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蠡
我抽煙的歷史從下鄉(xiāng)時候開始。
村里連天煙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田間小憩時,婆娘們納鞋底,漢子們最愜意的事就是抽煙。
從煙袋里掏出二指寬的煙葉,將碎煙絲裹于其中,二拇指伸進嘴里,飛快地從左到右,刮出牙垢,涂在煙卷邊,粘好,插入煙鍋。用火鐮打燃火草,按在煙頭上,邊抽煙邊瞇著眼看婆娘們飛針走線,聽田地頭驢叫牛哞。
我等知青不會抽煙,農(nóng)民就說:男人不抽煙,白來世上顛。于是都學(xué)抽煙。水煙筒太粗,無法上口,就學(xué)著農(nóng)民裹紙煙。撕一張巴掌大的報紙,弄一撮碎草煙裹成喇叭狀,刮不出牙垢,報紙邊緣用口水粘好,就可以吞云吐霧了。
然而一口下去,天旋地轉(zhuǎn),農(nóng)民們哈哈大笑,都說煙暈比酒醉更厲害。只見一男知青面如白紙,一頭倒在田埂上。人們蜂擁上前拍額頭掐人中,媳婦們趁機捏一捏那廝白嫩的小胳膊小腿。有人說人奶可以解煙,于是一胖大農(nóng)婦扔掉奶著的孩子,輕舒玉臂,將他攬入懷中,甩出個白面口袋,擠得他一頭一臉的奶水。
農(nóng)民們大呼小叫,天地間一片歡樂。
剛學(xué)抽煙那陣子,我等都有個木制的煙鍋,銅皮鑲邊,叼于嘴角,極像切·格瓦拉,一心想著走遍世界鬧革命。不過時間一長,煙鍋就散發(fā)出一股煙屎味,只好棄之不用。
有地位的人不抽草煙,抽供銷社賣的“白桿桿”。下來“搞運動”的人都叼著“白桿桿”,大隊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叼8分錢一包沒有商標的等外煙,公社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叼1毛3一包的“春耕”,縣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叼2毛7的“金沙江”。上級指示隨著“白桿桿”云里霧里噴到農(nóng)民的頭上,唬得農(nóng)民唯唯喏喏。如果有誰叼著“云煙”背著手來到村里,那人肯定就是中央首長了。
不過這事從未發(fā)生。
一天,村里來了個叼著“春城”的省級領(lǐng)導(dǎo),講話的時候,“白桿桿”像有靈性似的,從嘴角的一邊裹向另一邊,將省城昆明的指示玩弄于嘴皮子之間,嚇得農(nóng)民們一驚一詫,都說他官大政策水平高。視察完畢,來人將煙殼很瀟灑地一扔,一群光屁股孩子撲騰而上,搶煙殼疊三角。而他一路隨手扔下的煙屁股,早就被一只只穿草鞋的大腳暗暗捺住,悄悄收進煙袋。
天上飄著草煙的縷縷青煙,地上趴著灰頭土臉拍煙殼的小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白桿桿”比草煙香,怪不得叫香煙。知青們總是端著個“臭老九”的架子,再窮也要抽“春耕”不抽草煙。所以,本人的煙齡歷史悠久。
然而,這么沒完沒了地抽下去,只會弄得自己渾身煙味,且牙齒焦黃,影響市容。
我決心戒煙。
外國影片里,無論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都長著一口潔白整齊的好牙,而國產(chǎn)片中無論好人壞人都齒面焦黃、口腔齷齪、狗竇大開。因此,我特厭惡國產(chǎn)片里的接吻鏡頭,不說演技拙劣,單憑男演員的那口慘不忍睹的壞牙,我就為中國所有美麗和不美麗的女演員大抱不平。
為了顏值高,堅決去洗牙。
在牙科醫(yī)院的治療椅上坐定之后,不禁心驚膽顫起來——那不銹鋼治療椅簡直就是一部高科技的刑具,扶手處竟然套著兩根皮帶扣,好像用來銬犯罪嫌疑人似的。腳踏板與椅子的距離也略嫌其短,于是乎,只好將兩腿彎曲作騎馬羅圈狀。
年輕的牙醫(yī)像刑訊人員一樣,撳動椅側(cè)的電鈕將我放倒,與地面呈45度夾角,然后打開椅子上方的探照燈,讓我把嘴張開。
甫一開口,一左一右伸來兩柄不銹鋼勾將嘴角勾住。我見事不妙,立即問了一句,因為嘴唇被固定,詞語含糊不清。不過他聽懂了,便笑笑回答:“你放心,消過毒的。”
隨后他將我動物標本似的撂在椅子上,打開玻璃櫥柜從里面拿出一小瓶綠色的藥水,仿佛法國地窟里的品酒大師發(fā)現(xiàn)珍貴的XO似的,高高舉過頭頂,炫耀般地說了句英語。
聽不懂他的川味英語,但我動彈不得,只好不置可否。
那廝將潔口素傾入操作臺上一件莫明其妙的儀器里,戴上口罩,從操作臺上拉出一根電纜,電纜上端連著一把手術(shù)刀不像手術(shù)刀、注射器不像注射器的條狀物件,開了開關(guān),嗡嗡作響,慢慢向我靠近。
幸虧他口罩上方的眼神是和善的,不像職業(yè)殺手,否則我真要從椅子上跳起來給他一記老拳。
他走到我眼前,竭力睜大眼睛:“啊——”我明白他的意思,竭力把嘴張大:“啊!”
牙醫(yī)打開戴在頭頂上的燈,直射我的嘴巴,伸直脖子在我口腔前探頭探腦往里觀看,神情肅穆,仿佛一個即將投井自盡的怨婦。
然后,他將嗡嗡作響的物件探入我的口腔里,如同采煤工似的在上顎作業(yè)。整個牙床隨著嗡嗡的響聲一陣陣地顫抖,雖說沒有疼痛感,但滿口的碎石煤屑味,委實不太好受。
嗡嗡作響數(shù)分鐘后,那物件居然像蛇一樣,噴出某種滑滑膩膩的液體。我終于忍不住抗議起來。隨即,物件退出,嘴巴兩邊的金屬勾亦自動彈開。旋轉(zhuǎn)臂上,一個圓形的不銹鋼托盤忽地自動向我靠近,在離下顎5厘米的地方紳士般地停住,守望著等待著。
我側(cè)臉向盤里吐出一灘顏色晦暗、惡臭難當?shù)耐僖?。牙醫(yī)泰然處之,不為所動,冷靜地遞給我一張紙巾。
接下來的操作頗為順當。上顎牙完了是下顎牙,下顎牙完了整體再行清理一遍,口腔適應(yīng)了器械的震動和噪聲也就不感到不適,似乎還有些莫明其妙的快感。
這其間我吐了10次唾液,雖然顏色變淡,依然齷齪不堪,臭不可聞。
洗完牙,漱了口,對鏡看看牙齒,卻似乎沒什么變化。
盡管如此,本人還是有所收獲。我立馬認清了自己——本人盡管西裝革履,吹牛拍馬時亦是口抹蜜糖、舌吐蓮花、吹氣如蘭,其實是一肚子糞水,拿將出來,也齷齪不堪、臭不可聞。
——選自昆明鐵路局文聯(lián)《紅峽谷》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