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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博簡《采風(fēng)曲目》考論

        2017-05-30 10:48:04孔德凌
        北方論叢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楚懷王匈奴

        孔德凌

        [摘 要]馬承源、董珊、陳文革、蔡先金、吳程程、方建軍、曹建國、陳斯鵬、陳劍、蘇建洲、楊澤生、何有祖、黃鳴、季旭昇、陳思婷等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使上博簡《采風(fēng)曲目》顯露真容,絕大部分文字已經(jīng)被釋讀出來?!恫娠L(fēng)曲目》包含帶有貶義色彩、褒義色彩的兩類稱呼,其中,“子之賤奴”謂“你們這卑賤的匈奴人”,“子奴思我”謂“你們匈奴人謀害我們”,“北野人”謂北方的野人,“王音深浴”謂楚懷王之德音深厚寬裕,“茍吾君毋死”謂“懷王如果不死,則痛定思痛,當有以報秦”。在這些曲目題目的字里行間,《采風(fēng)曲目》作者的主要意思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極為強烈的主觀感情已經(jīng)顯露無遺,這些曲目背后一段真實的歷史故事隱約可見。

        [關(guān)鍵詞]采風(fēng)曲目;匈奴;楚懷王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4-0042-05

        [收稿日期]2017-04-20

        [基金項目]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基金項目“嚴粲《詩緝》校注”(1139)

        20世紀末,上海博物館所入藏的一批戰(zhàn)國竹簡(下文簡稱“上博簡”,題目同),經(jīng)過專家分析鑒定為戰(zhàn)國中、晚期楚國貴族的隨葬品。2004年,《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出版面世。其中的《采風(fēng)曲目》,現(xiàn)存竹簡七枚,六簡有字,另一簡無字。馬承源先生不但進行命名、釋讀,而且指出簡文是“殘存的三十九篇曲目”[1](p.162)及其所對應(yīng)的演唱曲調(diào)。馬承源先生的研究成果使得《采風(fēng)曲目》顯露真容,頗便于讀者。在此基礎(chǔ)上,一些學(xué)者圍繞《采風(fēng)曲目》的音樂展開討論,陳文革先生指出:“而《采風(fēng)曲目》中以‘宮、商、徵、羽記錄傳統(tǒng)民歌之調(diào)在先秦是史前未見?!薄俺幕c北方東部民間音樂文化交流已進入融合期。”[2](pp.64-65)同樣的,蔡先金、吳程程認為:“重要的是《采風(fēng)曲目》的出土再次驗證了周代采詩制度相當完善,‘詩三百詩樂一體以及南北音樂文學(xué)交融之成說,為《詩經(jīng)》學(xué)案中的‘采詩說以及‘詩入樂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盵3](p.37)方建軍先生提出:“其中的宮、商、徵、羽四聲,乃樂曲的四種調(diào)式。四聲的前后綴單字,系變化音名。這四聲及其前后綴單字組成了不同的調(diào)名,并可能表示琴調(diào)中的某些調(diào)弦法。從簡文看,一些詩樂可能還有樂譜或節(jié)拍?!盵4](p.39)曹建國先生另立新說:“《詩》并不能涵蓋先秦詩的全部,既然如此,我們就沒有必要將所有的詩與《詩》找上關(guān)系。就《采風(fēng)曲目》而言,我們更傾向于認為它是楚風(fēng)楚調(diào),而與《詩》沒有關(guān)系?!薄岸恫娠L(fēng)曲目》則是當時新聲的勃興提供了直接的證據(jù),因為它的調(diào)名無疑都屬于‘變聲?!盵5](p.231)董珊、陳斯鵬、陳劍、蘇建洲、楊澤生、何有祖、黃鳴、季旭昇、陳思婷等學(xué)者繼續(xù)對《采風(fēng)曲目》的釋讀、語義進行補充和完善。至此,《采風(fēng)曲目》已經(jīng)大體可讀。

