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這里開始吧!
一年前,我的工作調(diào)到春城,住在一套小公寓里。一到周末就興沖沖踏上回家的路。但是沒有多久就意識到,這干擾了妻子的生活。一是她平時在娘家“蹭”飯,卻要給我回來下廚,二是讓她在麻將局里白白曠工。她愉悅的表情后面,隱約可見維持禮節(jié)一般的無奈。所以這一百多里的路途就讓我越來越疲倦。只在節(jié)假日或是特殊情況需要,我才會在兩地之間奔走。
在單位,我是個閑職,幾乎沒什么業(yè)務。認識的人也不多,頗為寂寥。玩微信就成了日夜不離手的營生??墒撬硭⑷サ模€是那幾個好友,無趣得很。
那夜,外邊靜靜落雪,突然蹦出一個好友的來信,問你還好嗎,頭像是個美女。我有點小驚喜,迅速查看她的資料,才知道原來是小雪。我們快兩年沒有聯(lián)系了。處于這種境況下的我,思緒就像抹了油一樣,滑向了三年前的那家醫(yī)院。
當時流行一種稱為H5N1的禽流感病毒,人們大為恐慌,紛紛注射增強免疫力的藥物。我用的叫卡介菌,療程半年。不得不說,我是最怕打屁針的,而這種藥物恰恰有這個要求。
那家醫(yī)院不大,注射室里有三個護士,都是女的。一個臉面像核桃的大嬸,一個胖得像水缸的少婦,最后那個女孩不算漂亮,卻耐看。我當然希望由她來負責我。她剛剛處置完一個病人,下一個就是我了,我解了腰帶,露出半個屁股。她白嫩修長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摸索著,尋找最佳的位置,而我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她用手指略略按了按,輕聲說,別緊張!
這時有人喊,小雪,接電話!我才知道她叫小雪。小雪愣了一下,直起身,針頭捏在兩根手指間,滲出液體,扭頭望過去。
大嬸湊過來說,我來吧。手粗糙得讓我皺起眉頭,不過技術(shù)不錯,我還傻傻地一手提著褲子,她已經(jīng)把針管啪地扔進垃圾桶,說道,你可以走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下次是小雪,不,每次都是。
第二次真的就是小雪了,我半閉著眼,能夠聞到某種清新的氣息。猛然一陣刺痛,緊接著輻射到半個臀部。我咬牙數(shù)著數(shù),終于等到她直起身,把棉球扔進垃圾桶。棉球浸著鮮紅的血。在她們的注視下,我是一瘸一拐離開的。小雪竊笑的樣子深深印在我的心版上。
第三次我就盼著大嬸了,不能為了視覺效果而遭受無謂的痛苦。不想輪到我時,她看了看我,轉(zhuǎn)頭對著走廊喊道,小雪,打針!
我問,你不可以嗎?
大嬸不回答我,去接待另外一個病人。
小雪腳步匆匆地進屋,看了看我,問,上次疼嗎?
我若說不疼,她就不會改善。思索一番,我謹慎地說道:還好,一點點兒疼。
她笑笑,說,別緊張就好了。
我說好的。褪下褲子,想象著她一連串的動作,努力平抑著情緒暗暗自責:你這么大人,還怕打針嗎!不能讓女孩子笑話!
完事,似乎比上次要好,但走起路來還是心存畏懼。一想到需要堅持半年時間,就有放棄的想法。酒桌上和朋友們談到這事,多數(shù)人勸我堅持到底,說是南方都死了好幾個人了。
開駕校的吳明笑嘻嘻地說,多好??!女護士給你打針,你反過來也給她打針??!肉針!哈哈!
