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解析覺華島《重修大悲閣記》,可揭示出明代覺華島的地理概況,寧遠衛(wèi)地區(qū)的宗教信仰與世俗社會,以及隱藏在這方碑刻背后的權(quán)力幽靈。明代覺華島不僅為戰(zhàn)略要地,還是寧遠衛(wèi)官兵的信仰空間。島上的大悲閣供奉密教神祇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其依據(jù)是雜密經(jīng)典《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此經(jīng)宣揚的免除15種惡死、得15種善生、破除一切怨敵的功能對寧遠衛(wèi)將士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吨匦薮蟊w記》還隱晦地折射出明朝中期中央政局的變遷及其對寧遠衛(wèi)的影響。碑文作者受當時政治氣氛的影響,精心選擇寧遠衛(wèi)軍政長官焦禮的生平事跡進行敘述,“合理”安排詳略、分配筆墨,還借此表達擁護現(xiàn)任皇帝明英宗的政治姿態(tài)。
[關(guān)鍵詞]覺華島;寧遠衛(wèi);焦禮;重修大悲閣記;密教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4-0110-08
Buddhism and the Local Society of Ningyuan Garrison in the Ming
——Revolving around the Inscription of Rebuilding the Great Mercy Storied-Pavilion in Juehua Island
YOU Li
(Yuanmingyuan Management,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Through analyzing the inscription of rebuilding the Great Mercy Storied-Pavilion in Juehua Island, the thesis discovers the?geography survey of Juehua Island in the Ming Dynasty, religion and secular society in Ningyuan Garrison, and power ghost hiding this inscription. Juehua Island in the Ming Dynasty was not only a strategic location, but also commanders and troops belief space in Ningyuan Garrison. The Great Mercy Storied-Pavilion in this Island was dedicated to Esoteric Buddhist god-Avalokitesvara having thousand hands and thousand eyes, according to a Complex Esoteric Buddhist scripture-the Dharani classic on Avalokitesvara having thousand hands and thousand eyes being vast, perfect, unimpeded and maha karuna. The scripture publicizes 15 ways to exempt crime death, 15 methods to pursue good life, and the function of abolishing all enemies, which could greatly attract officers and men in this district. Still more, this inscription vaguely reflected central political situation vicissitude and its influence on Ningyuan Garrison in the Middle Ming Dynasty. The writer of this inscription, affected by political climate at that time, carefully selected and narrated the commanding officer in Ningyuan Garrison-Jiao Lis life story. He reasonably arranged detailed and brief contents, and allocated words. However, he conveyed the commanding officer political posturing of supporting incumbent emperor-Ming Yingzong by means of writing this inscription.
Key words:Juehua Island; Ningyuan Garrison; Jiao Li; The Inscription of Rebuilding the Great Mercy Storied-Pavilion; Esoteric Buddhism
[收稿日期]2017-05-06
[基金項目]本文為樓宇烈先生主持“覺華島佛教歷史與文化”項目階段性成果,并得到納通醫(yī)療集團、遼寧省葫蘆島市政府和覺華島旅游度假區(qū)管委會的大力支持、資助,謹此致謝。
明代,覺華島(今遼寧菊花島,2009年又改稱覺華島)屬于遼東都司寧遠衛(wèi)(今遼寧興城)管轄。覺華島上留存的石刻《重修大悲閣記》詳細敘述了寧遠衛(wèi)守將焦禮等修葺島上遼代佛教建筑大悲閣過程,其中蘊含著關(guān)于明代宗教、政局變遷、政治軍事制度及寧遠衛(wèi)地方社會的寶貴信息。本文擬具體解析此方碑銘,希冀對真切把握明代東北地區(qū)衛(wèi)所的內(nèi)部機制、宗教信仰及基層社會,能夠有所裨益。