        在已經(jīng)釋讀出的《采風(fēng)曲目》第一簡、第四簡中,出現(xiàn)了帶有貶義色彩的曲目名稱,如“子之賤奴”“子奴思我”“北野人”等。在第五簡“技詐豺虎”中,雖然并未出現(xiàn)明確的指斥對象,僅以比喻的修辭手法形容其為人,但隱約含有貶義色彩。“子之賤奴”“子奴”“北野人”“技詐豺虎”均指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與此相對應(yīng),《采風(fēng)曲目》第一簡第二簡第三簡第四簡、第六簡出現(xiàn)了另外一組帶有濃重的褒義色彩的曲目名稱“王音深浴”“嘉賓慆喜”“將美人”“碩人有文”“良人”“君壽”等。以上文字中的“嘉賓”“美人”“碩人”“良人”,已經(jīng)無法得知其具體所指,而“王音深浴”之“王”“君壽”之“君”“茍吾君毋死”之“君”當指楚懷王。在褒貶分明的兩類稱呼中,顯露出曲目作者鮮明的愛憎感情,揭示出戰(zhàn)國后期楚國岌岌可危的現(xiàn)實狀況。

        一、《采風(fēng)曲目》釋讀

        《采風(fēng)曲目》之釋讀,主要采用馬承源先生之說,亦參考董珊、陳斯鵬、陳劍、蘇建洲、楊澤生、何有祖、黃鳴、季旭昇、陳思婷等學(xué)者之說。凡是改釋的字皆在每簡之后特別說明。無法釋讀的字用“□”表示。

        1.第一簡

        □又,《子奴思我》。宮穆:《碩人又文》。又。宮巷:《喪之末》。宮訐:《疋共月》《野又葛》《出門以東》。宮:《君壽》。

        又:馬承源先生以為三處“又”皆為曲目名稱之組成部分。董珊先生以為音樂術(shù)語[6]。陳思婷女士以為“可能表示以手足節(jié)聲之聲配合音樂發(fā)出節(jié)拍之意”[7](p.5)。

        子奴思我:李銳先生解為“子如思我”,義同《詩經(jīng)·鄭風(fēng)·褰裳》“子惠思我”。季旭昇先生亦以為此曲目名稱與《褰裳》“子惠思我”意思相近[8]。德凌按:今皆不從,解為“你這個匈奴人謀害我們”,說詳本文第二部分。

        宮穆:董珊先生據(jù)《淮南子·天文訓(xùn)》,讀“穆”為“繆”,訓(xùn)“和”,以為“宮穆”即變宮,乃較“宮”低半音(一律)的音名[6]。

        碩人又文:馬承源先生以《碩人》《又文又》各為獨立的篇目,而《碩人》即《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季旭昇先生以為:“碩人又(有)文”當連讀為一,與《毛詩·衛(wèi)風(fēng)·碩人》未必有關(guān)[8]。今從季說。

        宮巷:董珊先生疑“巷”讀為“弘”,有可能指宮音之弘大者,即低音區(qū)的宮音[6]。

        喪之末:陳思婷女士以為可能即“喪歌之末曲”[7](p.8)。今從。

        宮訐:董珊先生以為“訐”相當于曾侯乙編鐘銘表示低音區(qū)之音階名前綴“遣”,讀為“衍”,訓(xùn)“大”“廣”。“宮訐”“訐(衍)商”“訐(衍)徵”“訐(衍)羽”分別指低音區(qū)的宮、商、徵、羽,皆較正音低一個八度[6]。

        疋共月:楊澤生先生讀為“糈供月”,以為“古代有祭祀日月星之俗”[9]。今從。

        野又葛:從陳劍先生之釋[10]。董珊先生釋為“園有蔬”[6]。

        出門以東:陳思婷女士以為與《鄭風(fēng)·出其東門》似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宮:董珊先生釋為“?!保c下文“君壽”連讀[6]。季旭昇先生以為:當依原考釋釋“”,讀為曾侯乙編鐘銘之“”……黃翔鵬先生《先秦音樂文化的光輝創(chuàng)造──曾侯乙墓的古樂器》以“”為“高一古代音差的后綴”[8]。