大家壞笑著起哄。當時我倒也沒多想,不過不久,這句玩笑竟然在我心底慢慢成胎,我開始留意起小雪來。
那天我去,小雪正在通電話,情緒很差。收起手機,她對少婦抱怨說,駕校來通知,考試沒過,讓我參加下期學習班,但是另交學費。她眼圈紅紅的,配藥的時候很用力,藥瓶磕得啪啪響。一邊嘟囔著說都考了兩次了,真是笨死了。給我打針的時候可別再賭氣啦!我暗暗祈禱。
我知道那家駕校正是吳明開的,思忖了一會兒,終于說道,我可以幫你說話,免你的學費。
小雪瞪大眼睛,疑惑地望著我,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我說。
那次的針扎得格外仔細,但還是有點痛。
結(jié)束時小雪問,怎樣,我故作輕松地說,挺好。
又去打針的時候,我才想起我答應的事情。小雪并沒有問,態(tài)度也很好,但我還是覺得不自然。離開醫(yī)院我就給吳明打了電話,我當然沒說是給誰辦事,免得這家伙滋事。中間我出差了一段時間,再去醫(yī)院的時候,小雪格外熱情,眼神溫潤,原來是駕校同意免她學費了。那兩個護士的目光探照燈一般不時掃在我身上。
原來你是當官的?。⌒⊙┱f道,謝謝了。她俯下身給我扎針,用手輕輕按摩著扎針的部位。我故作姿態(tài)地笑笑,其實心里很得意。這次扎針居然沒有痛感,不知是心情還是小雪的技術(shù)。我把手機號碼給了小雪,說,駕校有事給我打電話吧。并趁機要了小雪的號碼。滿以為這是我艷遇的開始,但是再去的時候就變了天。
走進注射室的時候,少婦和大嬸目光復雜地對視了一眼,之后向里屋喊了一聲小雪。小雪出來,并沒有看我,就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完成了工作,之后又進屋了。整個過程我疑惑地盯著小雪,但是她非常矜持。這樣我又去了幾次,情況都是如此。
怎么回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根本就忘了屁股的感覺了。最后我終于鼓起勇氣給她發(fā)了一則短信,我認為會石沉大海,不料很快就收到回復了。
她說,我很感激你,但我不是那種女孩。我更加疑惑,小雪吞吞吐吐的,但最后我還是弄明白了??h城不大,我這個當官的還是有點名氣的,在老百姓眼里,當官的非貪即色,我無親無故操心女孩的事情,大家遂起了疑心。
我當然辯解了,盡管我心里發(fā)虛??葱⊙┻@樣的態(tài)度,我原本的信心動搖了。必須保持形象,決不能授人以口實。再去醫(yī)院,我格外謹慎,完事就走。倒是小雪覺得不好意思了,主動和我說話,而我也是禮貌地應答。
一晃療程就結(jié)束了,最后那次接待我的是少婦,小雪沒上班。我心里多少有一點遺憾,但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晚上突然收到一個陌生的來電,問我方便嗎,她說是小雪。我很意外,她的號碼已經(jīng)讓我刪了。我急忙說方便方便。
她興奮地說,我今天沒上班,去參加駕照考試去了,你知道嗎,通過啦!
是嘛!那太好了,祝賀你!我說。
我要請你吃飯。她語氣真誠地說,你知道嗎,太難過關(guān)了!我一個同學考了三次都沒過!這里面有你的功勞??!
我心里一動,連忙說好啊好啊。
不知是不是有意,小雪訂了一個遇到熟人概率極低的餐廳。其實我一直有這個擔心呢,但是不敢說,剛認識,不能讓她感覺我畏首畏尾的??磥聿荒苄】磁⒆余?,她們其實聰明得很,社會的事都懂。小雪點的是麻辣口味的,女孩子都喜歡吃的那類。她問我喜歡嗎,我說喜歡,其實根本吃不習慣。結(jié)賬的時候我當然沒用小雪買單,我勸阻她說,下次你請,行吧。我這樣說她怎么會說不行呢。說實話,我有點喜出望外,但是不明白小雪的思想是如何轉(zhuǎn)化的。不過我心里有數(shù),對這樣的女孩子不能操之過急。
在縣城里我是不可以為所欲為的,和小雪約會更須慎重。
第一次我駕車載著小雪繞城一周看夜景,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上矗立著各種醒目的招牌燈飾,各種顏色,不同形狀,就像浮在半空。突然想起那個廣告語:天空飄來幾個字……
緩慢前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雪花。她說,我們下去走走。我說好。那樣一個冬天的夜晚,路燈都亮著,雪花落到嘴唇上涼絲絲也甜絲絲。小雪穿一件呢絨短衣,下面是裙子,兩條腿似乎裸著,那是肉色的長襪。我知道她在假裝不冷,就很紳士地把長衣給她披上。她扭頭看我,兩眼閃爍著碎碎的亮光。
第二次是個周日,清明剛過,我把車開到了郊野,天空純凈如水,云朵像醫(yī)院的棉球,腳下是若有若無的綠色。她穿得很單薄,俯身時露出又白又大的半遮的乳房??墒俏壹傺b沒注意。她很開心,伸展著雙手,高舉過頭頂,像展翅欲飛的燕子。我趁機在后面摟住了她的腰,她愣了一下,用手指試圖掰我的手,我試探著加了一點力度,她就不再抗拒了。柔軟溫熱,說不出來的舒服。我的手慢慢向上靠近,手機響了,領(lǐng)導讓我馬上過去。