《重修大悲閣記》為白沙巖石碑,碑高170厘米,寬84厘米,厚185厘米,圓首,額題篆書陰刻“重修大悲閣記”六字。碑陽首題“重修大悲閣記”,以下陰刻楷書《重修大悲閣記》全文,19行,滿行38字,其下又續(xù)刻題名3行。此碑現(xiàn)在仍然立于遼寧覺華島的大悲閣遺址前[1](p.60)?,F(xiàn)先將《重修大悲閣記》錄文并標點如下,以備分析討論:
重修大悲閣記」
大悲閣者,鎮(zhèn)守遼東左副總兵、東寧伯焦侯父子所修也。其地在寧遠衛(wèi)治三十里,渤海之隈,湯池之南,」左廣寧,右白霫。先此地未有衛(wèi),林木森蔚,猛獸砆潛,當要沖,胡虜出沒不時之處,行旅患之。宣德五年,奉」敕設(shè)一衛(wèi),顏曰寧遠,益以七所。于時則有都指揮使劉斌經(jīng)營謀度,功實有在。正統(tǒng)八年,焦侯以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驍勇智略,奉」命充遼東左副總兵,鎮(zhèn)守寧遠地方。駐?之暇,遙見海中有山,一塔高峙,意彼必有古剎。自后,以日繼日,以年」紹年,雖心志有所縈迥,而形身莫能驟至。十余年間,邊疆寧謐,妖氛不作,時和歲豐,家給人足,誠賴山川百神」默佑也。天順元年,」皇上思安邊制敵之將,篤崇德報功之典,征于朝,錫以誥券,封為奉天翌(翊)衛(wèi)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東」寧伯,食祿一千二百石,子孫世世承襲,仍守故地。前日之念聿興,但苦潮汐洶涌,思不能渡。然海昔多大」風,水未常凍。是歲冬,冰忽自結(jié),使人視之,果有古跡。置一碑,上有《千人邑記》曰:覺華島大龍宮寺,肇自大」遼圓融大師所建也。歷年彌遠,殿宇傾頹,上雨旁風,神像損壞,碑文剝落,誦不成章。睹此生傷,聞而興嘆?!箽w白之,侯乃嘆曰:“時有古今,物有興廢。吾守茲土,豈可坐觀成?。俊币钊?,會諸大小官僚,告以修營,眾莫不」悅。侯乃以獎率之,各捐俸金,鳩集匠工,資以力食。因其故廟,易而新之。去其太侈,葺其頹壞,乃修五脊六」獸大悲閣一座,塑千手千眼觀世音一尊。由是,殿閣廊廡,煥然一新,圣像神容,整然俱備,珠璧交映,金碧」相輝,風物清幽,形勝壯麗。仰觀移山迥澗,則翡翠千層。俯察滄海洪濤,則琉璃萬傾。天作之稀奇,地」設(shè)之特異。是雖有籍于二儀之功,然亦終資乎一人之力。非立石以銘功,何鐫文而紀事?爰令住持譚受」務(wù)茲香火。后譚受頗有覺悟,得化而歸。繼令證禧,繼其祀事。坐禮行參,?!够蕡D鞏固;晨鐘暮鼓,祈」圣壽萬年。海宇邊疆,清明寧謐。官僚武士,有慶無虞。記石于茲,永保貞吉?!?/p>
大明天順四年十二月□日寧遠衛(wèi)儒學(xué)教授馬綸撰文,金湯儒士施□書丹,張祥篆?!?/p>
奉天翌(翊)衛(wèi)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東寧伯焦禮、夫人程氏德善□□劉氏…」男焦□(貴)、男婦徐氏、孫焦□(壽)、焦俊、焦陸。錄文根據(jù)興城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興城縣志》,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582—583頁;王晶辰主編:《遼寧碑志》,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0—61頁。同時,本文也根據(jù)實地考察所拍照片進行錄文?!啊埂北硎颈奶嵝刑?。
一、戰(zhàn)略要地與信仰空間:覺華島地理概況
《重修大悲閣記》開篇即點明大悲閣所在覺華島的具體位置。覺華島位于渤海彎曲之處,靠近廣寧衛(wèi)(今遼寧北鎮(zhèn)),與寧遠城相為犄角,位處沖要之地,屬于寧遠衛(wèi)管轄。
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重修《遼東志》稱覺華島在“(寧遠)城東南二十里海中”,桃花島“在海岸城東十五里,登萊海運船灣泊于此”[2](p.359)。清人顧祖禹所撰《讀史方輿紀要》曰:“桃花島,在(寧遠)衛(wèi)東十五里海濱,海舟往來恒泊于此。又覺華島,在(寧遠)衛(wèi)東南二十里。上有海云、龍宮二寺?!盵3](p.1734)據(jù)《明史·地理志》所載,寧遠衛(wèi)之“東有桃花島”,“東南有覺華島城”[4](《地理志》二,p.956)。傳世文獻皆謂明代寧遠衛(wèi)附近海域(今遼東灣水域)有桃花和覺華兩座不同的島嶼,且與《重修大悲閣記》所述覺華島與寧遠衛(wèi)所之間的距離有些差異。
《寧遠州志·輿地志》云:“覺花(即覺華)、桃花二島,望之咫尺,而杭無一葦,淼若蓬瀛?!盵5](p.2412)這段文字將覺華島、桃花島比作傳說中海上的兩座仙山——蓬萊和瀛洲。在《寧遠州志》中,作為《八景圖》之一的《海涯雙島圖》上顯示:覺華、桃花兩座島嶼確實近在咫尺[5]。
遼金時期,覺華島被稱為“覺華島”“覺花島”或“桃花島”。從遼金元時代的文獻看,在靠近興城的遼東灣水域,均只有“覺華島”一座島嶼,該島時而又被稱為“桃花島”如遼道宗大安八年(1092年)《覺花島海云寺空通山悟寂院塔記》(向南輯:《遼代石刻文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51頁);金人王寂有詩《覺華島并引》(王寂《拙軒集》卷1,吳重熹輯:《九金人集》,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10頁);王寂還作有《留題覺華島龍宮寺詩》(王寂《拙軒集》卷一,第10—11頁);金人趙秉文有詩《桃花島回寄王伯宜》(趙秉文:《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六,《四部叢刊》本,第8頁背,第9頁正);《金史·地理志》載,興中府所屬的興城縣有桃花島(脫脫等:《金史·地理志》上,北京路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61頁);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年)《翠峰寺地產(chǎn)記碑》說翠峰寺是“覺花島海云寺之墳山”(朱子方據(jù)李文信抄寄的石刻原文抄本錄文,參見朱子方:《跋興城塔子溝出土的兩件石刻》,《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動態(tài)》1984年第2期);元人楊弘道作七言絕句《題桃花島圖》(楊弘道《小亨集》卷5,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8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第200頁)。。