        君壽:季旭昇先生以為:“君壽”下沒有代表曲目名結(jié)束的標點,第二簡上端又殘,所以,不排除本曲目名也有可能是“君壽……”[8]。

        2.第二簡

        《……□》,《將美人,毋過吾門》《不瞚之媑》。徙商:《要丘》,又?!掇裳圆粡摹贰敦S又酒》。商:《高木》。訐商:。

        將美人,毋過吾門:馬承源先生釋為兩篇,陳劍先生連為一篇[10]。今從陳說。

        瞚:從蘇建洲先生釋[11]。

        徙商:陳思婷女士以為,楚系“徙”字或作“”(包259),與上一字字形相近,則“徙商”為商音的鄰近音。今從陳說。

        要丘:原考釋與“有”合讀為一篇目。陳思婷女士以為:當讀為〈要丘〉——有……是此曲目隸為“要丘”“婁丘”均無不可[7](p16)。

        商:董珊先生讀為“曾商”,以為“曾”表示某音下方386音分的大三度。若以宮為C,則此簡“曾商”為下方的bB[6]。

        訐商:董珊先生讀為“遣(衍)商”,以為比正音商低一個八度[6]。

        3.第三簡

        《……□》。訐徵:《牧人》《人》《蠶亡》《毳氏》《城上生之葦》《道之遠爾》《良人亡不宜也》《弁也遺玦》。徵和:《輾轉(zhuǎn)之實》。

        訐峉:董珊先生《上博四雜記》讀為“遣(衍)徵”,以為比正音商低一個八度[6]。

        人:季旭昇先生以為,本曲目上為“牧人”,下為“蠶亡”“氏”,似皆與民生職務(wù)有關(guān)。以音求之,似可讀為“場人”,《周禮·地官·場人》:“掌國之場圃而樹之果蓏珍異之物,以時斂而藏之。凡祭祀賓客共其果蓏,享亦如之?!碑斎?,也不排除讀為《陳風(fēng)·宛丘》“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之“湯人”,即“蕩人”?!叭恕毕缕蹩谔幹〔⒉幻黠@,也不排除“人蠶亡”連讀為一曲目[8]。

        毳氏:從馬承源先生之釋。季旭昇先生以為,但似應(yīng)解為“掌獸毛之官”,《周禮·春官·司服》:“祀四望山川,則毳冕?!编嵭⒁嵥巨r(nóng)云:“罽衣也?!币垣F毛織衣也[8]。

        弁也遺玦:陳思婷女士以為,從考古所顯示的情況來看,作為裝飾的“夬”可能是似環(huán)而缺之“C形玦”……《弁也遺夬》意思可能是“弁帽上的玦遺失了”[7](p21)。

        峉和:董珊先生《上博四雜記》據(jù)《淮南子·天文》“(不)比于正音故為‘和”,主張“徵和”即較“徵”音位低半音(一律)的音名[6]。

        輾轉(zhuǎn)之實:“輾轉(zhuǎn)”從董珊先生釋?!皩崱睆年愃郭i先生釋[6]?!皩崱睆年愃郭i先生釋[12]。

        4.第四簡

        《……□》,《亓翱也》,《鷺羽之白也》。羽:《子之賤奴》。訐羽:《北野人》《虎》《咎比》《王音深浴》。羽:《嘉賓慆喜》。

        亓翱也:季旭昇先生以為,此字左旁疑從“鳥”而殘,右上部件作用待考,右旁下從“皋”,似可讀“翱”[8]。

        鷺羽之白也:從董珊先生讀[6]。德凌按“亓翱也,鷺羽之白也”,當連讀。

        羽:董珊先生釋為“曾羽”,以為“曾”為表示某音下方386音分的大三度[6]。

        子之賤奴:“賤”,陳斯鵬先生釋“”[12]。季旭昇先生以為,此字仍當讀為“賤”,左旁義符為“視”,其義或即為“賤視”“鄙視”?!蹲又坊蚩舍尀椤澳闼梢暤呐`”[8]。德凌按:今讀為“賤”,但是“子之賤奴”不可解釋為“你所鄙視的奴隸”,說詳本文第二部分。