就從那天我的人生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折,有關(guān)部門開始對我進行調(diào)查。這期間我和小雪見了一次,是她主動約我的。我猶豫著答應了。她說家人給她介紹個對象。我說,那就處處吧,感覺好就結(jié)婚吧!小雪對我的態(tài)度有點詫異。其實我是不想在這個時期再惹出什么男女問題來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送她到家的時候,小雪看了我一眼才磨蹭著下車,其實我應該說點什么,或者是給她一個深吻,然而我克制了。為了安全,我拉黑了小雪的號碼,再也沒聯(lián)系她。
后來我被停職,等著調(diào)查結(jié)論。原來的下屬和朋友都遠離了,我變得異常落寞。常常一個人駕車到郊外散心。說是郊外,其實,城市發(fā)展的觸角已經(jīng)延伸到這里了,附近就有一座新樓盤。
沒想到竟然碰到小雪,我們都很驚喜。她說她結(jié)婚了,家就在那里。我順著她的手指,猜測著她的家應該在哪棟樓哪層。她很關(guān)心我的現(xiàn)狀,目光在我的臉上游移,說你憔悴了許多。我問你老公對你好嗎,她說阿城對我挺好的。她老公叫阿城。
阿城是廣東人。父親是地質(zhì)勘探隊隊員,因為工作需要,帶著妻兒在這里駐扎下來。后來殉職。阿城結(jié)婚后,媽媽沒有和他們一起生活,仍然住在那間單位的公寓里。
她看了看我說,要不我家坐一會吧!見我疑惑,她緊接著說道,阿城出差了,要好些天才能回來。
我暗喜。
到了她家,她打開電視,到廚房里洗水果。
她問道,看你的QQ空間,你開始寫小說啦?
我說,實在無聊啊,寫著玩的。
你呀,凈寫些男女亂糟糟的事情!她背部對著我,臀部很大很圓。
我笑笑,男女的事情才是人類的本色嘛!
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故意把尿尿得嘩嘩響,還沒有關(guān)門,小雪經(jīng)過時瞥了一眼?;氐轿堇?,她俯身給我拿水果,我則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她愣了一下,要掰我的手,我用力,她就不再抗拒,我正要進一步,她突然掰我的手,加了力度,說,這是我家。我只好作罷。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走動著觀賞家里的格局。一般只有一間臥室,而她家有兩間,且都鋪著床品。小雪說,阿城回來的時候,婆婆過來住。我想象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面。婆婆的那間有些陰暗,幾張照片掛在墻上,一對男女偎依著,很是親密。
照片里是誰呀,我大聲問正在客廳里的小雪,隨手打開了燈光。
是阿城和婆婆。
我很詫異,仔細再看,女的很年輕很時尚,怎么看都不像母子。
不知道小雪在忙什么,聲音拐了彎傳進來,說,正是他們。
你婆婆怎么會那么年輕?還是照片的原因?
我沒聽到回答,又問了一遍。
小雪的聲調(diào)變得尖銳,誰知道呢!
她的嗓音有點怪異,我意識到可能自己唐突了吧,就知趣地回到客廳。聊了一會兒,我知道我和她今天是不會發(fā)生什么,就告辭了。約她過幾天一起去春城玩。她想了想說,只要不是周末就行。
離開的時候我還是親吻了她,她抗拒著,但還是得逞了。
不久,我的處分就宣布了,免職調(diào)動。我很懊惱,也很沮喪。不由自主地駕著車去了農(nóng)村的老家。老家其實沒有家了,只有一座空房子,不過還可以住人。我盡量避開鄉(xiāng)親,不想看到異樣的目光。如今信息暢快,我的事情無法隱瞞的。沿著一條僻靜的山路到母親的墳前靜坐,坐夠了才回去。她生前最擔心我出事兒。若是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就一定是剛剛做了噩夢。墳前的蒿草又密又高,應該割一割了。手機關(guān)了一段時間,打開時看到了小雪的短信和QQ留言,但我沒有回復,那時候萬念俱灰。
單位都是兩個人或三個人一個辦公室,卻給了我單獨的一間。挺好?可是我不這么認為。同事們都比我年輕很多,和我又生疏,這就是原因吧。沒有人到我的屋里談工作或是閑聊,我曾試圖接近他們,但每次都是被客氣地對待,讓我很尷尬。所以我就索性關(guān)上門玩手機。瀏覽網(wǎng)頁,玩玩游戲,保持微信通暢。微信成為時下最普遍的交流工具。有些好友是從手機號碼和QQ轉(zhuǎn)化而來,但有些名字不是真名,所以就不知道是誰。這也無關(guān)緊要,因為日常交流不多。但我還是希望有更多的頭像能鮮活起來。
沒想到還能聯(lián)系上小雪,我感到渾身燥熱。我們的對話自然是先互相問候各自的情況。但是我沒想到小雪離婚了,而且離了七八月之久了。她結(jié)婚時間不長,夫妻感情挺好的。
我問是怎么回事,小雪岔開話題問我,平時忙嗎。我說不忙。我想去松花湖,她問,你能不能陪我去?
