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
本來只想談“畫才”和“畫情”,但這個才有才能和才華之別,改為“材”也不行,真正的“畫材”也必有才華,而非僅有才能。一般說來,“才能”這個詞是偏于能,能畫畫,能唱歌,能當官,但這個“能”升華后,便成為才華。但能畫畫的人,能當官的人,歷代皆有成千上萬,乃至幾十萬、上百萬,但成為人畫家、大政治家者百無一人、萬無一人,蓋其能沒有升華。華為“華”,本義是開花,古之“華”與“花”也是一個字。《禮記·月令》有云:“始雨水,桃始華?!币灿邪讶A釋為果實的。劉基《悅茂堂詩·序》云:“春而萌,夏而葉,秋而華?!本褪钦f經(jīng)過春雨的滋潤,桃開花了,經(jīng)過春萌夏葉,秋天有了果實。如是觀之,畫人的才能偏于技,習練而可得;才華偏于藝,非僅技也,讀書、思考、歷練,通古今之變,通天人之際,人的情操、胸懷、意識、境界經(jīng)過各種知識的滋潤、鍛煉,得到進一步的升華。所謂修養(yǎng),修之養(yǎng)之,摒除庸俗,進入高雅,境界則不同一般,“能”方可升為“華”。
再論畫才和畫情。有一個常見的例子,鄭板橋看到竹“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傊?,意在筆先者,定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一般的俗士畫竹,也許就是一棵竹,人觀之,索然無味。但有畫情的人看到竹,也許會“疑為民間疾苦聲”,也許會想起“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便凌云去仍虛心”,再加上他的各種修養(yǎng),下筆時,融匯篆、隸、楷、草諸法,將學識、修養(yǎng)、思想境界、功力皆在竹中表現(xiàn)出來,畫出來的就不是一棵普通的竹,這就叫內涵。清人況周頤云:“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薄爱嬊椤奔础爱嬕狻奔印霸~心”。
有畫才的人畫出來的畫,若無詞心,即無高雅之情。無功力、無修養(yǎng),必無內涵,他的畫不可能有情有趣。
我2。歲左右時,看到很多和我年紀不相上下的人,畫出很像樣的畫來,出版了、展覽了,大家都說:“20年后,橫行大江南北者,必此子也?!庇幸晃荒觊L的人說一點點反面意見:“那就看他還讀書不讀書,修養(yǎng)能不能加強……”話未完就遭到大家反駁:“你不要不承認,這個水平、這個基礎,齊白石有嗎?”但30年過去了,這一批少年得志的畫人,不但未能成為齊白石,相反畫得非常一般化,遠遠不如他20歲時的畫。這就是有畫才而無畫情。因為他少年得志,沒有時間讀書,展覽會請他,出版社請他,他忙于事業(yè),且無生計之憂。他有美貌的妻子,華麗的房屋,溫柔鄉(xiāng)里只能消磨人的壯志,艱難困苦才能“玉汝于成”。久而久之,他只有畫才而無畫情,但他的眼光還在提高,他看了齊白石、黃賓虹等大家之畫,不僅在形,更在筆墨修養(yǎng),他不滿意自己僅有的畫才,當然要提高,想在筆墨上出奇制勝,有情趣有內涵,但這靠的是畫情而非才能,無畫情而想畫出情趣來,只能畫虎類犬,畫的畫不但無情無意,連早年的才華也不見了。
這就是成千上萬的畫人,早有畫意而終不成器的原因。天天看到各種畫集、雜志上的一堆堆繪畫垃圾,細觀之,也是很有技巧的,但他的畫才沒升華。不知有多少畫了半輩子畫的人,見到我便問:“陳老師,你看我年輕時素描就這么好,20年前就出版……現(xiàn)在怎么提高呢?”我想說而未說的話則是:你有畫才,而無畫情,現(xiàn)在已無法提高了。
要之,西方畫以“畫才”為主,中國畫以“畫情”為主,然西人作畫也并非不要畫情,國人作畫也并非不要畫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