        訐羽:董珊先生釋為“衍羽”,以為指低音區(qū)的羽,較正音低一個八度[6]。

        虎:楊澤生先生《讀〈上博四〉札記》指出:“第一個字應(yīng)該釋為‘鳥”,“或可讀作‘鳥吾”, “又‘語字從‘吾得聲,‘鳥或可讀作‘鳥語?!苯駨钠涞谝蛔种尅?/p>

        王音深?。杭拘駮N先生以為,可能讀成“王意深?!薄巴跹陨钤!?。“音”可讀為“意”,見《上博三讀本·恒先》,“深?!敝^深而寬容[8]。今從其“深裕”之釋,“音”仍從其本字讀,指德音。

        羽:“ ”,從何有祖先生之說[13]。季旭昇先生以為,“”讀為“索(心/鐸)”(“索”或隸作“素”,索素本一字,“素”在心紐魚部),曾侯乙編鐘下一·三“刺音之羽曾,附于索(素)宮之”、下二·四“屖則之徵曾,附于索(素)商之”,“索”為音名前綴。詳見曾憲通先生《曾侯乙編鐘標音銘與樂律銘綜析》、崔憲先生《曾侯乙編鐘鐘銘校釋及其律學(xué)研究》[8]。

        嘉賓慆喜:董珊先生讀為“嘉賓道喜”[6]。季旭昇先生以為,也有可能讀為“嘉賓慆喜”,《說文》:“慆,說(悅)也?!盵8]今從季說。

        5.第五簡

        《……□居》,《思之》《茲信然》《技詐豺虎》。

        “豺”:從楊澤生先生釋[9]?!凹荚p豺虎”:從何有祖先生釋,指如豺虎般欺詐,行為不端[13]。

        6.第六簡

        《茍吾君毋死》[1](pp.161-171)。

        陳思婷女士以為指“句吳”,讀為“句吳君毋死”,并指出此簡內(nèi)容與吳國有關(guān)。今從馬承源先生之釋。黃鳴先生《淺析上博四〈采風(fēng)曲目〉零拾》提出:“揣測其詩之意,應(yīng)為懷王如果不死,則痛定思痛,當有以報秦,此亦輿論之常情?!盵14]筆者深以為然,今從黃鳴先生之說。

        二、《采風(fēng)曲目》考論

        《采風(fēng)曲目》中出現(xiàn)了兩組對比鮮明的稱呼:一組為帶有強烈貶義色彩的稱呼,主要集中在第一簡、第四簡第五簡,出現(xiàn)的語句包括“子之賤奴”“子奴思我”“北野人”,此外,還有帶有比喻意味的語句如“技詐豺虎”;另外一組則為帶有濃重褒義色彩的稱呼,主要集中在第一簡第二簡第三簡第四簡第六簡,出現(xiàn)的語句包括“王音深浴”“嘉賓慆喜”“碩人有文”“良人亡不宜也”“君壽”“茍吾君毋死”。在以上兩組對比鮮明的稱呼中,曲目作者的敵我之分極其鮮明。

        1.“北野人”考論

        “北”,當指秦國,乃是相對于南方的楚國而言;“野人”,如本義解即可,但當有具體的所指對象。奇怪的是,曲目作者為何稱對方為“北野人”?在簡四“子奴思我”之下,“北野人”三字的出現(xiàn)恐怕并非偶然,而是與上文有著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筆者以為,“北野人”與簡一“子奴思我”、簡四“子之賤奴”兩處之“奴”,所指對象相同,均指匈奴。曲目作者在“北野人”與“子奴”“子之賤奴”的稱謂中含有相當多的蔑視意味,充滿了極度的憤怒,蘊含著刻骨的仇恨,甚至也雜有些許咒罵的味道。

