我。朱主席說,我這里啥都不缺,待會兒你趕緊拿回去吧。宋曉薇說,我知道您啥也不缺,但這是我的心意啊。
從始至終,朱主席沒問宋曉薇工作的事。他心里其實很清楚,孟大貴是不會讓她回到原來的崗位上的。換了任何一個人當(dāng)廠長,都不會讓宋曉薇回去。他那天當(dāng)著宋曉薇的面打電話,不過就是做個姿態(tài),這件事在他心中早就像風(fēng)一樣刮過去了。在宋曉薇看來比天都大的事,放到朱主席這里實在不算什么。朱主席不問,宋曉薇打定主意不說。宋曉薇給自己的定位是,她不是來求人辦事的,即便朱主席問起,宋曉薇也會說,自己在車間刮豬毛,干得很好。雖然累了點,但那點累不算什么。
質(zhì)檢員的那個位置,宋曉薇已經(jīng)不放在心上了。這個社會上,許多位置都比那個質(zhì)檢員重要。遇到了劉明,宋曉薇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井底之蛙。
宋曉薇又一次上門,帶來的是從老家千挑萬選的五谷雜糧,玉米渣兒都像小米粒一樣大,而且像小米粒一樣均勻,都是母親一籮一籮篩過的。朱主席的老伴很高興,說這樣的白玉米渣兒,連市場上都買不到了。那次交談,宋曉薇聽明白了一件事,朱主席家的保姆要回東北過年。保姆只負責(zé)午飯和打掃衛(wèi)生,平時就是陪朱主席的老伴說說話,老伴心臟不好,一個人在家朱主席不放心。那天聯(lián)歡會時朱主席半路離場,就是老伴打來了電話,說心口不舒服。保姆要過正月十五才回來,所以有必要請個小時工。宋曉薇突然有了靈感,說廠里這段時間清閑,不如自己請假過來陪阿姨。大年關(guān)的,家里來個生人也不放心。宋曉薇的話,讓朱主席和老伴都很意外,但轉(zhuǎn)念一想,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辦法。宋曉薇還說,自己在家里也做家務(wù),掃房、擦玻璃之類的事,自己都能干,根本不用請別人。朱主席的老伴慌忙擺手說,那些體力活咋能讓你個小姑娘干呢,會把手弄糙的。
宋曉薇跟車間主任說要請一段時間的假,車間主任笑了笑,說早知道了。原來朱主席比她更早地與孟大貴通了話。朱主席在電話里說了家里的情況,說要把宋曉薇借來“用”幾天。孟大貴哪里有不應(yīng)的道理,連忙說,用多少天都行。無論用多少天,廠里都工資照發(fā),這點請老領(lǐng)導(dǎo)放心。朱主席其實要的也是這句話。這樣一來,宋曉薇來得名正言順,老伴也少了心理負擔(dān)。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兒子女兒都在國外,朱主席家里每年過年都很冷清。下午,宋曉薇回了一趟家,告訴父母,除夕夜就住在朱主席家了。父母都很支持宋曉薇,家里的年貨,都是朱主席的老伴打點好讓宋曉薇送過來的,連海參、大蝦、螃蟹什么的都有。用父親的話說,長這么大都沒過過這樣肥的年。朱主席還特意讓宋曉薇捎了兩瓶酒,父親舍不得喝,擺在窗臺上留著看。
宋曉薇在路上買了許多鞭炮,差不多又花了小一個月的工資。宋曉薇悄悄開了大門,又悄悄開了儲藏間的門,讓出租車司機幫著把那些花炮都放了進去。在閑談中宋曉薇得知,朱主席年輕的時候是個炮仗迷,買了一掛羊鞭舍不得放,要一個一個揪下來放。放二踢腳的時候,要震一下虎口才覺得過癮,有一次右手曾被崩得鮮血淋漓。跟朱主席的老伴敘談那些往事,是宋曉薇每天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就在那樣看上去閑散的敘談中,宋曉薇捕捉到了許多有用的信息。老伴還說起朱主席自己制炮仗,不知從哪里找了硫磺,用毛頭紙去卷,里面放個芯子。但做一個不響,又做一個還是沒響。后來那些炮仗集體響了,險些出大事。
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放過鞭炮了。朱主席的老伴嘆了一口氣,說,自從孩子們走了,家里再沒了這個熱鬧。老朱年年過年站在家門口看著別人放炮仗,別提多眼饞了。宋曉薇問朱主席為啥自己不放,老伴說,即使想放他也不好意思,都多大歲數(shù)了。