在《中國歷史地圖集》中,興城附近海域,遼代的島嶼只標示覺華島[6](p.5),金代則有桃花、覺華二島[6] (p.50),元代只標有桃花島[7](pp.13-14),明代地圖也僅標注覺華島,不見桃花島[7] (pp.52-53)。然而,從上引史料看,至明代,遼東灣水域卻有覺華和桃花兩座不同的島嶼。桃花島離海岸更近,是來自山東半島的登州(今山東蓬萊)、萊州(今山東萊州縣)海運船停泊的重要港口,擔負著溝通遼東與山東地區(qū)的海運交通的重任明代遼東、山東半島的海上交通,詳見陳曉珊:《明代登遼海道的興廢與遼東邊疆經(jīng)略》,《文史》2010年第1輯,第209—234頁。。明人所修《遼東志》收錄《寧遠衛(wèi)山川地理圖》,明人所修《全遼志》又載錄《寧遠衛(wèi)境圖》,此二圖均是地圖右邊標一“桃花島”,注曰:“東至廣寧中屯衛(wèi)(今遼寧錦州)杏山驛八十里?!钡貓D左下角注云:“南至覺華島四十里?!盵8]筆者于2011年8月和2014年5月兩次登上覺華島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覺華島呈葫蘆形,兩端大,中間有一塊狹長地帶連接兩端。筆者推測,在明代,可能因為海平面上升,淹沒了中間這一狹長通道,從而使一座島嶼變成兩座島嶼,分別被冠以桃花島和覺華島之名。
明人有詩專門描述桃花、覺華二島的自然景觀。如郡守劉源溥作詩曰:
軒起為州翼,橫排若海門。
登城噱仙國,三島一為繁。
范陽范勛有詩云:
漁舟不見泊桃花,海邑徒聞治覺華。
尺寸人間耕牧地,惘然雞犬白云遮。
又有郡守孫成吟道:
城外青青大海流,望中島嶼隔芳洲。
兩峰蹴浪寒煙繞,一水平空冷翠浮。
宿草生時山寂寂,斷云深處鳥啾啾。
遐思上客乘槎興,笑指殘潮十日留。[5](p.2412)
這三位作者雖然描寫景物,但最終落腳點還是抒發(fā)或寄托個人情感。特別是劉詩稱二島“為州翼”,范詩將“桃花”與“覺華”對舉,孫詩說“望中島嶼隔芳洲”,更進一步證明在明朝,今遼寧興城海域分別有“桃花島”和“覺華島”。
《重修大悲閣記》稱覺華島位于“湯池之南”,其實湯池(今遼寧興城附近)乃寧遠當?shù)氐闹坝^之一。按《寧遠州志》所載:“雪窖湯池,泉在城東南四里。其湯如沸,引入亭內(nèi)池中,候溫乃浴?!笨な貏⒃翠哂性娰澰唬?/p>
向闕絺能裘,出關(guān)夏亦秋。
天恩眷豐沛,湯沐賜東州。 [5](p.2412)
由此視之,寧遠位于山海關(guān)外,氣候寒冷,湯池的溫泉發(fā)揮著暖體驅(qū)寒的重要作用。
《重修大悲閣記》接著追溯寧遠設(shè)衛(wèi)之緣由。其中“當要沖”系指這一地區(qū)位于華北通往東北地區(qū)的交通要道。此地“胡虜出沒不時”,乃因這里靠近兀良哈蒙古和女真諸部。寧遠衛(wèi)所在遼東地區(qū)屬于明代北方邊防重鎮(zhèn)“九邊”之一。正所謂“遼東之地,南距倭寇,東連高麗,北控胡虜,為國家藩維”[9](p.2401)??济鞔l(wèi)所的設(shè)置原則,“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設(shè)所,連郡者設(shè)衛(wèi)”[4]( 《兵志》二,p.2193)。設(shè)立寧遠衛(wèi)的原因其實亦不出這一框架。
據(jù)《明宣宗實錄》所記,宣德五年(1430年)正月,明宣宗“置遼東寧遠衛(wèi)于湯池。凡五千戶所,以定遼中衛(wèi)右所,定遼前衛(wèi)中所,定遼衛(wèi)后所,廣寧中衛(wèi)右、后二所實之……以遼東諸衛(wèi)多余軍士實之。不足則于內(nèi)地附近諸衛(wèi)撥補官缺于諸衛(wèi)剩員”[9](p.1472)。朱誠如先生指出,《明實錄》和《明史》載明宣宗宣德五年(1430年)設(shè)寧遠衛(wèi),而《明一統(tǒng)志》和《寧遠州志》卻說宣德三年(1428年)置衛(wèi)。疑宣德三年(1428年)奏請設(shè)衛(wèi),宣德五年(1430年)正式設(shè)治所建衛(wèi)[10](p.60)。時代較早的明天順四年(1460年)覺華島《重修大悲閣記》明書宣德五年(1430年)設(shè)置寧遠衛(wèi)。
碑文稱:“都指揮使劉斌經(jīng)營謀度,功實有在”,對此,《遼東志·建置志》小注云:寧遠衛(wèi)“在泰和街北。宣德五年(1430年)都指揮劉斌創(chuàng)建”[2](p.375)?!秾庍h州志》曰:“劉斌,蘇州崇明人,以都指揮僉事備御寧遠,筑城建衛(wèi),政理民安,卓有能聲?!盵5](p.2426)按明代官制,都指揮使司設(shè)“都指揮使一人(小注:正二品)。都指揮同知二人(小注:從二品)。都指揮僉事四人(小注:正三品)”[4](《職官志》五,p.1872)。以此推之,劉斌擔任過遼東都指揮使司下屬的都指揮僉事。
至于《重修大悲閣記》所述寧遠衛(wèi)“益以七所”,《遼東志》則有明確記載。《遼東志·地理志》的小注曰:“寧遠統(tǒng)五千戶所。又于城東五十里塔山別置中左千戶,于城西四十里小沙河別置中右千戶所屬焉。”[2](p.354)《遼東志·建置志》又云:寧遠衛(wèi)的內(nèi)部建置有“左右中前后五所”“塔山中左所”和“沙河中右所”[2](p.375)。
在明代,覺華島不僅為軍事上的戰(zhàn)略要地,同時也是寧遠衛(wèi)官兵實踐佛教功德事業(yè)和舉行佛教儀式的信仰空間。此亦為下文進一步分析寧遠衛(wèi)地域社會的歷史地理背景。
二、宗教信仰與世俗社會:《重修大悲閣記》的文化內(nèi)涵