        試問當時何許人會引起楚國詩人如此一致的痛恨呢?結(jié)合這批竹簡所出土的時代——戰(zhàn)國中、晚期,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這批竹簡當與愛國詩人屈原所生活的時代相當,而當時楚國最大的對手為秦國。在楚懷王被秦惠王與張儀屢次戲弄,又被秦昭王以婚姻之約進行欺騙,最終客死秦國之后,楚國最憤恨的仇敵為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這類人物?!氨币叭恕迸c“子奴”“子之賤奴”之稱謂,恐怕非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莫屬?!妒酚洝でZ生列傳》記載:“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zhì)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fā)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fā)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zhàn)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shè)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fù)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fù)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其后,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guān),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nèi)。復(fù)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盵15](pp.2483-2484)由此可見,楚懷王在位期間,楚秦兩國之間的矛盾達至極點,而張儀在其中扮演了煽風(fēng)點火的角色,直接破壞了合縱政策中極其重要的楚齊關(guān)系,達成連橫的目的。為了達到目的,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一再戲弄羞辱楚懷王,將其玩弄于股掌之上,并且最終導(dǎo)致楚懷王死亡。自此之后,楚國由盛而衰,直至最終被秦國吞并。楚懷王死亡后,楚國曲目作者滿含悲憤,以詩言志,通過“子奴”“子之賤奴”“北野人”這些稱謂,把秦惠王與昭王、張儀之流等同于匈奴人、野人,就在情理之中了。

        2.“子之賤奴”考論

        簡四“子之賤奴”,其中的“子”字,謂“你”或“你們”;“賤”字,很顯然,即卑賤之義;“之”字,筆者以為當作指示代詞,即“這”之義。其中的“奴”字,目前學(xué)者尚無一致說法。筆者以為簡四“子之賤奴”與簡一“子奴思我”兩處之“奴”,其義完全相同,皆為名詞,指匈奴,內(nèi)含貶義。由于秦國地處西陲,本就興起于西戎,又與戎狄雜居,故曲目作者以匈奴指代秦國人,用以貶低所稱呼對象的身份。蘇轍《詩集傳》曰:“襄公興于西戎,知以耕戰(zhàn)富國強兵,而不知以禮義終成之?!盵16](p.380)嚴粲《詩輯》引曹氏曰:“襄公久處戎狄之中,以戰(zhàn)爭為國,今始命為諸侯,土地益廣,車甲日多,而不知以禮漸變其俗,其風(fēng)聲氣習(xí),末流益甚,專以詐力取勝,終以滅亡。詩人識微,所以刺焉。”嚴粲進一步指出:“喻襄公僻處一隅,陷溺于夷狄之俗,不聞中國之禮義也。將使之逆流而上,以往求攸濟歟,則路險阻而且長遠;喻其狃于功利,以道為遠而難致,必不能強勉而行之也。將使之順流以涉而聽其所止歟,則宛然唯在水之中央;喻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終夷狄而已矣?!盵17](p.175)由上可見,出于國君死于其手的憤恨,楚國人稱秦惠王與昭王、張儀為匈奴人是合情合理的。“子之賤奴”,謂“你們這卑賤的匈奴人”。按語法關(guān)系來論,“子之賤奴”當為并列短語。季旭昇先生“以‘賤義或即為‘賤視‘鄙視,《子之賤奴》或可釋為‘你所鄙視的奴隸”,不太合于語法關(guān)系,今不從。

        3.“子奴思我”考論

        李銳先生把簡一“子奴思我”解為“子如思我”,以為與《褰裳》“子惠思我”同義,指向《褰裳》一詩。季旭昇先生之說與李說相近。以上兩說雖略有不同,但皆以“思”為思念之義,并且均指向《褰裳》“子惠思我”。筆者以為,“子奴思我”雖與《褰裳》“子惠思我”句式相近,但由于“奴”字的出現(xiàn),使得兩句之義呈現(xiàn)出極大差別。盡管簡一“子奴思我”為主謂短語,簡四“子之賤奴”為并列短語,語法結(jié)構(gòu)不同,但是短短四字中卻有兩字全同,均出現(xiàn)了“子”字、“奴”字,而且簡一“子奴思我”前兩字“子奴”亦為并列短語,則“子”“奴”兩字當指稱相同的特定對象?!白优嘉摇敝白优倍峙c簡一“子之賤奴”意同。由此可見,簡一“子奴思我”與簡四“子之賤奴”兩首曲目名稱之間當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由前文“子之賤奴”之考論進行推理,“子奴思我”之“奴”,亦當解為匈奴。