宋曉薇抿嘴笑了笑,其實她知道為什么。官做大了的人,很多想做的事是不能去做的,別人不笑話,自己都要笑話。
六點多吃了晚飯,離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還有一段時間。宋曉薇正兒八經(jīng)說,朱主席,阿姨,我想求您二老一件事。朱主席的老伴搶著說,你說吧,只要是我們能辦的。她打心眼里喜歡宋曉薇,偷偷對在澳大利亞工作的女兒說,宋曉薇就是年齡小了點,否則認個干閨女挺好。女兒打趣說,您就當(dāng)老來得女嘛,小一點沒什么不好啊。朱主席卻對宋曉薇的要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他眼睛看著電視,悠悠地說了句,只要不是況外的。
況外就是不過分的意思。宋曉薇明白這是朱主席為自己畫了個圈。
于是宋曉薇說起那次聯(lián)歡會,自己平時唱得好好的一首歌卻沒能發(fā)揮出應(yīng)有的水平,就是因為朱主席坐在對面,自己一看到朱主席就緊張。一緊張手鏈都掉了,珠子滿地爬,最后也有顆珠子沒找著,丟死人了。宋曉薇的話說得半真半假,語氣嬌憨而又夸張,惹得朱主席的老伴笑個不停。這個話題是宋曉薇的一次靈感顯現(xiàn),其實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只是想調(diào)劑一下氣氛,也彌補一下聯(lián)歡會時的遺憾。
朱主席說,你還沒說你求我們什么事呢。
宋曉薇說,我就是還想再唱一遍那首歌,請您們二老當(dāng)觀眾,看自己是不是還會緊張。
朱主席難以置信地問,就這?
宋曉薇肯定地回答,就這。
朱主席的老伴說,快唱吧,老朱不愛聽就用棉球把耳朵堵上。
宋曉薇先把電視關(guān)了,站到了客廳中央,背景是深綠色的長方形魚缸,有幾尾羅非魚閑適地游來游去。宋曉薇氣沉丹田,開口就是珠圓玉潤的聲音。宋曉薇跟著節(jié)拍且唱且舞,一下子就讓兩位老觀眾著迷了。他們沉醉在宋曉薇的歌聲里,居然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搖晃著腦袋。
一首歌唱完了,朱主席的老伴拍著巴掌說,再唱一首。
宋曉薇一連唱了三首歌,朱主席的老伴仍覺得意猶未盡。她對朱主席說,比電視里唱得好聽。比文化館的那些人唱得都好聽……她似乎還想往下說什么,跟朱主席對了一下眼神,就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宋曉薇重又打開電視機,焦點訪談節(jié)目正在播報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現(xiàn)場最后的準備情況。宋曉薇大大咧咧地問朱主席,我是不是比咱們聯(lián)歡會那天唱得好多了?
朱主席說,沒想到你的嗓子這么好。
宋曉薇說,您沒想到的事還有呢。
電視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開始午夜倒計時,宋曉薇把那些花炮都從儲藏間里搬了出來,大的花炮像四棱見方的水桶那么大,那么高。而這樣的四棱見方的水桶,就有四個。還有兩個像火箭彈一樣,是尖頭的,用鐵絲纏出底座,站起來居然跟宋曉薇的個頭差不多。還有榴彈炮型的,還有一千響的大個掛鞭。朱主席的老伴一看就濕了眼睛。她摸索著把宋曉薇的手攥到了自己的手心里,半天沒有松開。宋曉薇說,她愛看別人放花炮,自己卻不敢點火。小時候被花炮撲了一下,現(xiàn)在都還有后遺癥。朱主席的興奮溢于言表,他幾乎是小跑著從屋里找來了打火機。躬下腰去給花炮點火時,用一只手捂著擋風(fēng),神態(tài)像個老小孩。引信“呲呲”地冒出了白煙,朱主席身手敏捷地躲在了一旁。燦爛的禮花在天上綻放了,三個人都一齊仰起了臉。那瞬間的燦爛那么耀眼奪目,把深藍色的天空都給照亮了。
宋曉薇倒退著躲到了門樓的暗影里,倏地掉了兩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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