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振濤
他讓鄉(xiāng)村樂社走進國家樂史——祭林中樹
文|張振濤
編者按:河北省廊坊市固安縣禮讓店屈家營“音樂會”的林中樹,于2017年3月18日上午8時永遠地離開了他深愛著的家鄉(xiāng)和樂社。他是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于1986年3月28日改革開放后再一次走進田野的啟動者。屈指算來,差十天就三十又一年了。他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冀中采訪的第一批民間樂師中的最后一人,他的離世意味著民間音樂一個時代的結束。謹以此文祭奠被大家親切稱為“老林”的鄉(xiāng)村精英!
本文作者張振濤與林中樹
如果把一位農(nóng)民過五關斬六將、沖出困境、在相距90公里的北京城里尋找一個邊緣樂社繼續(xù)生存的理由,把這種一往無前的行動看作是以“存在意義”為目標并由此拓展生存空間的追求,而且其行為的內在理路竟然與政府文化政策的實施目標完全切合,那么,乍聽起來似乎有點玄乎的“個人經(jīng)歷作為國史素材”的“前沿理論”,就可以找到一方“檢測場”。以個案作為切入點,解剖一串接一串、擋也擋不住、編排也編排不出來的事件,或許就能讀出個人意味的“農(nóng)民崛起”的“宏大主題”,進而了解主人翁為了獲得話語權而編排的“政府扶持民間”的“主旋律”以及有效整合社會資源的非凡經(jīng)驗的意義。這樣的故事不多,卻很傳奇,完全超越了音樂學的敘述邊界,應和了音樂民族志渴望開拓的空間。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一位農(nóng)民身上時,不得不讓人追究一下為什么這個時代會產(chǎn)生這樣的人物?為什么這個人物代表了時代的大趨勢?
2013年10月,中國音樂學院把剛剛創(chuàng)立的“太極傳統(tǒng)音樂獎”授予林中樹。比起穿西服、打領帶的教授們來講,身著深藍色中山裝的林中樹走上臺去的樣子有點土,然而他從來就沒有因為外表而打怵,如同他第一次闖進北京音樂院校時的情況一樣。他給自己的定位永遠是農(nóng)民,從來不為大部分人感到自卑的“身份”而自卑。
他把冀中平原上默默無聞的小村莊與北京的專業(yè)音樂研究機構——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連接起來,進而通過嗅著新鮮氣息而至的媒體與國家文化發(fā)展大勢乃至遍及全球的新聞網(wǎng)絡連接起來,讓京城和外界聽到了流傳數(shù)百年的古老聲音。如果不是他于1986年扯住時任中國音樂研究所副所長喬建中的袖子,沒完沒了追問“音樂會”的“音樂”到底有沒有價值,并堅持不懈介紹推廣,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會知道這個外表上與其他村莊沒有任何差別的地方到底有什么不同,也不會知道外表上與其他農(nóng)民沒有任何差別的“老林”到底有什么不同。
老林的見識確實不一般!他對于音樂學的貢獻就在于堅守家鄉(xiāng)文化時表現(xiàn)出來的決絕態(tài)度,而不在于話說得有多么專業(yè)和到位。當46歲的老林開始“闖世界”進而一步步為村莊“謀幸?!睍r,就為音樂學界開辟了一片比冀中平原還要廣闊的學術空間。他的探問決定了他此后的命運,也決定了冀中平原上一大批樂師和樂社的命運。2006年出臺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上排列著一長串“冀中音樂會”的名單,這份排行榜某種程度上都得歸功于老林的第一聲呼喚。起到如此多作用的平頭百姓不多,他做了一生值得夸耀的事。
1986年3月28日,中國藝術研究院音研所第一次采訪屈家營現(xiàn)場錄音
作為屈家營音樂會最輝煌時期(1987年至今)的見證人,林中樹經(jīng)歷了與社會各種力量相互碰撞與積極互動的全過程。他是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第一次采訪的老會員中碩果僅存的人,也是目送一個個會員消失于茫茫平原上的最后一人。老林成為了一個象征——象征著樂社對傳統(tǒng)的堅守從而獲得知名度的奮進形象,象征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頑強精神,象征著農(nóng)業(yè)文明薪火相傳的傳承者面貌,象征著把城市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學府與樂社、專業(yè)與民間、教授與農(nóng)民連接起來的紐帶。
