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王鵬程報考我的博士,看材料,“出身”不大好,沒有讀過本科,是以中師畢業(yè)的身份考碩士,碩士畢業(yè)學校也不是那什么“211”和“985”。但看他附在材料里的文章,卻頗不一般。行文平實、論述扎實,水平遠高于通常見到的碩士畢業(yè)生。我于是懷著期待等待考試結(jié)果。結(jié)果是,他的專業(yè)課八十五分,在報考我的考生中是第一名,而英語差了三分。那些年,南京大學博士招生的英語試卷之難,是出了名的。許多專業(yè)很優(yōu)秀的人因為懾于英語而放棄了南京大學。也有許多專業(yè)很優(yōu)秀的人,鼓足勇氣報考了南京大學而終于栽在英語上。英語差三分,不能錄取,但三分畢竟不多。第二年,鵬程又報考了。成績揭曉,仍然是專業(yè)課八十五分,第一名;仍然是英語差三分。這樣的巧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不敢勸他再考。第三年,鵬程考入了別的學校。其實,當時如果爭取一下,給研究生院打個報告,請求破格錄取,雖然我人微言輕,也還是可能的。當時不知為什么沒有這樣做。這些年來,想起此事便有些后悔。
后來就一直關注鵬程。這些年來,與有些青年才俊比,鵬程的學術(shù)成果,在量上不算多。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生活和工作上都有不少麻煩要應付,用于專業(yè)研究的時間有限。另一個原因,就是學術(shù)態(tài)度嚴肅認真,不輕易動筆。雖然在數(shù)量上不算多,但鵬程的文章,真可說是“一篇是一篇”,每一篇都有一定的分量,我沒有見過鵬程寫過那種很輕浮很荒謬的文章。
價值觀念的“正確”,是鵬程特別值得稱道之處。我當然知道,價值觀念難以有“正確”與“錯誤”之分,所以我把“正確”加上引號。我所謂的“正確”,當然是指鵬程信守的基本的價值理念,是我所認同的,是我所認為正確的。在文學研究中,價值觀念很重要。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價值觀念尤其重要。我所謂的價值觀念正確,無非是認可、尊重人類生活的一些常識,無非是表現(xiàn)為具有一個心智正常之人、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良知。價值觀念的不同,會使得對一個作家、一部作品、一個文學史問題,有截然相反的評判。這些年來,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一些青年人在一些中老年人的帶領下,把踐踏常識、背棄良知的勾當干得十分起勁。明明是一錢不值的作品,非要說有偉大意義不可;明明是非曲直清清楚楚的事情,偏要胡攪蠻纏,把水弄渾。鵬程則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沒有成為這類青年人中的一員。
鵬程也沒有趕過“理論先行”的時髦。所謂“理論先行”,是手中先握著某種理論,然后用這種理論去套文學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用中國現(xiàn)當代的文學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去印證那種異域的理論。多年來,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不少年輕人在一些前輩的示范下,一開始就走上了以理論套對象的路子,在研究任何一個問題前,手中必須握有至少一種理論,有時是握著一把理論。手中有理論,一時找不到可套的對象,也會“拔劍四顧心茫然”吧,然而,眼前有了問題,手中卻無理論,則如貓咪遇上了蜷成一團的刺猬,不知從哪里下嘴。鵬程也沒有走上這樣的路子。他一直是問題先行。在對問題深入后的解說中,當然也會有理論的介入,但這不是事先握在手里用來“套”的理論,而是體現(xiàn)為過去長期閱讀、思考所形成的理論修養(yǎng)、理論眼光。
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鵬程的素質(zhì)很全面。在文學研究領域,有的人擅長資料的搜集、研究、考證,審判能力則明顯欠缺,要讓他對一部文學作品進行審美意義上的解讀,他會不知所措。有的人,則審美能力比較強,而資料功夫則比較不夠,要讓他對一個復雜一點的文學史問題進行梳理,他則會無所適從。鵬程則兩方面的素質(zhì)都很好,他的文章,有的偏重于資料的考索、辨析,有的偏重于對作品美學價值的闡釋。更多的時候,鵬程能把資料性的考證與美學價值的闡釋融會貫通。
前面說過,鵬程的論述語言很平實,這也是難能可貴的。我以為,平實而準確,是學術(shù)語言的最高境界。語言平實而準確,能融考據(jù)于審美闡釋,融審美闡釋于考據(jù)辨正,這就略近于古人所說的義理、考據(jù)、辭章兼?zhèn)淞恕?/p>
博士畢業(yè)后,鵬程進了南京大學文學院的博士后流動站,“聯(lián)系導師”是我?!安┦亢蟆笔遣荒芊Q作學生的,而“聯(lián)系導師”與“博士后”也不是師生關系,是合作關系。所以,王鵬程沒有當過我的學生。我們一直是朋友?!?/p>
2017年2月6日
(王彬彬,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