此時已是三月初了,天氣回暖,但看風景還早。我的內(nèi)心暗流涌動著,想起她穿的肉色長襪,又白又大的半遮的乳房。我連說好啊好啊。
去松花湖,她需要先到春城和我會合。周日那天早上,我開車去火車站接她,塞車塞了一個多小時,等到順暢時我又走錯了路,接到她時快到中午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故意推延時間,不過我倒是希望她能留宿,那樣我們的事情就可以成了。男人嘛,就這么點企圖。
她微笑著小跑著過來,仍然那么青春洋溢。只是穿著并不入時,膚色不如以前細嫩,有點暗黃,細看還是能辨別出眼角的魚尾紋。我暗暗感嘆女人蒼老得如此之快。
雖說很久未見,仍是老熟人那種。車子駛?cè)肴ネ堑母咚俟?。車輛不多,視野開闊,沿途都是連綿的小山,荒蕪的色澤夾雜著殘雪的痕跡。越走天氣越好,陽光燦爛,天空淺藍,云朵就像撕扯的一片片棉花。
小雪搖下車窗,用力呼吸著,我也搖下,微涼的清新的感覺頓時滿懷。她笑嘻嘻地看著我,調(diào)皮地說,我開一會兒好嗎。我猶豫了一下,停車,換了位置。車子還挺平穩(wěn),我們都松弛下來。她問,你那個朋友的駕校還開著嗎。她說的是吳明。我淡淡地說還開著吧!小雪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想說出這樣的尷尬:我們之間連電話都沒有了。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唯有小雪還一如既往。這樣想著,就欣賞地看了她一眼。她正沉浸在駕車的快感中。
車里沉寂下來,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很清晰,駛過橋面的時候,轟隆隆地像火車。很快,關(guān)于小雪的那一堆疑問就奔涌上來,關(guān)了車窗,我側(cè)頭問道,到底怎么回事,說說吧!
小雪如花綻放的臉慢慢繃緊了,凝望著前方?jīng)]有吭聲。
是老公對你不好……有外遇了?
她搖搖頭。
是不是你有外遇?哈哈!我調(diào)侃著說。
我才不會有呢!我是那樣的人嗎?小雪轉(zhuǎn)頭看我,眉頭緊蹙,你是不是把我當成那樣的女孩了?
沒沒,我只是說笑而已,我忙著辯解。不過在心里是不服的,你一本正經(jīng)怎么會認識我呢。
或者是一時沖動吧,過段時間就好了。我說。
這都這么久了,我們都沒有一點兒聯(lián)系呢。
他不找你嗎?
找過幾次,我沒搭理,最近沒找過。
那你呢?
為什么我要主動?小雪撅起嘴的樣子蠻好看。
你們都很犟?。∥艺f道。
小雪笑了。
肯定能和好的。
不會。
怎么不會?
因為,因為他媽媽。
你和婆婆關(guān)系不好?
也不是。
婆婆慫恿兒子離婚?
