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人的生涯》可視為安部公房小說研究的入門式文本，其包含了安部公房文學思想的最主要的主體性特征，顯現(xiàn)了早期安部小說美學之基本特征，為解讀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及其發(fā)展變化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關鍵詞：《詩人的生涯》 超現(xiàn)實主義 物化

安部公房（1924—1993），日本現(xiàn)代著名作家，在小說、戲劇、詩歌、攝影等藝術領域俱有建樹，為日本戰(zhàn)后第一個現(xiàn)代派文學流派“戰(zhàn)后派”的重要代表、20世紀日本先鋒文學的標志性作家。在數(shù)十年的文學生涯中，安部公房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和實踐探索日本文學發(fā)展的新方向，其豐富的創(chuàng)作成果和深邃的文學思想已成為日本文學的寶貴財富。

安部公房生于日本，曾定居中國十幾年，二戰(zhàn)后返回日本。早年的安部公房主要以小說聞名，1947年出版處女作《終道標》后佳作不斷，《紅繭》（1950）獲日本戰(zhàn)后文學獎，《S·卡爾馬氏的犯罪》（又譯《墻》《墻壁》等，1951）獲得日本純文學獎項“芥川文學獎”，從此聲名大噪。其后出版《砂女》（又譯《沙女》《沙漠之女》等，1962）、《他人的臉》（1964）、《燃燒的地圖》（又譯《燃盡的地圖》《焚毀的地圖》等，1967）、《箱男》（1973）、《櫻花號方舟》（1984）、《袋鼠筆記》（1991）等長篇小說及一批中短篇小說集。此外，安部公房擁有多方面的才華，除去小說創(chuàng)作，他精通戲劇、攝影，喜歡寫詩，曾出版詩集、文學評論集，在陶藝、舞臺設計等方面亦取得成就。1975年，他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人文科學榮譽博士稱號，1977年獲推為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會名譽會員。

安部公房被譽為日本第一代國際性作家，有“日本的卡夫卡”“異端作家”等別稱。他的作品難以解讀，也難以被歸類，異端的思想和另類的寫法往往使不少讀者望而卻步。然而這并不妨礙他擁有同時期大多數(shù)日本作家所難以企及的國際知名度，其作品在東西方讀者中都有較大知名度，被翻譯成十多種語言，在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出版，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是現(xiàn)代日本文壇一位個性鮮明、獨樹一幟的大師級文學家，被譽為與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三足鼎立的“代表日本現(xiàn)代文學最高水準、最具國際影響力的作家”{1}。安部公房以其天才的創(chuàng)作成就了20世紀日本文壇前衛(wèi)文學的高峰。在他過世后，未完成的遺作《飛翔的男人》發(fā)表，引發(fā)讀者搶購；早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天使》軼文被發(fā)現(xiàn)并發(fā)表，引起轟動和熱議。2013年，安部公房逝世20周年之際，人們以各種方式紀念這位偉大的作家，還重新排演他的戲劇。安部公房文學的魅力已然穿越時空，他仿佛從未遠去。

《詩人的生涯》（1951）是安部公房早期的作品。相比其成名作《S·卡爾馬氏的犯罪》，這個作品并沒有受到更多的關注。然而，該文本包含了安部公房文學思想的最主要特點，顯現(xiàn)了其早期小說美學之基本特征。