按《重修大悲閣記》所載,焦禮早在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便發(fā)愿要到覺華島上禮佛,但一直未踐行。直到英宗天順年間,焦禮“前日之念聿興,但苦潮汐洶涌,思不能渡。然海昔多大風,水未常凍。是歲冬,冰忽自結(jié),使人視之,果有古跡。置一碑”。這些表述暗示在明朝中期,寧遠衛(wèi)所屬之水師的技術(shù)和實力均不強。在這種條件下,身為軍將的焦禮欲上島禮佛,卻無法輕易駕船渡海上島,需要等待海水結(jié)冰,方能踏冰上島。這也是永樂以后,明代航海事業(yè)走向衰落、海防事業(yè)逐漸廢弛的一個“縮影”。
據(jù)《重修大悲閣記》碑文,至明代,覺華島上依然存有一方碑刻《千人邑記》,上面刻著:“覺華島大龍宮寺,肇自大遼圓融大師所建也?!贝硕挝淖蛛[含著遼代覺華島佛教的一些關(guān)鍵信息。
遼朝的佛教碑刻中常出現(xiàn)“千人邑”。日本學(xué)者野上俊靜指出,千人邑是同一地方以佛教信仰為紐帶結(jié)成的社會組織,會員對寺院有施財義務(wù),這對佛教的普及作用很大。但邑會主要集中在燕云地區(qū)[日] 野上俊靜:《關(guān)于遼代的邑會》,原載《大谷學(xué)報》第20卷第1號,1939年,此據(jù)野上俊靜:《遼金的佛教》,平樂寺書店1953年版。。但是,《重修大悲閣記》謂焦禮登上覺華島后,發(fā)現(xiàn)石碑《千人邑記》,則暗示在遼朝,覺華島從地理位置來看,覺華島位于遼中京道地區(qū)的巖州。但是,從行政方面來講,覺華島并不屬于中京道管轄,而是直屬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斡魯朵(即行宮)管理。上也曾有佛教信徒結(jié)成“千人邑”活動。
關(guān)于大龍宮寺的創(chuàng)建者“大遼圓融大師”,按遼道宗清寧九年(1063年)《純慧大師塔幢記》所述,非濁于遼興宗“重熙初,禮故守太師、兼侍中、圓融國師為師”[11](p.317)。顯然,遼代名僧非濁正是圓融國師的弟子。至少在遼興宗統(tǒng)治初期,圓融已經(jīng)被皇帝寵以世俗高官之號“太師”“侍中”,還成為“國師”。君主能夠給予高僧的最高禮遇,圓融已然完全享有。這與遼朝中后期整個社會狂熱崇佛的大背景是分不開的。但圓融大師的其他具體情況,憑現(xiàn)有材料還無從考證。
焦禮等“因其故廟,易而新之”,即在遼朝修建的大悲閣的基礎(chǔ)上翻新改建。而大悲閣供奉的千手千眼觀世音系密教神祇。這暗示在遼代,覺華島上的密教曾經(jīng)十分興盛。盡管遼代覺華島的佛教以華嚴宗而著稱詳見[日] 神尾弌春:《契丹高僧小傳及其教學(xué)傾向》,神尾弌春:《契丹佛教文化史考》,滿洲文化協(xié)會發(fā)行1937年版,第98—99頁;[日] 野上俊靜著、金申譯:《遼代高僧思孝——房山石經(jīng)介紹之一》,《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1989年第1期,第55—58頁。,但是,遼朝佛學(xué)的重要特征之一是華嚴宗與密教在文獻、教義方面互相滲透日本學(xué)者脅谷撝謙《遼代之密教》介紹日本當時僅存的遼僧覺苑的《大日經(jīng)義釋演密鈔》、道辰殳的《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集》二書,提出遼代佛教華嚴思想里包含密教因素(《無盡燈》1912年1月號)。野上俊靜《遼代佛教研究》(原載《摩由羅》第2號,大谷大學(xué)圣典語學(xué)會,1933年,此據(jù)野上俊靜:《遼金的佛教》)介紹覺苑、道辰殳的思想,指出遼朝華嚴教義里包含金剛頂系密教。呂建福《中國密教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5年)一書專用一節(jié)討論遼代密教。呂建福全面考察了遼代皇室的密教信仰、密教在社會各方面的廣泛影響、密教著名學(xué)僧及其著作,并總結(jié)出其特點:“遙承唐密,近取新傳,融會華嚴之學(xué),倡導(dǎo)顯密圓通。”。遼代,覺華島上不僅建有供奉密教神祇的大悲閣,另外,覺華島海云寺空通山悟寂院的舍利塔也帶有濃厚的密教色彩[12](pp.28-31)。這些皆為遼代覺華島密教風行的例證。
遼太宗在契丹人意識形態(tài)和禮儀中心之地木葉山崇奉觀音,標志著契丹族對佛教信仰的認同。在遼朝崇佛政策的確立及禮儀制度、政治文化的建構(gòu)方面,大悲觀音菩薩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詳見劉浦江:《遼金的佛教政策及其社會影響》,原載《佛學(xué)研究》第5輯,1996年,此據(jù)劉浦江:《遼金史論》,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307頁;尤李:《遼朝崇佛政策的確立與政局的變遷》,《中華文化論壇》2006年第4期,第36—37頁。。遼朝中后期,覺華島高僧圓融受到遼朝皇帝的特殊恩寵(見上文所論),覺華島高僧郎思孝與契丹皇室、后族的關(guān)系又非同尋常地親密。因此,圓融、思孝或其他佛教信徒可能受統(tǒng)治者的影響,在佛教色彩濃郁的覺華島上修建大悲閣,以供奉契丹皇室的“家神”——大悲觀音菩薩。這也是遼朝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到覺華島的具體表現(xiàn)。
覺華島上的大悲閣供奉“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乃依據(jù)雜密經(jīng)典《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該經(jīng)又稱《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千手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千手陀羅尼經(jīng)》《大悲總持經(jīng)》《千手觀音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千手千眼大悲心經(jīng)》《千手經(jīng)》和《千手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一卷,唐西天竺沙門伽梵達摩譯 [13](pp.106-111)。