        “子奴思我”中的“思”字,當為思慮、謀劃之義,而非思念之義,意同《載馳》“視爾不臧,我思不遠”“視爾不臧,我思不閟”,《蟋蟀》“無已大康,職思其居”“無已大康,職思其外”“無以大康。職思其憂”之“思”。值得注意的是,《載馳》是從褒義的角度贊揚許穆夫人;《蟋蟀》是從勸誡的角度規(guī)諫晉國君主;“子奴思我”之“思”則是以貶斥的態(tài)度揭示對方專門行使陰謀詭計,行為方式極其陰暗。綜上所述,“子奴思我”與《鄭風(fēng)·褰裳》“子惠思我”無關(guān)。

        結(jié)合第六簡“茍吾君毋死”、第五簡“技詐豺虎”,則“子奴思我”謂“你們匈奴人謀劃、謀害我(們)”。曲目作者當是針對楚懷王被騙并且最終客死秦國之事有感而發(fā),從貶義的角度揭露“子奴”之奸詐狡猾,不講信義。

        4.“技詐豺虎”“喪之末”考論

        如上所述,既然“子奴”“子之賤奴”“北野人”這些稱謂指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這類人物,那么與之相應(yīng),“技詐豺虎”當是形容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之行事反復(fù)無常、言而無信。“技詐豺虎”,何有祖先生以為指如豺虎般欺詐,行為不端。其說頗為中肯,筆者極為贊同?!凹荚p豺虎”正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所云:“秦,虎狼之國”[15](p.2484)一致,指楚懷王輕信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一再上當受騙,最后竟然以身犯險,而卒自陷于窮途末路,客死秦國,故“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15](p.2484)。陳思婷女士以為第一簡“喪之末”可能即“喪歌之末曲”。如此說來,“喪之末”當是針對秦惠王與秦昭王、張儀“技詐豺虎”之所作所為,最終使得楚懷王被騙客死秦國之事有感而發(fā)。

        5.“王音深浴”考論

        “王音深浴”之“王”指楚王,但具體指哪位楚王呢?結(jié)合上文對于“子奴”“子之賤奴”“北野人”等曲目的分析,筆者以為“王”當指楚懷王?!巴跻羯钤 鼻康淖髡呷缤粯泳哂袕娏业闹揖龕蹏?,故以“王音深浴”高度稱贊楚懷王之德音深厚寬裕。楚懷王繼位早期,破格任用屈原等人改革朝政,振興國家,在內(nèi)政外交方面頗有勵精圖治之氣象;大敗魏國,在軍事上有所創(chuàng)獲,使楚國成為當時能與秦國抗衡的大國。只是到了執(zhí)政中期,楚懷王誤信張儀離間之計,毀掉齊楚聯(lián)盟,致使國土淪落,楚國始衰;最終輕信秦昭王婚姻之約,竟然以身犯險,而卒自陷于窮途末路,客死秦國。但是在國家大義前,楚懷王是有操守的,是有所不為的,故最終不肯答應(yīng)秦昭王割地賣國的條件,以換取茍活于世。曲目作者稱“王音深浴”,由衷贊美楚懷王,不乏真情實感蘊含在其中,顯示出當時楚人對于國君楚懷王的深厚感情。