沒有。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雪的嘴唇緊緊閉著。我越加疑惑。如今的家庭,早就不是長輩當政的年代了,再說,他們并不和婆婆在一起生活,會有什么問題呢。說心里話,我并不是多么關(guān)心小雪的婚姻,甚至知道她離婚,我還有那么點幸災樂禍。我想這純粹是好奇。或者與我迷上寫小說有關(guān)吧。
就是婆婆的問題。小雪終于說,她似乎重重地咬了一下牙。
婆婆的問題有那么嚴重?作為兒媳的,還是要講一點孝敬的。我說道,一時間有了長者風度。
我是孝順的,畢竟是長輩嘛,不過事情沒那么簡單。
她搖搖頭,目光迷茫起來,繼而停下車,伏在方向盤上抽泣起來。我伸出右手摸摸她的頭發(fā),說,我來開吧。
車子如一葉輕舟,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江城境內(nèi)。遠遠地就是著名的滿洲大壩,建于日偽時期,一幅冰瀑景觀呈現(xiàn)在眼前。
小雪抬起頭,呀了一聲,臉色亮了起來,迅速拿起手機咔咔地拍照。繞過大壩,就是松花湖了。冰層仍然很厚,還有積雪,幾艘游艇就孤零零凍結(jié)在上面。
小雪孩子似地奔跑到湖面上,我緊跟在后面。回頭一望,淡藍的天空為背景,高聳的山峰,上面悠然飄著大朵的白云。似乎有輕柔的風拂面。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我向湖心走去,幾處很大的冰窟窿,應該是打漁所致。我小心地踩踩,看不到水,也看不到魚。走近那幾艘插著國旗的游艇,想象著它們游弋在碧波之上的情景。
小雪很頑皮,攀到了游艇上面,鉆到室內(nèi),從開著的窗戶向我打手勢,一個V字。我及時拍下這一瞬間,心想到底是年輕啊!年輕真好,可是自己已經(jīng)是中年了,心底就涌出傷感來。
游興將盡,一個男人騎著摩托過來,熱情地介紹他家酒店,說是有開江魚,味道鮮美。停頓了一下,看看小雪,又看著我,笑里似乎多了點內(nèi)容,說,有包廂,火炕,很舒服的。我掃一眼小雪,她正看著我,我說去吧。
服務員是一個約四十歲的女子,臉上的胭脂很厚。她引我們到了一個包廂里。酒菜上齊,她噙著曖昧的笑意,轉(zhuǎn)身出去,隨手把門關(guān)嚴。屋里頓時暗了下來,我才注意到只有一扇窄小的窗戶。小雪自己要了一瓶正通小燒酒,見我疑惑的樣子,笑著說,別擔心,平時我也喝酒的。鬧心時喝點酒,挺好的。但我不能陪你喝了,我說,沿途有交警。
包廂里果真有火炕,坐在上面熱乎乎的。魚的味道鮮美,出乎意外。不過好奇心還是時時涌動,我隱約感到小雪的情況一定非比尋常。一杯酒下去,她的臉頰浮出一層紅暈,話匣子打開了。
有人說因為我和阿城經(jīng)常分居,其實我們很恩愛的,這個并不影響。小雪說“很恩愛”的時候,我的眼前就閃現(xiàn)出我和她約會的那些片段,不禁暗笑了一下。
就是因為他媽媽。小雪沒用“婆婆”這個詞,說著脫掉了外衣。里面的毛衫是暖黃色,胸部撐起兩座小山,似乎大了些。我和你說過吧,他一直和他媽媽一起生活。
我說,他媽媽真夠辛苦的。但我心里想的是,你若是穿V領(lǐng)就好了。
是啊,我也這樣想。當兒子的孝順,這我理解。我一個二十多歲女孩,在父母面前嬌生慣養(yǎng)的,受呵護慣了,但還是盡心盡力地孝敬他媽媽。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感覺到不正常。
不正常?
是的,不正常。她挪挪身子,說炕太熱。我靠過去,把手伸過去,插在她屁股下面,說道,哦,是挺熱的!她笑著打了我手一下,說,占便宜?。课颐Τ槌鍪?,說,哎呀,我在摸炕,你想歪了!
那次阿城得了急性闌尾炎要做手術(shù),他是最怕手術(shù)的,剛進到手術(shù)室的時候,他突然回頭喊了一聲,就像個需要鼓勵的孩子。我以為是喊我的名字,就跑了過去,但是他喊的是阿娟。阿娟是誰,我正疑惑間,他媽媽走了過去,抱住兒子的腦袋,在額頭上親了一口,說乖乖聽話。原來他媽媽叫阿娟。我為他孩子一般的舉動感到好笑,但很快就為自己感到悲哀。我沒有他媽媽重要。
我笑笑。對男人來說,媽媽和妻子是一生中兩個最重要的女人,卻有著不同本質(zhì)的愛。
阿城周末回來,我滿懷激情地盼望著,但是他得先把媽媽接過來,一同吃飯。如果只是我們倆,到外邊飯店吃多好啊,簡便又隨意,然后回到家里盡情歡樂。
哈哈,是啊,小別勝新婚嘛!我打趣道。
但是他媽媽在,我就得下廚好好做幾道菜。還常常被油燙著。吃飯時阿城坐在中間,先給媽媽夾菜,然后才輪到我,這也沒什么。雖然我任性,但我理解,敬老嘛。只是,我們的座位讓我很困惑。
座位?
