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建
石牌村,廣州最大的城中村,毗鄰廣州最繁華的珠江新城,外面是光鮮亮麗的都市風景,里面是密密麻麻、亂搭亂建的農(nóng)民房,似迷宮一樣。當年仁科和阿茂剛來廣州時曾租住在這里,住了一兩年,他們還是會迷路。因為房租便宜,石牌村里三教九流都有,小販和城管或許是街坊,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和IT白領(lǐng)住在同一棟樓里。打工仔、發(fā)廊妹,各式各樣的人同住在這個城中村中,嘈雜、喧鬧卻又相當和諧。仁科和阿茂,從海豐小城一頭扎進喧鬧的廣州石牌村,當過販賣打口唱片和盜版書的“走鬼”,也曾穿著人字拖在城中村里晃悠過,在夢幻麗莎發(fā)廊洗過頭。
“以前我們住在石牌村,一出去都是發(fā)廊,而且那段時間我是處于不洗頭的狀態(tài),我一個星期去發(fā)廊洗一次頭發(fā),順便帶一張唱片去發(fā)廊放音樂?!比士普勂稹秹艋名惿l(fā)廊》這張新專輯時如此解釋。這張專輯做得也非常有意思,透過印著“夢幻、麗莎、發(fā)廊”的三扇推拉玻璃門,望進去,除了簡單的長凳和沙發(fā)外,只有一道粉紅色的簾子。和全中國所有縣城、城中村里的發(fā)廊一樣,這簾子背后的“空間”其實一望即知,卻又誘人猜想,濕漉漉的,有些艷俗、曖昧。翻開這道玻璃門,內(nèi)頁的隔紙被挖空成兩個鏡框,藏在里面的CD就成了發(fā)廊里的“鏡面”,令人莞爾。用廣東話說,這專輯設(shè)計得“有點搞”。在國內(nèi),很少人敢將專輯封面設(shè)計成這樣,當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像五條人樂隊這樣唱歌。這種顯得荒腔走板的惡俗審美趣味,真實得有些誠懇,它貫徹的是五條人一直以來的“土法煉鋼”的先鋒性,俗、粗野,但真實、有趣。
《夢幻麗莎發(fā)廊》可以看成是《廣東姑娘》的續(xù)集,離開了家鄉(xiāng)海豐小城,五條人眼中的風景從鄉(xiāng)村、小城轉(zhuǎn)移到大城市。而五條人標識性的“海豐話”方言演唱,在這張專輯中也變成了“廣東普通話”,雖然聽起來還是不太好懂,但比起原來看歌詞都聽不懂、讓人抓狂的“海豐話”好多了。阿茂說:“因為內(nèi)容變了,這張專輯里的一些故事發(fā)生在廣州,包括我們在廣州說得最多的都是普通話,有時候是粵語,這些題材你再用海豐話唱的話那就刻意了,反而用普通話是合理的。”
《很多很多》就是一首用普通話唱出來非常有趣的歌。歌里出現(xiàn)很多有趣的對話場景,其中有一個別有一番意味。“節(jié)假日的時候購書中心門口,擺地攤走鬼的小販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一個城管跟一個走鬼說,今天生意不錯,賣了很多哦,很多很多?!痹谶@里,城管和小販不再是死對頭,一個不再追,一個不再跑,反而在街上拉起了家常,顯得非常熱絡(luò)。這是市井里的人情味,比冰冷的“城管”、“小販”類的標簽、符號更為豐滿、真實。據(jù)五條人說,因為很多城管和小販都住在石牌村的,大家都是鄰居,下了班之后混得非常熟,有時候城管會走到小販身邊通知他趕緊撤,因為大部隊要來了。“很多很多”,對于物質(zhì)、精神都非常匱乏的這些“小人物”來說,既是彼此的祝福語,也是自我滿足的安慰劑。
《夢幻麗莎發(fā)廊》這張專輯內(nèi)容最大的變化,用五條人的話來說,就是有點“新聞民謠”的味道。細聽下來,這張專輯里很多歌,比如《初戀》《阿虎》《熱帶》,有“社會新聞”和“法制新聞”頭條的即視感。這些歌雜糅的是新聞素材、五條人的親身經(jīng)歷、觀察身邊人的故事,當然有些也來自于觀影經(jīng)驗。比如《熱帶》中的殺人犯劉德龍“有了經(jīng)驗之后他開始殺人不眨眼,再捅死一個去銀行取錢的人,搶了錢之后買了一輛摩托,現(xiàn)在的劉德龍不再是個正常人”,這部分情節(jié)就是取材于賈樟柯的電影《天注定》里槍擊銀行取錢人的王寶強。在這張專輯里,五條人呈現(xiàn)的是一個更為廣闊、復雜、多元的世相。他們在調(diào)侃、戲謔的荒腔走板中注入嚴肅的思考和對人生、生命意義的追問。
前些日子讀胡蘭成《今生今世》,書中有言,所謂中國文明,即是“路上有風景,人家有笑語”。路上山川無限,風景欣然可愛;人家笑語晏晏,人世悠悠無盡。中國文明是植根、茂盛于民間的。中國人的精神向來是樂觀,也是善于苦中作樂的。中國人既無西方人生來就帶著的沉重“原罪”感,死時也常將喪事當喜事辦。七仙女與董永“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那一窮二白的楊白勞過年也要給喜兒扯二尺紅頭繩,圖個喜慶;且不說那英雄壯士,即使江洋大盜,在被砍頭時也會豪言“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在五條人的歌聲里,縣城的風景、城市的風景、人世的風景,如一幕幕世俗風景畫般,真實、平淡、質(zhì)樸,甚至不避艷俗、庸常。而這些風景中的人,無論道山靚仔、李阿伯、春天小姐,還是走鬼、城管、發(fā)廊妹,都鮮活明亮,活得蓬蓬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