        6.“茍吾君毋死”考論

        關(guān)于第六簡“茍吾君毋死”,陳思婷女士以為指“句吳”,讀為“句吳君毋死”,并且指出此簡內(nèi)容與吳國有關(guān)。黃鳴先生《淺析上博四〈采風(fēng)曲目〉零拾》依照馬承源先生之釋,讀為“茍吾君毋死”,并且進一步提出新說:“如以句吳來立論,則吳國亡于越,時為公元前473年。上博簡的時代,約在戰(zhàn)國中期,公元前320年前后到楚都遷陳之前,這期間楚國發(fā)生了楚懷王入秦被扣押,屈辱而死的重大事件,成為列國的話題。公元前296年,即楚頃襄王三年,《史記·楚世家》記載:‘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絕。這種眼前發(fā)生的活生生的歷史大事,正是民間詩人的好題材。懷王之死讓楚國的人民有喪失親人的感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發(fā)出‘茍吾君毋死的感慨,豈不正是情理之中?揣測其詩之意,應(yīng)為懷王如果不死,則痛定思痛,當有以報秦,此亦輿論之常情。較之遠溯到一二百年前去為這首詩找淵源,似乎允當一些,然亦無堅實佐證,姑備一說而已?!盵16]筆者深以為然,今從馬說、黃說?!捌埼峋闼馈鼻恐髡?,滿懷感傷,悼念國君橫死異國,意謂如果楚懷王沒有因為誤信婚姻之約入秦被扣受辱而死之事,則國事又當如何?可能會是另外一番圖景吧?!捌埼峋闼馈?,正與“北野人”“子奴”“子之賤奴”之稱相互呼應(yīng),又與“技詐豺虎”之喻彼此綰合,也與“喪之末”前后一致。

        在《采風(fēng)曲目》創(chuàng)作的時代——戰(zhàn)國中、晚期,面對強敵秦國的欺騙和侵略,楚國一再失利,而國君楚懷王最終受辱而死。在此種境況之下,一些極具愛國情懷的《采風(fēng)曲目》作者與屈原一樣深深眷戀楚懷王,故當國君死亡、國家危在旦夕之際,同屈原一樣悲憤交加,作詩以言志。諸多無名的曲目作者既無力改變楚國受辱之政局,又哀悼國君楚懷王之死,故通過這些詩歌宣泄對秦國切齒的仇恨。盡管《采風(fēng)曲目》六枚竹簡不相銜接,無法拼接,甚至有的竹簡已經(jīng)文字不完,曲目的具體內(nèi)容也無片語留存,但在些許曲目題目的字里行間,作者的主要意思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作者極為強烈的主觀感情已經(jīng)顯露無遺,這些曲目背后一段真實的歷史故事也隱約可見。所謂詩史互補,正謂此也。

        [參 考 文 獻]

        [1]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陳文革.解讀戰(zhàn)國楚簡《采風(fēng)曲目》[J].星海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2006(4).

        [3]蔡先金,吳程程.上海博物館楚簡《采風(fēng)曲目》與《詩經(jīng)》學(xué)案[J].合肥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6).

        [4]方建軍.楚簡《采風(fēng)曲目》釋義[J].音樂藝術(shù),2010(2).

        [5]曹建國.上博簡《采風(fēng)曲目》試探[C]//丁四新簡帛:第二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6]董珊.讀上博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雜記[EB/OL].簡帛研究網(wǎng),2005-02-20.

        [7]陳思婷.采風(fēng)曲目[C]//季旭昇上博四讀本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07.

        [8]季旭昇.上博四零拾[EB/OL].簡帛研究網(wǎng),2005-02-12.

        [9]楊澤生.讀《上博四》札記[EB/OL].簡帛網(wǎng),2005-03-24.

        [10]陳劍.上博竹書“葛”字小考[EB/OL].簡帛網(wǎng),2006-03-10.

        [11]蘇建洲.楚文字考釋四則[EB/OL].簡帛研究網(wǎng),2005-03-14.

        [12]陳斯鵬.初讀上博竹書(四)文字小記[EB/OL].簡帛網(wǎng),2005-03-05.

        [13]何有祖.上博楚竹書(四)札記[EB/OL].簡帛研究網(wǎng),2005-04-15.

        [14]黃鳴.上博四《采風(fēng)曲目》零拾[EB/OL].簡帛研究網(wǎng),2005-12-30.

        [1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6]蘇轍.詩集傳[C]//四庫全書:第70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本,1986.

        [17]嚴粲.詩輯[C]//摛藻堂欽定《四庫全書薈要》影印叢書.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5.

        (作者系濟寧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

        [責任編輯 連秀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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