小說情節(jié)并不復雜：貧困交加的母親加班加點地紡線，原料用盡后，她自己的身體竟變成紗線，被紡車吞噬，然后被紡成毛線。母親的血肉之軀紡成的毛線被人織成毛衣叫賣，但窮人都買不起，富人又買了高級舶來品，只好廉價送進當鋪。寒冬季節(jié)，街上的一切都被凍凝固了，包括所有生物，饑寒交迫中為窮人奔走的兒子也被凍僵在街上。存留著母親生命的毛衣被當鋪庫房的老鼠咬破了，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整件毛衣。血紅的毛衣飛出庫房，裹在街頭被凍僵的兒子身上。母愛溫暖了兒子，他的身體解凍了，蘇醒了，漫天的雪花中，他意識到雪花正在傳遞窮人的聲音：“瞧！這美麗碩大、精巧復雜的結晶不正是窮人們忘記了的話語嗎？……物質的構造，窮人的魂魄。”{2}他以詩歌的語言記錄下雪花的話語，于是雪融化了，大地春回，被凍僵的窮人紛紛活過來，穿上溫暖的毛衣微笑著上班去。兒子合上詩集，身體融進了詩稿。

很明顯，安部公房在小說中凸顯了無產(chǎn)階級立場和人道主義思想，這是該文本的首要特征。勞動者賣命工作卻食不果腹，饑寒交迫；剝削者貪得無厭，殘酷剝削；國內(nèi)市場成為外國商品的傾銷地，民族工業(yè)奄奄一息、瀕臨破產(chǎn)，勞工們掙扎在痛苦之中。然而，沒人傾聽底層勞工的訴求，盡管“窮人們的話是那么博大精深、雋永美好，而且像無機物那樣言簡意賅，像幾何學一樣合情合理。只有窮人的英魂才能變成結晶，這是理所當然的”{3}。于是，為爭得生存權利，勞工階層只能醞釀反抗。安部公房對勞工階層的同情和歌頌，明顯承接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思想。母親變成紗線的情節(jié)暗喻了勞動者被盤剝得一無所有的悲慘命運，亦表征了盧卡奇所批判的“物化”現(xiàn)象，而兒子用詩歌喚醒民眾的情節(jié)則是對文學的社會功用的形象詮釋。小說所表達的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和關注，是早期安部公房人道主義的具體表現(xiàn)，雖然存留著圖解政治的淺表化、簡單化之弊，但已經(jīng)初步昭示了安部公房為人生的創(chuàng)作情懷。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特征是其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安部公房自從加入“夜之會”后，其創(chuàng)作打下深刻的西方現(xiàn)代派烙印。現(xiàn)代派以極端的形態(tài)批判社會和反思人生，既深刻又新穎。尤其卡夫卡式重在揭露存在之荒誕的表現(xiàn)主義和布勒東等張揚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革命立場，以及二者所熱衷的反邏輯、超現(xiàn)實敘事給安部公房以深刻的啟迪。在《詩人的生涯》中，情節(jié)的推進明顯有悖生活的邏輯：身軀被紡車吞噬變成紗線，織成的毛衣帶有人的意識；詩人變成詩稿，窮人的靈魂變成漫天雪花……小說中遍布了各種超現(xiàn)實的情節(jié)，全然不同于當時常見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式的寫實。其中，變形作為故事的中心事件，貌似荒誕不經(jīng)，卻又不失真實的內(nèi)核。令人觸目驚心的母親身體的變異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變形情節(jié)，二者所表現(xiàn)的生活重壓下的無奈親情和物質社會中的人性異化如出一轍。不過細究起來，卡夫卡的親情變異令人絕望，安部公房卻保留了母子親情的溫度，以此將陰暗、復雜的人性揭露轉向社會批判的層面；同時，在作品的基調(diào)上，安部公房沒有撕心裂肺的悲苦，而是許給弱者一個美好的愿景。因此，他的作品在悲劇背景下多了幾分溫暖和希望，較卡夫卡的變形敘事平添了一些樂觀與積極。