老林自然想不到自己心里突然冒出來的“文化自覺”有多么超前,更想不到自己“義堅金石”的表現(xiàn)會成為20世紀末田野考察史上的核心人物。然而,聰慧的老林終于還是悟到了一閃即逝的“念頭”付諸行動可能產(chǎn)生的價值。于是,他毫不遲疑地充分利用了“念頭”的價值。其實,即使是音樂學家也是在一輪輪推進中才逐漸認識到這個“念頭”的價值。薩林斯指出:“概念是在被構建的文化中被激發(fā)的。”于是,音樂學家和媒體聯(lián)手,大張旗鼓地宣傳新時期的典型。
這就是老林之所以獲得“太極獎”的原因。獎金非同尋常,額度之高,前所未有。一位鄉(xiāng)村樂社的組織者獲得五萬美金獎勵的事是中國音樂史上的第一樁!獲獎可不是他想要就要的,就像“想睡覺就遇到枕頭”那么湊巧。表演界的獎項很多,音樂學界的則較少,剛剛出臺的音樂學界大獎的第一批獲獎人中,竟然有一位承包了七畝地的農(nóng)民!這樣的事跡,的確值得記錄。
獲獎讓人出名,但真正拿到獎金了,麻煩接踵而至。熟悉本鄉(xiāng)本土“老風俗”的老林,不愧見過大世面,竟然一諾千金,捐出全部獎金,設立“屈家營音樂會基金”——天底下唯一一個為民間樂社而設的基金?!凹嚷劥搜?,不覺栗然,心形俱肅。”老林不愧為創(chuàng)造過奇跡的人。想想吧,一年到頭忙來忙去、彌日累夜、總收入不足幾千元的農(nóng)民,竟然把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獎金,一分不留,全部捐出,設立了一項與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全無關系的基金!這是什么心胸!賈平凹說:“這世事真是難說,很多城里的人,當官的,當教授的,其實是農(nóng)民,而有些農(nóng)民其實都是些藝術家!”
這真的已經(jīng)不是五萬美金的事了,而是通過五萬美金體現(xiàn)的老林人格的事了,而是通過五萬美金扯出的一大堆關于個人與樂社、個體與集體、金錢與鄉(xiāng)俗、鄉(xiāng)情與法理等方面的事了。對于可以用數(shù)字衡量的金錢,容易掂量得出其價值,對于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品質,難以掂量得出價值。但人間確實存在著用另一量度來衡量的價值,并以此品評一個人的品質高下。篤信“忠厚傳家”的老林,毅然決然做出了一件令人翹大拇指的事。毫無疑問,他的作為,證明了另一種價值的存在。
五萬美金沒讓老林動心,但由此引發(fā)的整天價灌滿耳朵根子的不中聽的風涼話,卻擾動了他的平靜,這無論如何超出了昔日范圍。一瞬間,他成了暴風眼里的人,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他的“中風”多多少少與“畫外音”有關。真是應了他自己的話:“錢是個惹禍的根苗!”
看著身上插著幾根針灸電啟針的老林,我們的心里不禁涌起陣陣感動,想起往昔那些平平淡淡卻身體健康的歲月?!爱敃r只道是尋?!保{蘭性德《浣溪沙》),現(xiàn)在卻覺得彌足珍貴。表面上完好無損的老林,終因年齡,雙腿跛踦,步不能咫。曾無數(shù)次邁向京城的雙腿,再也撐不住衰軀了??梢娝麅刃慕?jīng)歷了多大的暴風驟雨呀。與老林相遇是二十多年的冀中研究中最幸運的事。我們遇到了一個火熱心腸的人,碰觸到一顆非同尋常的心靈,我們何嘗不是從他堅忍不拔的性格中感受到傳統(tǒng)得以流傳的原因。老林誠心誠意與學者交朋友,有什么說什么,想什么做什么,沒有那些劃分“城鄉(xiāng)差別”和“階層差別”的客氣和界限。這種“關系”說透了就是他怎樣待學者也希望學者怎樣待他。他用十分心待你,你也須用十分心待他。幾十年下來,大家成了朋友,無話不談,因為我們都被他那顆熱乎乎的心感動過和溫暖過。他的確屬于那種“總是能對和他接觸過的人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人”。
面對老林的堅持,我們不得不站在他的立場回答最困難的問題:一個身無分文、又無一官半職的農(nóng)民如何“絕地廝殺”,操控以屈家營為圓心、聚攏京津冀一大批人多方參與的整合行動?“有心人”在“絕地”中如何能獲得沖出“絕地”的思考?