經(jīng)文初述觀世音菩薩說大悲心陀羅尼的因由及其誓愿;次說誦此咒可遠離饑餓困苦死、枷禁杖楚死等15種惡死,而得所生之處常逢善王、常生善國等15種善生[13](pp.106-107)。經(jīng)文還明確宣稱:“誦持如是陀羅尼神妙章句,外國怨敵即自降伏。各還政治,不相擾惱,國土通同,慈心相向。”[13](p.109) 佛告訴其弟子阿難:“若為摧伏一切怨敵者,當于金剛杵手?!?[13](p.111)很明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所宣傳的教義對地處邊疆、時刻面臨生命危險的寧遠衛(wèi)將士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明代的東北地區(qū)族群形勢非常復(fù)雜,如何處理與東北族群的關(guān)系、守住邊疆等問題常常令明廷和駐守此地的邊將、士兵捉襟見肘。發(fā)生于明英宗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大大削弱了明朝國力,是明朝歷史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史官對此事評論道:“土木以還,勢以不競,邊政日弛?!盵4](《列傳》四四,p.4284 )“土木堡之變”后,明廷面對北方強大的蒙古等族更是采取守勢。焦禮組織寧遠衛(wèi)將士重修大悲閣,恰好在明英宗復(fù)辟之后的天順四年(1460年),距“土木堡之變”方十余年。這一時代,駐守遼東地區(qū)的邊疆將領(lǐng)自然具有巨大的危機感。在這種形勢和心境之下,他們祈求神靈庇佑、尋求心理安慰可說是順理成章之事。而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及大悲心陀羅尼又恰恰具有破敵的功能。因此,這次重修活動亦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當?shù)毓俦默F(xiàn)實境遇。
另外,寧遠衛(wèi)地區(qū)也不完全由佛教一統(tǒng)天下,《重修大悲閣記》還反映出民間信仰的影響。碑文記載:“十余年間,邊疆寧謐,妖氛不作,時和年豐,家給人足,誠賴山川百神默佑也?!本瓦@一時代遼東邊地情況,《明史·焦禮傳》也稱贊:“禮有膽略,精騎射,善以少擊眾。守寧遠三十余年,士卒樂為用,邊陲寧謐?!盵4] (《焦禮傳》,p.4279)寧遠衛(wèi)將士面對的女真和兀良哈蒙古俱為難纏的對手。“誠賴山川百神默佑”之語,則表明當?shù)剀姽賹⑦吘嘲矊?、?jīng)濟良好歸因于民間神靈的佑護。再次證明當?shù)剀妼⒁蚕蛎耖g神靈祈禱,以此減緩或化解內(nèi)心的惶恐和不安。其實,在寧遠衛(wèi)轄區(qū)內(nèi),既建有佛寺、道觀,又分布著眾多民間神靈的廟宇或祭祀場所[5](pp.2416-2417)。由此可見,在寧遠衛(wèi)軍民的精神世界中,多元化的民間神祇仍然占有重要位置。
三、佛教信仰與現(xiàn)實政治:宗教信仰背后的權(quán)力幽靈
《重修大悲閣記》不僅是一方佛教碑刻,擁有宗教涵義,背后還蘊藏著明代中央與地方政局的訊息,從中能夠窺知隱藏在其背后的權(quán)力幽靈。
《重修大悲閣記》碑文的撰寫者系“寧遠衛(wèi)儒學(xué)教授馬綸”,著力刻畫的主人公為寧遠衛(wèi)的軍政長官焦禮,目的是“立石以銘功”。碑文的具體內(nèi)容和敘事模式很可能出自焦禮的授意,至少會受到焦禮的政治態(tài)度和利益訴求之影響。而且此碑撰成之后,當放置在公共空間,供人閱讀和瞻仰。因此,碑文的內(nèi)容、遣詞造句和基調(diào)必須獲得焦禮首肯。通過《重修大悲閣記》,再核以其他材料,我們可以看出焦禮的仕宦生涯,以及與之緊密勾連的政局變遷的情況。
自明宣宗宣德后期以來,邊防武力衰落,軍備廢弛,邊境不安。遼東地區(qū)頻頻受到女真、兀良哈蒙古的侵擾。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瓦剌首領(lǐng)也先的勢力不斷擴張。正統(tǒng)四年(1439年)后,也先的勢力已經(jīng)推進到遼東??肌睹魇贰そ苟Y傳》,在明宣宗時代,焦禮“以年勞,累進都指揮同知。正統(tǒng)中,積功至右都督。英宗北狩,景帝命充左副總兵,守寧遠”[4] (《焦禮傳》,p.4278)。而《重修大悲閣記》明確說:“正統(tǒng)八年,焦侯以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驍勇智略,奉命充遼東左副總兵,鎮(zhèn)守寧遠地方”。據(jù)《明實錄》所述,正統(tǒng)八年(1443年)三月,明英宗“賞遼東都指揮使焦禮、都指揮僉事夏禮·緞絹布,以廣寧吳家墳殺敵功也”,又“命遼東都指揮使焦禮、施聚守備寧遠、義州。時二衛(wèi)缺官守備,右僉都御史王翱舉禮、聚驍勇,故有是命”[14](卷一〇二,正統(tǒng)八年三月辛酉、壬戌)。由此看來,《明史》本傳所載焦禮在“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俘之后才擔任左副總兵、負責守衛(wèi)寧遠的說法可能有誤。
五軍都督府系明朝統(tǒng)領(lǐng)全國軍隊的最高軍事機構(gòu)。明代的衛(wèi)所除了親軍各衛(wèi)直屬天子外,其余的衛(wèi)所“外統(tǒng)之都司,內(nèi)統(tǒng)于五軍都督府”[4](《兵志》一,p.2175)。遼東都司的所有衛(wèi)所(包括寧遠衛(wèi))均統(tǒng)于“五軍都督府”之一的“左軍都督府”[4] (《兵志》二,pp.2205-2207)。由此可知,焦禮身為寧遠守將而帶“左軍都督府左都督”之銜,乃屬自然。五軍都督府每府左右都督為“正一品”[4](《職官志》五,p.1856)。