小雪止住了話題,猶豫著要不要說下去,我忙用目光給她以鼓勵。包廂外似有腳步聲悄然而至。這位女服務員,還有偷聽的癖好?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無論我們?nèi)齻€人怎樣坐,他必須要和媽媽挨著。她的話題沒完,我就笑了,典型的戀母情結(jié)!
小雪干了一杯酒,倒?jié)M。她的手有點發(fā)顫。我不由得停住筷子,盯著她的臉。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她的臉上,一半是陰暗的,包廂里也是一半陰暗。我暗想,會有什么不可解的問題嗎。
那次阿城出差,一個月時間才回來。晚飯后,我一個人忙著收拾餐桌,他去了媽媽的房間。等我收拾完了,回到臥室,他還是沒回來。我盼著他快點過來,可是又不好意思喊他。正好他手機響了,我就喊他,他答應著也沒過來,我又喊了兩遍他才回來。
哈哈,急著享受床笫之歡!我笑道。小雪抬頭看我一眼,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害羞,面如盛開的桃花。我的心怦然一動。都是過來人了嘛,我說,很正常的事,你接著說吧。我暗想,莫不是你這女子還要描寫一下香艷的場面?給我暗示嗎?
可是,可是,并不盡興。她的舌頭有點僵硬。半瓶酒就要下去了。他做得小心翼翼,我一要喊叫,他就用力捂著我的嘴,還緊張地往門外看。沒想到門外還真響起腳步聲,足有幾分鐘才靜下來,他才繼續(xù)動作。事畢,我流著淚質(zhì)問他,你怕什么。他沒有吱聲。我說,我們是夫妻,做這種事情,還怕你媽媽不成?
阿城擔心媽媽聽到,這也沒什么。我說。咋的,你控制不住情緒非要喊出來?我壞壞地問道。
我在說正事兒呢!小雪的臉又繃緊了。她放下酒杯,眼里忽然蓄滿了淚水,嘆了口氣,挺拔的身體癱了下來。她一只手撐在炕上,身體斜向一側(cè)。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大亮,我轉(zhuǎn)頭,身邊的被子掀在一邊。應該去廁所了吧?我多希望一睜開眼就看到他,然后相互摟抱著享受懶在床上的時光。我閉上眼睛,等他回來,準備突然睜開眼睛嚇他??墒堑攘撕镁盟矝]回來。不能就這樣懶著,畢竟他媽媽在。我打算去準備早餐,他媽媽正好從房間出來,披著一件并不遮體的長睡衣。她的目光迅即垂下,在身后關(guān)緊了房門進了衛(wèi)生間,我則鬼使神差般猛地沖了進去。一剎那,我就被定住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阿城竟然睡在他媽媽的床上,只穿著褲頭,一只手向前探著,做出摟抱的姿勢。
小雪干了杯,坐在炕上有點發(fā)晃,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讓兩只手在身后支撐,她則向后仰著,腦袋倒垂下去,這個造型是表達什么我不知道,像在做瑜伽。我愣怔著,在判斷是不是幻聽。突然,她歪倒了下去,我急忙過去把她扶住,平放,頭部墊了我的外衣。
小雪抬起手又無力地垂下,嘴里說,我砸了所有的東西,然后就離婚了。
她不再說話,似乎睡了。但很快就爬起來嘔吐,我急忙用塑料袋接著。很大一堆粘稠的污穢物,散發(fā)著熱呼呼的臭氣。我強忍著擦干凈她的嘴巴,快步出來,把塑料袋扔到了飯店的垃圾桶里。
服務員迅速地投以耐人尋味的一瞥,她肯定對我們進行了某種想象。其實我不得不說,我是希望小雪喝醉的,然后我就……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那樣的欲望了。
胃里似乎有蟲子在蛹動。
太陽很大,卻像流盡了新鮮的血液,只剩下染紅了的皮囊卡在兩山之間。我忽而產(chǎn)生了一種急迫感,把小雪扶到了車里,快速駛向高速公路。
小雪的頭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睡得很沉,一只眼角沾著一顆淚珠。我忽然痛惜起她來。也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像天方夜譚,應該是她受到了刺激所致的心里幻像吧。
天黑了下來,我打開了遠光燈,白色的交通標志線向遠方無限伸展。我的車子孤單而枯燥地行進著??匆谎蹠r間,已經(jīng)走了大半路程。
小雪輕輕地發(fā)出了聲音,伸一伸胳膊,突然坐正,問我,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笑著說道,還怎么回事呢,快到家了。
小雪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才緩過神。哎呀,我喝醉了。
我笑笑說,醉了怕什么,我又不會賣了你。
嘿嘿,我知道你是好人。
切,啥時代了還論好人壞人!