困境中的林中樹慢慢悟到,只有通過附加到“農(nóng)民身份”上的“非農(nóng)”符號才能完成向“導演”的轉變,進而拯救樂社、拯救村莊。那么,什么是“農(nóng)民符號”之外的“非農(nóng)”符號?或者說什么是“農(nóng)民身份”之外的“非農(nóng)”身份?確切地說,怎樣才能讓“農(nóng)民身份”產(chǎn)生富有魅力的影響力以及比之“農(nóng)民身份”更有吸引力的附加值?
他從十幾年間都未見過樂社的城里人的吃驚、好奇、憐惜、鼓勵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價值,一種從未引起過重視而今確認其存在的價值,那就是手里掌握著一套古老樂器和十幾套大曲。直覺告訴他,必須尋找一個與“新身份”相匹配的從中演繹一套“新理念”的說法,借以達到令學界也令公眾持續(xù)關注的目的。老林精明能干的地方就在于采用了時興的“復興傳統(tǒng)文化”“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口號,在國家體制內有效地獲得公眾關注并達到讓政府支持樂社的地步。他的選擇就是:既保持農(nóng)民身份又擴大“非農(nóng)”身份——手持笙管秉承“傳承使命”的“文化持有人”。
于是“復合概念”誕生了:一方面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代言人,一方面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言人;一方面是“古老文化”的代名詞,一方面是“現(xiàn)代遺存”的“活化石”。老林編織的“雙重身份”乃至“多重身份”使樂社成為“畿輔”文化圈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符號既是意義的結晶體也是意義的生成體,一個令城里人愿意接受的“可愛”身份必須靠表達意義的符號“集合體”來傳達。他對冀中鄉(xiāng)村家家戶戶貼著的“耕讀傳家”的門楣進行了新一輪“注疏”:“耕”就是務農(nóng),“讀”就是文化。于是,新“身份”或新“符號”誕生了!
他和同村、同齡、同好的一伙人,討論來討論去,結論就是:原來自己不是兩手空空,原來自己看不上眼的“家伙”(樂器)和套曲,可以用作敲開寶藏的符咒。他把京城人認定為自家??停瑢覍已又良议T,讓不愿意接受“恩主”身份的城市人,樂意承領身份,為家鄉(xiāng)建設發(fā)揮作用。于是,“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賓主承歡,大路通天。
老林之所以把媒體刊登的報道和學術論文全部收集起來,就是要以一份強大的書面文獻向觀者證明,樂社的“存在”獲得學術機構、國家媒體、各級政府即“國家”層面充分認可。來自不同媒體、不同單位、不同階層的人所寫的數(shù)以百篇、數(shù)以百萬字的學術論文、新聞報道以及無法分類的文字,都成為屈家營的“等身”量尺。于是,一群小人物就不僅在學者和記者筆下“活起來”,也在公眾和媒體面前“火起來”了。
在沒有訂閱報刊習慣和財力的村莊,能把那么多城市(北京、天津、石家莊、保定、廊坊)、那么多報紙(《光明日報》《人民日報》《北京音樂報》《農(nóng)民日報》《北京青年報》《河北日報》《廊坊日報》)、那么多刊物(《中國音樂學》《人民音樂》)發(fā)表的文字,事無彌遺,收集齊全,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然而,聞風而行、見面就“淘換”的老林做到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崩狭制透沙闪?。