關(guān)于焦禮“充遼東左副總兵,鎮(zhèn)守寧遠地方”,按《大明會典》所載:“凡天下要害地方,皆設(shè)官統(tǒng)兵鎮(zhèn)戍。其總鎮(zhèn)一方者曰鎮(zhèn)守”。“其總鎮(zhèn)或掛將軍印,或不掛印,皆曰總兵。次曰副總兵?!盵15](p.1799)其中有遼東“鎮(zhèn)守一員”[15](p.1804)。按照《明史》記載,總兵官、副總兵“無品級,無定員??傛?zhèn)一方者為鎮(zhèn)守”?!胺部偙?、副總兵,率以公、侯、伯、都督充之。”[4] (《職官志》五)正統(tǒng)八年(1443年),焦禮剛剛充任遼東副總兵時,便帶“左軍都督府左都督”之銜,至天順元年(1457年)被封為“東寧伯”[4] (《焦禮傳》,p.4279)。這些皆符合明代的通例。
《重修大悲閣記》謂焦禮“驍勇智略”是他得到這項任命的緣由?!睹鲗嶄洝芬嗳缡怯涊d?!睹魇贰繁緜髡f得更為具體:“禮有膽略,精騎射,善以少擊眾。守寧遠三十余年,士卒樂為用,邊陲寧謐。” [4](《焦禮傳》)《重修大悲閣記》專門提及天順元年(1457年),明英宗剛剛復(fù)辟、重登皇位后厚賞焦禮之事?!罢a券”實為明英宗賜予焦禮的特殊恩惠。按照明代的相關(guān)制度,“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封號非特旨不得與?;蚴阑虿皇溃越o誥券……凡券,左右各一,左藏內(nèi)府,右給功臣之家。襲封則征其誥券,稽其功過,核其宗支,以第其世流降除之等” [4] (《職官志》一)。至于“宣力武臣”乃明朝冊封功臣及外戚之號[4] (《職官志》五,p.1855)。“特進榮祿大夫”屬于武官的散階。明代的武散階分為30級,其中,“正一品,初授特進榮祿大夫,升授特進光祿大夫”[4](《職官志》一,p.1751)?!爸鶉睘榻苟Y所帶之勛。明代武官之勛分為12級,柱國是從一品[4] (《職官志》一,p.1751)。焦禮所得“東寧伯”之號屬于爵位。關(guān)于封爵,“公、侯、伯視一品”[4] (《職官志》一)。“公、侯、伯,凡三等,以封功臣及外戚,皆有流,有世”[4] (《職官志》五,p.1855)。
《重修大悲閣記》與《明史·焦禮傳》兩相印證可知:焦禮擔任寧遠衛(wèi)軍政長官,其實歷經(jīng)正統(tǒng)、景泰和天順三朝。在此期間,“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瓦剌俘虜,其弟景泰帝即位,后來英宗復(fù)辟重登至尊之位,同時中央和邊疆的政治形勢都發(fā)生了劇烈變化,朝廷內(nèi)部的矛盾以及明朝與外族的沖突均異常激烈。而《重修大悲閣記》的主旨就是為焦禮歌功頌德。不過,在表述方式上,碑刻專門明確提及正統(tǒng)、天順年間,焦禮受到英宗之封賞,而對他受景泰帝恩惠、并加官晉爵之事卻絕口不提。不僅如此,該方碑刻表述焦禮在景泰年間鎮(zhèn)守邊地的勛勞含糊其辭,在行文中輕描淡寫地帶過。實際上,這種書寫模式的背后隱藏著深層的政治原因,隱晦地折射出明朝中期的政治斗爭情況,以及焦禮應(yīng)對復(fù)雜局勢所做出的“反應(yīng)”。
比對《明史·焦禮傳》,焦禮的一生還有兩大重要功績在《重修大悲閣記》中只字未提。其一,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明英宗在土木堡被也先俘虜后,“未幾,也先逼京城,詔禮率師入衛(wèi)。寇退還鎮(zhèn)” [4] (《焦禮傳》)。土木堡之敗,明軍損失50萬精銳,也先不久揮師北京,京城防守的兵力嚴重匱乏。在這種困境面前,重臣于謙挺身而出,組織官兵進行“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并力挽狂瀾、取得勝利。焦禮應(yīng)詔,親自率兵參與這次重要戰(zhàn)役,可說為挽救明朝的江山社稷立下了大功。其二,在景泰年間,“賊二千余騎犯興水堡”,焦禮“擊走之。璽書獎勵,進左都督”[4] (《焦禮傳》,pp.4278-4279)。毫無疑問,景泰帝在位期間,焦禮鎮(zhèn)守邊地立下戰(zhàn)功,受到皇帝褒獎。
然而,《重修大悲閣記》卻直接跳過焦禮在正統(tǒng)與天順朝之間(即景泰朝)的事跡,稱天順元年(1457年),明英宗經(jīng)過“奪門之變”成功復(fù)辟、重登皇位后,“思安邊制敵之將,篤崇德報功之典。征于朝,錫以誥券,封為奉天翌(翊)衛(wèi)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東寧伯,食祿一千二百石,子孫世世承襲,仍守故地?!彼^英宗“篤崇德報功之典”的說辭,似乎暗示身為邊將的焦禮也支持“奪門之變”。不過沒有其他材料佐證此事,只能存疑。
因皇位更替,從正統(tǒng)末至天順初,中央政局持續(xù)地震。天順初年,一方面重登皇帝寶座的英宗對擁護景泰帝的大臣(包括功勞卓著、威望甚高的重臣于謙)進行殘酷清洗;另一方面,英宗著手剪除一部分參與“奪門之變”、支持他復(fù)辟的功臣。在這一時期,英宗對中央及某些地方進行頻繁的人事變動。不過,他此時對遼東地區(qū)的政策頗值得玩味。據(jù)《明實錄》所述,天順元年(1457年)正月,英宗“召鎮(zhèn)守遼東太監(jiān)宋文毅還京,以太監(jiān)范英代之”[14](天順元年正月丁亥,p.5805)。天順元年(1457年)二月甲辰,英宗“封都督曹義為豐潤伯,食祿千三百石;焦禮為東寧伯,食祿千二百石;施聚為懷柔伯,食祿千一百石。俱子孫世襲,以其久備邊方,著有勞績也。時義尚在遼東鎮(zhèn)守,特命召還,而以海寧伯董興代之”[14](天順元年二月甲辰,p.5843)。按《明史》所載,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在遼東名將巫凱死后,曹義繼任遼東都指揮使,屢次與兀良哈蒙古作戰(zhàn),“在邊二十年,無赫赫功,然能謹守邊陲。其麾下施聚、焦禮等皆至大將。英宗復(fù)辟,特封義豐潤伯,聚亦封懷柔伯”。當時“值英宗推恩,得封伯” [4](《巫凱傳·附曹義施聚傳》,pp.4635-4636)。孫鏜“冒‘奪門功封伯爵也,都督董興及曹義、施聚、趙勝等皆乘是時冒封,予世券”[4](《孫鏜傳》,p.4627)。綜合各種記錄來看,英宗剛剛復(fù)辟之時,更換了遼東地區(qū)的鎮(zhèn)守太監(jiān)和遼東都指揮使,但對級別更低的將領(lǐng)焦禮等人卻沒有動。遼東地區(qū)的守將曹義和施聚是冒充功勞、趁機取得皇帝的封賞。但是,同為遼東將領(lǐng)的焦禮是不是同樣如此,憑現(xiàn)有材料無法判斷??傊?,他也同時得以加官晉爵。