這么說,你不是好人嘍!小雪笑嘻嘻地看著我??煺f,你都做過什么壞事?
什么壞事?我突然產(chǎn)生惡作劇的心態(tài),壞笑著說,你知道你睡了多長時間嗎?有兩個小時吧!人事不省啊,你知道發(fā)生什么了嗎?
小雪嬌嘖地用拳頭輕輕捶了捶我,眼神溢出嫵媚的色彩,聲音也嗲起來,你不敢!說著話,她的頭歪倒了我的肩上。我的心里又一動。不,應該說是一悸動。我說不清楚那感受,有點亢奮又似乎扯痛了什么。
她突然盯著我問道,我記得和你說了很多啊,說了我們?yōu)槭裁措x婚吧?
沒有啊,我正想問問你呢。
真的沒說?她的目光嚴肅地在我的臉上一掃。
沒說。我語氣堅定。
唉,其實也沒啥,就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我太任性而他又倔強,所以……
所以可以和好的。我說道。
小雪苦笑了一下,說和好是不可能了。
面對一個小說家,小雪是不是受了某種暗示,借著酒勁夸大了故事?還是面對一個離婚的女人,我頭腦中滋生了一個偏頗的主題呢?
小雪突然說,停車。我疑惑地看著她,她臉色微紅地看了我一眼,說,我要撒尿。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說得不加遮掩。我把車停到較為安全的路段,她邊下車邊說,不許偷看哦!聲音綿軟得很,我不能不心猿意馬。根據(jù)前面的里程牌上標注的數(shù)字,我知道這次約會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我想起吳明那小子的話:你反過來也給她打針?。∪忉?!
很快她回到車里,卻坐到了后面,聲音嗲嗲地說,還是后面舒服。血往上涌,我下車,拉開后門,也坐了進去。她的眼睛如同星星,呼吸也急促起來。我貼近她的嘴唇,她配合地張開,我的舌頭隨即探入,猛然,那股污穢物的味道鉆進我的鼻孔,眼前出現(xiàn)了那袋粘稠的東西,胃里一陣翻動,我強忍著,轉(zhuǎn)身向車外嘔吐。
你怎么了,小雪問。
我說,暈車了。
你開車的怎么會暈車?
我說,從沒開這么長時間的車,累了的緣故。
白色的交通標志線向遠方無限伸展,我們沒有再說話。我很想找個話題,但是搜腸刮肚也找不到。
到了春城,小雪沒有回家的意思,但我的車子還是直奔火車站。狹小的空間,彌漫著尷尬的沉默。我能感受到她疑惑而失望的心。
火車站燈火輝煌,小雪坐在位子上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見我毫無表示,下車,嘭地關(guān)上車門,往里面走去。轉(zhuǎn)身時我已經(jīng)看不清楚她的面目了。她揮了一下手,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之中。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了。
回到公寓就睡了。
我和妻子正在親熱,母親突然闖進來,一改慈眉善目的樣子,指著妻子吼道,狐貍精,你奪了我的兒子,說著就撲過來,我一急就醒了。心想,怎么突然就夢見母親了呢?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但是她卻從來沒有在我家住過。怎么勸說都無效,說到了城里不習慣,會生病的。妻子難掩欣喜,她特別反感農(nóng)村人。
那一年婚姻出現(xiàn)嚴重危機。先是我金屋藏嬌的事被妻子發(fā)現(xiàn),后來呢,她和一個男性麻友去泡溫泉被我撞見。作為男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卻決不允許妻子的背叛,我決意離婚。老母親急急火火地找到我,拿出一瓶“敵敵畏”(劇毒農(nóng)藥),要挾我說,你小子敢離婚,我就喝了。婚姻維系下去,兒子已經(jīng)在北京讀大學了。后來兒子說,如果你們離婚,我就離家出走。老母親挽救了一家人。老母親是那么慈愛,我都上小學了,還在吃奶。一想起她,我的心就像被鋼爪揪住,越揪越緊,直到揪出淚水下來。
初秋的下午,我?guī)е话宴牭兜搅死霞?,要鏟除母親墳頭的蒿草,小雪的電話就打來了。我急忙掛斷,仿佛看到母親那嚴厲的目光。
匆匆回到老房子,我把電話打回去,通了,我喚道,小雪!里面卻沒有聲音,我以為信號不好,就要重撥,忽然聽到啜泣聲。
怎么了,我問。
我要見你,她帶著哭腔喊道。
我說在鄉(xiāng)下,她說我去找你。我暗暗叫好,真是天賜良機,我現(xiàn)在很需要女人。我曾聯(lián)系她幾次,她似乎正忙于什么,敷衍幾句就掛了。坐出租車大約一個小時就到了,兩個小時后我打電話問,她說到了,讓我去公共汽車站接她。直到車子啟動,我還不敢確信她就是小雪。怎么說呢,她似乎經(jīng)了霜打,又黑瘦又萎靡。
屋里陰暗,我開了電燈,是那種瓦數(shù)很小的老式燈泡,屋內(nèi)的亮度幾乎沒有改善。窗戶被木板條遮擋著,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折斷一根,光線投射進來,在地面上像一把亮閃閃的尖刀。
我指指床,說坐下吧。她坐下,我也坐下,中間有那么一段距離。我問怎么了。她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含混不清,但可以判斷出是關(guān)于阿城和婆婆的??磥硭恢睕]有放棄。我就開導說,戀母情結(jié)男人都有,你丈夫嚴重了一點而已,可以矯正的。她突然止住哭,狠狠地抹一把眼淚,說,沒那么簡單!