接近21世紀,所有的社會事件的成功傳播都是混合型的,不再是單一的學術論文或者單一的報紙、電臺、電視臺的獨家報告。學術單位與媒體結合成為冀中音樂會傳播的最大特點,這是以前學者們想不到甚至覺得沒必要的,然而現(xiàn)代傳媒顯現(xiàn)出來的魄力促使著學術界涉足以前并不擅長的表達。這樣的表達不是我們的“自覺”,而是老林教會我們的。
走進“屈家營音樂堂”觀看布滿展廳的名人題字和各種人物到訪的照片,你就不能不對老林的見識口服心服。對比一下就知道了。北京學者在全國各地不知蹲點幾處,所到之處都會留下“蹤跡”,但絕沒有出現(xiàn)過像老林這樣持續(xù)不斷撿拾“蹤跡”的人。他苦心經(jīng)營,想方設法,千方百計,不遺余力,把點點滴滴的“蛛絲馬跡”匯集起來,歸置一處,公諸于眾,大白天下,“制造”出了一方令人嘆為觀止的“壯景”。
別小看這份心思,待揮毫潑墨達到一定級別,待展品物件達到一定規(guī)格,待照片數(shù)量達到了一定量級,總之待“景觀”連成一片,就產(chǎn)生了“質變”和“飛躍”。不但讓第一眼瞅見的人目瞪口呆、驚詫不已,而且那等洋洋大觀、熠熠生輝、歷盡滄桑、重若千鈞的“史書”分量,讓觀者不得不采用“盛況”這類的字眼來形容。
人們能夠從這份絕無僅有的收藏中讀出什么意涵呢?人們能夠從這份足以令學者自愧弗如的“私家檔案”中體會到什么寓意呢?還是聽聽老林自己的表白吧。
屈家營音樂堂展室一角
名人留下墨寶的“國俗”人人習以為常,老林可不那么不以為然。他告訴我們,對于從來只是道聽途說、特別是第一次到訪(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縣級、市級、省級領導來說,怎么判斷樂社價值?就是看專家、學者、官員留下來的“態(tài)度”?!皯B(tài)度”是看不見的,必須讓人看得見。中國人崇尚至高無上的“國家”概念,可是“國家”是個“大詞”,是個虛無縹緲、抓不著夠不著的“大詞”。必須讓虛無縹緲、抓不著夠不著的“國家”變?yōu)榭吹靡娒弥膶嵨?,變?yōu)閷崒嵲谠凇⒆サ弥鴫虻玫降奈锛??這就是墨寶!
無需說,原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呂驥、李煥之,中央音樂學院院長趙沨,中國音樂學院院長李西安,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黃翔鵬、喬建中等,這些在農(nóng)民眼里與“國家”概念的人,就是與那個“大詞”關聯(lián)的標志。所以,他們的書法以及書法內容中的肯定態(tài)度,就是使樂社儼然提升到“高大上”品級的鑒定標志。
于是老林“制造”的“盛況”,立馬顯出一目了然的震撼作用。他們的書法掛在面前,他們的肯定擺在面前,他們的照片放在面前,他們的語氣呼之欲出。還用解釋嗎?代表“國家”的“態(tài)度”擺在面前,讓面對者明白。不但明白,還如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地認同樂社的價值?!案叽笊稀庇小案叽笊稀钡暮锰帲挥小案叽笊稀辈胖档梅龀?,值得投資。一幅接一幅的名人墨寶,一方接一方的名人印章,一張接一張的合影圖片,鋪天蓋地,布滿廳堂,疊摞櫥柜,滿目輝煌。這難道不是在肯定樂社價值嗎?!
看到布滿字畫的墻體,每個人都會像在耶路撒冷看到猶太人“哭墻”的感受一樣,內心震撼,動容心酸,揪心揪肺,無以復加。面對“盛況”,每個人都會對主人的“有心”肅然起敬。
這就是老林要的效果!