上文分析說明,英宗重登九五尊位之后,對遼東地區(qū),在某些方面仍然延續(xù)景泰帝時代的措施。其原因當為:一方面東北地區(qū)族群關(guān)系復(fù)雜,邊防壓力甚重,焦禮確為出色的將才,又富有經(jīng)驗,諳熟邊事,在守邊方面能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另一方面,英宗不欲打擊面過廣,只要焦禮不是頑固不化,就可以繼續(xù)重用。對英宗的這一恩寵,歌頌焦禮政績的《重修大悲閣記》專門進行“特寫”,此亦有政治深意。焦禮可以借此機會向中央表達自己忠于國家的赤誠之心、擁護現(xiàn)任皇帝英宗的政治態(tài)度。而且從《明史》本傳可知,在英宗復(fù)辟后,焦禮的仕宦生涯也一直十分安穩(wěn),得以善終。
如上文所論,焦禮其實親自率兵參與了“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此功勞不可謂不大。天順年間撰寫的《重修大悲閣記》對此重大功績卻只字未提。這也與當時的政治氣氛緊密相連。“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在于謙的組織和指揮之下進行,而于謙等人又是在英宗被俘之后,擁立景泰帝的主要勢力。英宗復(fù)辟之后,誅殺于謙,大力打擊擁護景泰帝的官員及政治勢力。因此,如果在《重修大悲閣記》中敘述焦禮參與“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之事,無疑等于將他跟于謙扯上關(guān)系。這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中犯了大忌的。
按《明史》本傳,“英宗復(fù)辟,以禮守邊有功,召入覲,封東寧伯,世襲,賜赍甚厚,遣還鎮(zhèn)……天順七年(1463年)卒于鎮(zhèn)。贈侯,謚襄毅”[4] (《焦禮傳》)。據(jù)前文分析,焦禮其實在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景泰帝統(tǒng)治時期鎮(zhèn)守寧遠均有功勞。按《明史·焦禮傳》敘述,英宗剛復(fù)辟之時,對焦禮在景泰年間取得的戰(zhàn)功似乎也持肯定態(tài)度。但是,《重修大悲閣記》依然沒有書寫焦禮的這一戰(zhàn)績,恐怕還是怕犯政治錯誤。
《重修大悲閣記》末尾的題名出現(xiàn)“寧遠衛(wèi)儒學(xué)教授”馬綸??肌睹魇贰?,衛(wèi)學(xué)的功能是“教武臣子弟”,“設(shè)教授一人,訓(xùn)導(dǎo)二人” [4] (《職官志》四,pp.1851-1852)。至明代中期,各地衛(wèi)學(xué)因經(jīng)費等原因,維持相當不易,有的甚至被裁撤,但是,遼東的衛(wèi)學(xué)卻門庭若市。遼東地方因征發(fā)繁重,入學(xué)成為軍職舍余脫免差發(fā)的手段[16](pp.148-149)。關(guān)于寧遠衛(wèi)學(xué),《遼東志·建置志》云:“前代無考。宣德五年都指揮劉斌始建廟學(xué),衛(wèi)治東南。景泰癸酉,都督焦禮重修?!盵2](p.378)由此看來,在寧遠衛(wèi)設(shè)置之始,當?shù)鼐鸵呀?jīng)建立廟學(xué)。景泰癸酉(即景泰四年,1453年),焦禮又對其進行修繕?!哆|東志》所錄《重修廟學(xué)記》亦提及焦禮于這一年在當?shù)刂匦迯R學(xué)之事[2](p.378)。《寧遠州志》全文載錄了都御史王翱所撰《重修寧遠衛(wèi)儒學(xué)記》,此碑記錄焦禮在景泰年間重修寧遠衛(wèi)廟學(xué)之來龍去脈,并贊揚焦禮修繕學(xué)校、教化地方之功勞[5](p.2429)。此事在寧遠地方社會應(yīng)該算一件大事,其實也不太可能觸動政治敏感問題,但《重修大悲閣記》對此卻仍然一句不提。
綜上所論,焦禮擔任寧遠衛(wèi)軍政長官,其實歷經(jīng)正統(tǒng)、景泰和天順三朝。但《重修大悲閣記》在敘述中卻明確具體點出焦禮在正統(tǒng)、天順年間的功績、所受的皇恩,而對他在正統(tǒng)末期至天順元年之間(恰好十余年,正是景泰帝在位時)的事跡,只是籠統(tǒng)地說:“十余年間,邊疆寧謐,妖氛不作,時和歲豐,家給人足”,連“景泰”二字都不提。此系在書寫過程中有意抹殺皇帝年號這一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術(shù)語。以是觀之,明代佛教碑刻的書寫也不能完全脫離政治的影響,即便在偏處東北一隅的小島——覺華島上也仍然如此?!吨匦薮蟊w記》雖然屬于佛教碑刻,但政治色彩亦相當濃厚。作者受當時政治氣氛的影響,精心選擇焦禮的生平事跡進行敘述,“合理”安排詳略、分配筆墨,同時還借此表達擁護現(xiàn)任皇帝英宗的政治姿態(tài)。由此可見焦禮“識時務(wù)”和善變的政治智慧。
不僅如此,碑文末尾的祈愿文更是非常明確地闡明以焦禮為首的寧遠衛(wèi)軍事集團的政治態(tài)度。該碑文稱大悲閣重新修繕后,住持譚受“頗有覺悟,得化而歸。繼令證禧,繼其祀事,坐禮行參,?;蕡D鞏固;晨鐘暮鼓,祈圣壽萬年。海宇邊疆,清明寧謐”。很明顯,譚受作為龍宮寺的住持,祭祀和禮拜大悲觀音,最終目的是為保護明朝的江山社稷,為皇帝祈福,求邊疆寧靜。這再次證明:正是寧遠衛(wèi)軍事集團面臨的現(xiàn)實軍事威脅和利益考量,促使焦禮等實踐重修大悲閣的佛教功德事業(yè)。發(fā)愿文“保皇圖鞏固”“祈圣壽萬年”云云,則強烈地傳達這一意圖:雖然皇帝變了,但焦禮等寧遠將士贊佑社稷、忠于君王之心不移。
《重修大悲閣記》稱焦禮的爵位由“子孫世世承襲”,這其實也反映了明朝的通例。明朝沿襲元朝的世襲戶籍制度,把軍人編為軍戶,其子孫世代隸屬軍籍,且繼承兵役?!胺曹?、匠、灶戶,役皆永充。”[4](《食貨志》二)“畢以其業(yè)著籍?!盵4](《食貨志》一,p.1878)焦禮一家的軍爵也是世襲的對明代武官世襲制度的詳細研究,參見于志嘉:《明代軍戶世襲制度》第3章《武官的世襲與武選》,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7年版,第141—196頁。?!睹魇贰そ苟Y傳》載:“焦禮,字尚節(jié),蒙古人。父把思臺,洪武中歸附,為通州衛(wèi)指揮僉事。子勝嗣,傳至義榮,無子,以勝弟謙嗣,累功至都指揮同知。卒,子管失奴幼,謙弟禮借襲其職,備御遼東”;“孫壽嗣爵。卒,無子,弟俊嗣……傳爵至明亡乃絕?!?/p>
