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峰旭
春是一個意象,一種特有的人生情感喚起,一般而言,它是美好的,是生機勃發(fā)的,這些都可以從穆旦的詩歌《春》中找尋到,只是,在穆旦的《春》中,它不是主角?!洞骸肥且皇缀芰Ⅲw的詩,我們?nèi)绻浴胺床睢睘榉鎏?,拾階而上會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
一、反差中的層級空間
春在開頭的亮相讓人吃驚,因為他成了躍動感十足的“綠色的火焰”,穆旦把“春”的節(jié)奏感具象地表達出來,春本身就予人蓬勃、祥和、愉悅、平靜之感,作者用“火焰”一詞,在視覺層面瞬間放大了他的動態(tài)之美和不言自明的野性,綠色的火焰不是張狂,沒有肆意,而是“搖曳”,這種狀態(tài)的強悍沖擊偏偏與平緩輕柔的“搖曳”形成巨大的反差。因為力度十足的他(春)有一種迫切的期待,“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所以我們能會心地理解火焰做出的誠意巨大的改變是其來有自。春本身就是美好的,其中的花朵而迅疾地改變了她,這給人的想象空間填圖了豐富的顏色:那如茵綠草上的百花該是怎樣的曼妙,何等的神奇!詩歌起筆的寥寥兩句,在內(nèi)容呈現(xiàn)上就進行了轉換,原來作者沒有循著贊美的窠臼去簡單直接地寫春,而是由春引入,在遞進中給讀者恍然大悟之感,由此我們得出:火焰——春——搖曳——花朵,火焰般的春為了美好的花朵而搖曳,事物和她在人們心里的固有存在方式的兩次反差(春如火焰,如火焰之春卻輕柔的搖曳)凸顯出詩歌表達的重要角色,從而呈現(xiàn)出詩歌的第一個層級空間:讓不同尋常的春變得一反常態(tài)的根源——花朵。
穆旦接著有意倒置了語序,強調(diào)花朵的魅力所在:“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被ǘ洳皇芡恋氐木朽?,不管外部的環(huán)境如何,她們在“反抗”?!胺纯埂北澈蟮膹娪沧藨B(tài)與花朵自身的嬌羞纖弱又構成了巨大的反差。春之所以能改變自己,就因為他癡迷于花朵這種反抗的精神狀態(tài)和具體做法,但在這其中,我們在表層的反差背后,反而讀出了火焰之春和反抗之花在力度和硬度兩個維度的契合。這種契合依憑反差得以實現(xiàn),被讀者領悟?;ǘ涞莫毺貙傩猿蔀榇嗽姷牡诙€層級空間。
花朵的特質和獨異性被隱藏、遮蓋,因為她們并不存在于特定指向——“你”的視野關注中,所以花朵的存在和價值都是一種遺憾且可悲的缺失,因此當作者的假設成立,即“你”會醒來,同時還能主動“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那些讓美好的春俯首稱臣的花朵才有了意義的支撐和審美的可能。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具有獨特屬性的花朵也不是作者真正著力表達的對象,作為全詩的中心所在——暫時沉睡的“你”是此詩的第三個層級空間。
二、反差中的主體凸顯
滿園都是美麗,這種客觀的存在要依憑主觀的假設——“如果”——來完成。現(xiàn)實和想象彼此交合的反差之間開始較為清晰地彌散出詩人情感的真正味道:春是美好的,個性的,甚至狂野的,但春折服于花朵的強悍的姿態(tài);花朵是美好的,嬌羞的,甚至是強硬的,但花朵關聯(lián)于“你”的自然醒來和主動觀照,可事實是什么?真正的中心對象——“你”只是在假設中才讓美好有質地、有生命,這種反差的言說方式傳遞出詩人的痛苦和無奈,訴求與期待。
花朵因為反抗而美好,或者說,花朵因為美好才反抗。在美好和反抗的反差雜糅中,花朵的豐厚內(nèi)蘊被凸顯出來,可詩人在后文用了“欲望”來指代具有反抗特質的美好的花朵,這又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欲望指向索取,重在獲得,根本在“立”,反抗則對應“破”,這種不同向度的詞語在詩中成為了彼此的替身,結合詩歌的真正關注點及其情感,詩人試圖召喚沉睡的“你”,喚醒的方式必須具有某種誘惑,以此才能讓“你”一改常態(tài),于是,“欲望”(花朵)的言說方式就可以被理解。當“你”能夠目睹滿園的欲望(花朵),其高揚的反抗姿態(tài)的特質就會有了震撼的視覺沖擊和心靈碰撞,欲望(花朵)也就有了激發(fā)、啟蒙、推動的效用。