會有多么復雜嗎?莫非母子二人有亂倫行為?這可是夠惡心人的。小雪點點頭,確實很惡心,但這不是真相。
到底怎么回事呢?我狐疑地望著小雪,她的眼睛渾濁腫脹。她擤了一把鼻涕(這動作真俗,我忙遞給她一張手紙),開始講述阿城的家史。
未曾謀面的公公叫黃繼業(yè),脾氣暴躁,對妻子和兒子阿城非打即罵。妻子不堪忍受臥軌而死,阿城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迎來了年輕的后母阿娟。阿娟很喜歡他,像親生的那樣呵護,后來有了孕,為了阿城,竟然毅然墮胎。阿城18歲那年,黃繼業(yè)在一次勘探中犧牲,國家根據(jù)有關(guān)政策,給阿城安置了工作。阿娟和阿城就在那個不足20平米的公寓里相依為命。
后母呀?怪不得那么年輕?事實上年齡也不大吧?
小雪說,阿娟今年才37歲。面對一個容貌和自己一般姣好的婆婆,我當時很驚異,阿城也不解釋,我就以為她保養(yǎng)得好呢!
我明白了阿城和阿娟的關(guān)系。但是,他們當初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
事實上,他們不斷爭取著,努力著。這在政策和法律上并無障礙。但是阿城的單位是央企,很難以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一個職工的亂倫。領(lǐng)導說,你這樣的丑事一旦網(wǎng)上傳播,單位多尷尬呀!還有,廣東的那個黃家鎮(zhèn),據(jù)說是黃飛鴻的后人,家風很嚴,整個大家族像燒開了鍋?,F(xiàn)代社會并沒有改變千年傳承下來的道德標準,阿城的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姐姐弟弟妹妹一波波潮水般涌來,直到徹底湮滅他們合法轉(zhuǎn)身的企圖。
我像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半晌兒沒回過神兒。
小雪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愛阿城的,所以不甘心,總想弄個明白。
那么現(xiàn)在明白了,有什么打算嗎?
她霍地站起來,那把亮亮的尖刀就投射在她臉上,以傾斜的角度貫穿著。她激動地一字一頓地說,我要奪回我老公!尖刀配合著她的情緒一動一動地,像要出擊一般。
她打算去廣東黃家鎮(zhèn),動員那個大家族的力量,同時雇用水軍,在網(wǎng)絡(luò)上熱炒,給阿城單位施加壓力。我想想路子還是對的。但是覺得這樣孤注一擲似乎意義不大,離了就離了,可以再找啊!不過看來她心意已決。
我忽然想到,她大老遠的來找我,應該是有所求的。很快,她的表情平緩下來了,坐下的時候往我這邊靠了靠,嚅囁著說,由于這件事耽誤了工作,被解聘了。說著,慢慢抬起頭,目光里滿是期待。我沒有錢了,你知道,做成這件事肯定需要一個漫長過程,我要駐扎在黃家鎮(zhèn)和地質(zhì)勘探隊……
需要多少錢?
總得幾萬吧!
屋外暗了下來,地上的尖刀消失了,燈泡似乎增加了亮度,燈絲燃燒的聲音異常清晰?;秀遍g我看到老母親坐在床上,我一凝神,又不見了。
見我沒有表態(tài),小雪稍稍動了動屁股,向床上瞥了一眼,目光盯在那個行李卷上,聲音嗲了起來,我今晚住在這里行嗎?
我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朋友你懂的,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