雖然從種族上講,焦禮帶有蒙古血統(tǒng),但從上文分析可知:焦禮本人及其家族已經(jīng)完全進入明朝的政治體系,受到漢文化和中原王朝政治體制的強烈影響。一方面焦禮成為明朝的武臣,在帝國官僚體制內(nèi)升遷,并世襲爵位;另一方面,從文化層面焦禮,看模仿漢人有名有字的習(xí)俗,起“字尚節(jié)”,體現(xiàn)儒學(xué)的倫理道德。他還在寧遠衛(wèi)當?shù)刂匦迯R學(xué),并重修大悲閣做佛教功德,完全體現(xiàn)漢人的價值取向。前者表明焦禮認同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后者則是他利用當?shù)毓逃械奈幕Y源。
《重修大悲閣記》述及焦禮等人“去其太侈,葺其頹壞,乃修五脊六獸大悲閣一座”,實暗示原來遼代所建的大悲閣建筑及裝飾皆十分精美,焦禮等人并未完全按照原貌進行修繕。在中國古代建筑里,五脊六獸用于宏偉的宮殿屋頂建筑。要么是達官貴人采用,要么是家財萬貫的人使用。由此可以推定:焦禮等重修大悲閣花費不少,修葺之后的建筑也當算豪華?!吨匦薮蟊w記》專門稱贊重修之后的大悲閣,字里行間反映出其美輪美奐的建筑和裝飾。這從側(cè)面證明,焦禮在當?shù)乜梢詣佑迷S多經(jīng)濟資源。
《重修大悲閣記》又曰:“會諸大小官僚,告以修營,眾莫不悅。侯乃以獎率之,各捐俸金,鳩集匠工,資以力食。”可見修整當?shù)厮聫R神祠的經(jīng)費成為衛(wèi)所將士的俸祿或軍餉支出的一部分。碑文又稱:“天作之稀奇,地設(shè)之特異。是雖有籍于二儀之功,然亦終資乎一人之力。非立石以銘功,何鐫文而紀事?”按上文所引,重修大悲閣實際上是焦禮動員眾多官僚和工匠共同完成的,但碑文最終卻言“終資乎一人之力”,即將這一功德事業(yè)歸功于長官一人。《明史·焦禮傳》謂焦禮的“士卒樂為用”[4] (《焦禮傳》,p.4279),此亦具體體現(xiàn)在焦禮動員士卒重修大悲閣、士卒欣然參與方面。碑文書大悲閣修成之后,“官僚武士,有慶無虞”。這也是焦禮通過宗教活動和儀式積累自己的威望、凝聚本利益集團的策略。從這層意義上講,焦禮重修大悲閣之舉又具有政治表演功能。
明代,中央與邊地守將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非常復(fù)雜和微妙。一方面朝廷需要他們防御外敵;另一方面,朝廷又不得不提防邊地守將擁兵自重,尾大不掉,威脅甚至反叛中央。因此,如何成功地守住寧遠,處理好與中央的關(guān)系,甚至避免“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場,對焦禮來講,都是必須謹慎對待的重大問題。焦禮守衛(wèi)寧遠長達30余年,恰好處于明朝中央政局及邊疆形勢發(fā)生劇變的時代。在這種情況下,焦禮能夠“穩(wěn)坐釣魚臺”,跟他本人出色的軍事才能、靈活善變的政治智慧,以及善于利用各種思想資源(如佛教、儒學(xué))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收服人心,是緊密相連的。
四、結(jié)語
本文以覺華島《重修大悲閣記》為切入點,對這方碑刻進行考釋,拓展討論明代寧遠衛(wèi)的佛教信仰與社會,以及這一石碑折射出的權(quán)力幽靈。此系觀察和審視寧遠衛(wèi)這一區(qū)域性政治軍事實體的內(nèi)部運作、官兵的精神世界及其與中央之間的關(guān)系的一扇窗口。 覺華島屬于寧遠衛(wèi)管轄,與寧遠城相為犄角,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同時,這座島嶼也是明代中期寧遠衛(wèi)將士實踐佛教功德事業(yè)和舉行佛教儀式的信仰空間。
焦禮等修繕大悲閣,依據(jù)雜密經(jīng)典《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jīng)》。此經(jīng)宣傳的能免除15種惡死、得15種善生、破除一切怨敵的功能對地處邊疆、時刻面臨生命危險的寧遠衛(wèi)將士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同時,駐守當?shù)氐能姽僖矊⑦吘车陌矊帤w因于民間神靈的佑護。焦禮負責鎮(zhèn)守寧遠長達30余年。在此期間,中央及邊疆的局勢劇烈震蕩,焦禮卻能穩(wěn)執(zhí)將印,成為“不倒翁”。焦禮重修覺華島上的大悲閣恰好處于明英宗復(fù)辟、重登皇位之后。在這一背景下,《重修大悲閣記》濃墨重彩地敘述焦禮在正統(tǒng)、天順年間所受的皇恩,而對其參與“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景泰年間加官晉爵之事,甚至他在景泰朝重修當?shù)匦l(wèi)學(xué)之事,要么完全不提,要么含糊其辭。這充分證明焦禮擁護現(xiàn)任皇帝明英宗、向中央表示忠誠的政治姿態(tài)。焦禮及其家族不僅進入了漢文化圈,還進入了明朝的官僚體制。焦禮重修寧遠衛(wèi)廟學(xué)之舉表明他認同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重建覺華島上的遼代大悲閣則是利用當?shù)毓逃械奈幕Y源。
焦禮重修大悲閣花費較多,由此可見,焦氏在當?shù)氐膭訂T能力和莫大權(quán)勢。佛教信仰不僅為一種崇拜儀式,也具有政治表演功能,是焦禮顯示和樹立權(quán)威的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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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市圓明園管理處副研究館員,歷史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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