除精神層面上的延續(xù)，小說還折射出作家對超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的偏好。安部公房小說擅長聚焦、放大人物的感覺，長于安排反生活邏輯的情節(jié)結構，如對于母親的描寫，她的變形命運事先并沒有任何征兆，饑餓、疲憊中“從指尖開始，她那疲乏如‘棉的身體被順次卷軋拉長，紡進車中”，待兒子發(fā)現(xiàn)時，一切為時已晚；“只見一只腳尖正從染有水跡的黑色工作服里索索索地朝外溜，接著又被拉長，然后索索索地被拽著吸進紡車的小洞中去了”。作者以冷靜、細致的筆觸，將被機器吞噬的鮮活生命的悲劇描述得觸目驚心，令人難忘。而后，變成紗線、變成毛衣的母親仍保留著生命的感覺和溫情，在無言中默默忍受母性的無奈和痛苦。超現(xiàn)實的敘事在敲擊著讀者為傳統(tǒng)寫法所日益麻木的神經(jīng)的同時，放大了閱讀中的驚奇感，既帶來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又帶來有別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震撼力。

還值得注意的是，安部公房在這篇小說中施展了作為詩人的高超的文學語言駕馭才華。雖然小說揭露貧困和社會不公，但是他通過詩意的表現(xiàn)手法賦予其神秘、空靈的美感。這是一篇詩意與苦難交融的小說，也是安部公房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的縮影。

綜上所述，作為安部公房早期的創(chuàng)作，《詩人的生涯》已經(jīng)具備了作家日后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征：批判性的立場、反傳統(tǒng)的敘事、怪誕的真實。而這些又可以歸于一句話：為人生而藝術。這對日本文壇而言尤顯珍貴，正如葉渭渠指出的：“日本種種近現(xiàn)代文學思潮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都受容于日本未徹底變革的社會機構和文化結構之內(nèi)，未能像西歐文學思潮那樣完全貫穿以人道主義為基調(diào)的近代自我，其現(xiàn)代性格帶上了深刻的歷史局限性?！眥4}《詩人的生涯》中，年輕的安部以天才的想象力凸顯了人道主義立場，盡管只是停留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層面，但隨著作家思想的成熟，它逐漸發(fā)展成為超越階級、政治、階層、種族的人文情懷，而這正是安部公房小說美學的重要特征，也是其文學的最可貴之處。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偉大的作家都是充滿人道激情的作家，而偉大的作品都是灌注著人道激情的作品……文學所以能夠跨越死神給生命設定的限制，讓無數(shù)代的讀者產(chǎn)生共鳴，就在于文學的人道激情，就在于文學的人道光芒。”{5}安部公房小說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種人道激情，這使他遠離世俗與平庸，在對人的關懷中走向高遠與深邃。

?？思{在榮膺諾貝爾文學獎后的演講中指出：“作家的特殊權利就是幫助人堅持活下去，依靠鼓舞人心，依靠讓他記住，勇氣、尊嚴、希望、自豪、同情、憐憫和犧牲，這些是人類歷史上的光榮。詩人的聲音不必僅僅是人的記錄，它可以成為幫助人類忍耐與獲勝的那些支柱和棟梁中的一個?！眥6}《詩人的生涯》中的詩人以詩帶給人希望，安部公房則終其一生以悲憫、同情記錄和支撐人類的存在。1960年，作家整理發(fā)表了同名劇本。兩年后，安部公房代表作《砂女》問世。雖然二者無論藝術形式或思想內(nèi)涵已呈現(xiàn)出很大差異，但就其最基本的主體關懷而言，它們卻是異質同構?！对娙说纳摹凡⒉煌昝?，但這一帶有生命溫度的書寫，表征了作家的主要風格和基本立場，值得細細品味。

{1} 譚晶華：《“悅讀”安部公房的前衛(wèi)文學》，見鄒波：《安部公房小說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2}{3} [日]安部公房：《詩人的生涯》，見《日本當代短篇小說選》，吳樹文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93—494頁，第494頁。

{4} 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3頁。

{5} 劉再復、林崗：《罪與文學》，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101頁。

{6} [美]?？思{：《?？思{讀本》，李文俊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88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大項目（2014WZDXM021）；廣州市教育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13C05）；廣州市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面上重點課題（2013A002）；廣州市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課題（11A186）

作 者：葉從容，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文學思想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