既然“你”讓詩人動心費神,牽掛在乎,那么“你”到底是誰呢,詩歌以反差的方式又糾合了“你”“我們”“你們”這三個詞語。它們本身是同一個對象,根據(jù)詩歌語境,那群“緊閉的肉體”的“我們”和被點燃又找不到歸宿的“你們”,其收縮內(nèi)斂,消極滯后的特點和前文沉睡封閉在室內(nèi)的“你”說法各異,實質是殊途同歸。詩歌前面以單數(shù)這種特定個體人稱出現(xiàn)的“你”與后文的復數(shù)籠統(tǒng)概念的群體“我們”“你們”形成反差,這種“你”的表達,給人強烈的代入感,令人反思內(nèi)省自己是不是“你”。客觀地說,“你”被消解,不能溝通美好(花朵)進而綻放自身本來的美好,是因為睡在封閉的空間里,那么在浩渺的“藍天”這樣開放的背景下,“你”即“我們”為何還是肉體緊閉呢?顯然,無論是空間的封閉還是開放,這種反差都沒能改變讓人無法接受也無限感喟痛苦的肉體橫陳,從沉睡和緊閉的肉體與“永遠蠱惑”兩相對照中形成了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反差,在這種反差中濃墨重彩著年輕一代身心的決裂和錯位,因為能被“謎”“蠱惑”的“我們”,未嘗不是思想疆域的跋涉者,而主動地分析,追尋和發(fā)掘就是對誘人的謎的最好致敬,這不正是醒著的凸顯和明證嗎?可惜的是,形而下的身體卻不與之趨同,只是“緊閉”著。
“我們”被謎蠱惑,謎是什么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從中傳遞出“我們”這一主體的主動性信息,以此證明“我們”不是不可救藥,但“我們”不能突破肉體的“緊閉”,所以“我們”不能在藍天下釋放自己,放縱自身,悲劇性油然而生。穆旦用反差來拿捏它:“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兵B鳴本有的清脆婉轉變成了泥土般的灰暗干硬滯澀,最痛惜的是,這種由聽覺到視覺的反差給人內(nèi)心更強烈深遠的沖擊影響。穆旦愛自己,也深愛與之同樣的年輕一代,因此他才這樣決絕地表達。
三、反差中的深情追問
詩人關注的年輕群體不是沒有特例,也有不是沉睡緊閉,無動于衷,死氣沉沉的,“你們被點燃”,處在燃燒的狀態(tài),本身就是一種激活,這種激活還具有迅疾的影響,成燎原之勢,但看到其結果——“無處可依”,好的狀態(tài)和壞的結果的反差不由得讓人重新審視點燃的方式——“被”?!澳銈儭北揪褪沁m合燃燒的好材質,能夠燃燒固然好,可讓人不安之處在于被動地開始和純正的動機、持久的耐力、關注的范疇,最后的收效這些因子已然存有誤差與隔閡,因此,穆旦恰切地用“卷曲”來形容,“卷曲又卷曲”的反復,意在強調(diào)“你們”主動燃燒的重要意義。
無論是室內(nèi)還是室外,睡著還是被點燃,都不是年輕一代應有的理想存在狀態(tài)。時間在無情地蠶食所有,本應多彩,浮夸的“光,影,聲,色”卻呈現(xiàn)“赤裸”的原生態(tài),在反差中,我們深切地感受到穆旦內(nèi)心撕裂的聲音。光,影,聲,色都已“赤裸”,可見年輕一代對其“摒棄”之深,考量年輕群體本然就是屬于繁華的“光,影,聲,色”,這種反差怎能不讓對年輕一代抱有希望的人扼腕疾首,當“光,影,聲,色”都“痛苦”,我們可以推知這是怎樣一個乏味單調(diào)黯淡的世界,我們怎能不察覺年輕群體在世界中的缺席是如何的遺憾與悲痛。當結尾說“等待伸入新的組合”,不禁讓人感慨,“等待”有多久,物理的時間概念暫且不管,懷有對美好的世界需要年輕人參與想法的人,其心里的時間將會多長!“等待”有多虛幻,下一輪回就不會重蹈覆轍,就一定生機無限,千帆相競嗎?年輕一代面對這摯情的“等待”,怎能束手無謂,毫不觸動。
我們通過反差感悟穆旦《春》在節(jié)奏上的動人韻律:狂野之春的出場卻偏偏搖曳,搖曳的理由是因為沉醉于花朵的美好,美好的花朵偏偏綻放出強悍的反抗,這種特質的花朵被披上“欲望”的外衣來吸引沉睡的“你”,“你”的緊閉固然讓人心急痛恨,但“我們”自身對外部世界的絕緣不等同于“我們”思想的拘泥,思想上的自我博弈昭示出“我們”并非沉淪,至少“有藥可救”。穆旦筆走龍蛇,讓我們在反差中拾寶覓珍,其每一次的訴說都不是我們能夠慣性認定的中心對象和蘊含體現(xiàn),他不去簡單一味地贊美,也沒有冷冰粗暴地抨擊,在反差中,詩人讓讀者自己去感受、定位和發(fā)現(xiàn)。
《春》中沒有鋪陳點染常見的四季之春,卻從隱喻維度亟待讓年輕一代來主動印證自己的青春。詩歌以反差的張力寫作,浮現(xiàn)出穆旦他自己真正關注的對象——“我們”?!拔覀儭逼朴迹ňG色的火焰和反抗的花朵)而出,但“你”也好“我們”“你們”也罷,這個本應是美好的代名詞依舊塵封在歷史的語境中。詩人認可青春的美好,召喚青春的覺醒,感喟青春的力量,在《春》中,他張揚出“春”(年輕一代)就是融合、參與的宏大命題?!岸畾q”的“我們”要有一種年輕人應有的擔負,也許,正是穆旦的這種疾呼讓《春》生機葳蕤,蘊涵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