人類學的“國家理論”總讓人找不到實實在在的檢驗場,找不到看得見摸得著、抓得著夠得著的顯例。走進屈家營“音樂堂”的展室,“國家在場”就無需解釋了。那是一個農(nóng)民導演的“國家”大戲!琳瑯滿目的“墻”把樂社的狹小空間驟然提升到“國家”層面。老林用辛勤的撿拾,獲得了無以倫比的震撼效果,也獲得了無與倫比的話語權。展廳不但震撼了當?shù)厝?,也震撼了所有觀展的人。
2013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中國藝術研究院音研所喬建中、簫梅田野工作照
林中樹已經(jīng)成為民族音樂學書寫的主角,最終成為一本口述史的核心人物。2014年,喬建中和黃虎編著的《望——一位老農(nóng)在28年間守護一個民間樂社的口述史》,證明了這位有著驚人記憶的老人在演述故事方面的非凡能力。他依靠事無巨細的記憶和點點滴滴筆錄于小紙片的提示,口述了整整28年的樂社史。不管遇到多少順心和不順心的事,多少重大和瑣碎的事,多少影響全村和默默無聞的雞毛蒜皮的事,他都不忘記上一筆,像個忠心守候的史官。一張張小紙條,一份份出版物,一本本名片集,一摞摞簽名簿,見證了“有心人”持續(xù)28年的心路歷程。
喬建中因為親身參與、耳聞目睹、從頭至尾見證了屈家營發(fā)展的歷程——樂、人、城、鄉(xiāng)、內、外,把積儲了28年與老林相互呼應的記憶連接起來。兩個人的記憶像兩頭打通隧道的開掘機,向一個方向掘進,終于鑿開了一座沉重大山,讓覆蓋在常春藤下的火山巖漿與常春藤一樣瑰麗。沒有兩位當事人的互證就會使這段特殊的口述史“菁華隱沒,芳流歇絕”。中國音樂研究所與屈家營音樂會熔鑄了一份獨特文本——中國音樂學采訪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的口述歷史。屈家營不但成為民族音樂學采訪史上的符號,也成為日漸增多的口述史的標志,見證了一段從晦暗到顯榮的“金色時光”。國史上罕有墨跡的小縣城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演繹出上達天聽、轟動學界、攪動傳媒的“國史”大事,不能不說是因為令人稱奇的林中樹。民族音樂學竟然可以成為一縷照耀平原的燦爛陽光,帶領一家家樂社走出困頓了60多年的洼地。這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復制的超級吸引人的故事。
歷史學提供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精英階層“鄉(xiāng)紳”通過祭祀儀式和鋪路架橋等“善舉”建立權威的過程,具有強烈象征功能的祭禮和造福一方的善舉,將地方精英與權力架構聯(lián)系到秩序格局中。這一模式不免讓我們與眼前的故事對接。林中樹在“筑路”與重建“官房子”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借國家話語和政府資源建立權威的事,展示了同樣套路。林中樹干出了兩件讓全村人也讓全社會刮目相看的事。第一是修了一條柏油路,第二是建了一座“音樂堂”。兩件事讓他的政治地位突顯于全村,也突顯于固安縣、廊坊市。無疑,他把老式的“善舉”——筑路修橋——改造為“鋪油路”和蓋“音樂堂”,也把老式“鄉(xiāng)紳”改造為“公眾人物”。
講述小人物就是照亮小人物。讓小人物立起來,也讓講述者從不自知的狀態(tài)認識講述價值。生動的故事和鮮活的人物很多,只不過沒人把形跡記錄下來而已,被忽略的人和事太多了。或許有一天,人們會對“鄉(xiāng)村樂師傳記”感興趣。這就是瞄準與城市的“微信”“娛樂”“消費”“中國好聲音”等沸騰字眼截然不同的主題的意義,也是紀錄鄉(xiāng)村儀式的主持人及其與“質樸”“生命”“本真”相關字眼連在一起的故事的原因。
老林是個堅強的漢子,是賦予“音樂會”過往歲月以勃勃生機的關鍵人物,那雙在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田壟上的堅定步履不止一次地打動過人。該怎樣形容上百次從固安到京城90里行程上的寂寞和孤單,特別是那條路上曾有過的風沙與緩慢?他在“故鄉(xiāng)思維”驅動下忘情地奔波與呼號。一個老實巴交的形象就逐漸在這條路上變成了“引路人”角色。他拿出舍得一身剮的勁頭,如同西西弗斯循環(huán)往復地推著不斷到達山頭又不斷掉下來的石頭,忍受折磨甚至屈辱,與忽視其存在的人斗智斗勇;他的堅韌和勤勉超出一般人,讓人不得不接受他提出的沒完沒了卻出自公心的要求。奇跡根植于老林的性格氣質和既懂得“顯規(guī)則”也懂得“潛規(guī)則”的精明,因而一步步逼出了相關部門和人們的震驚與認可。
一個人的經(jīng)歷構成故事,很多人的故事構成事件,很多事件構成歷史。這樣的人、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歷史,我們?yōu)槭裁床话哑鋭澣胍魳访褡逯镜亩荡兀?/p>
中央民族樂團在屈家營與屈家營樂社雅集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