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是巴金晚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雜文集,巴金直面“文革”帶來的災(zāi)難,直面自己人格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扭曲。今年是《隨想錄》創(chuàng)造完成的三十周年,《明報月刊》總編輯潘耀明曾是《隨想錄》(1986,香港)中最重要的一部《真話集》的責(zé)任編輯,9月29日晚應(yīng)巴金故居之邀他為上海讀者分享了自己與晚年巴金的交往。
《隨想錄》以每三十篇編為一集,共出五集,依次為《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和《無題集》,為巴金1978年在香港《大公報》開辟《隨想錄》的專欄集結(jié)。從巴金1978年12月1日寫下第一篇《談〈望鄉(xiāng)〉》到1986年8月20日寫完最后一篇即第一百五十篇《懷念胡風(fēng)》,其間歷時八年,長四十二萬字。自第一篇《隨想錄》在《大公報》發(fā)表后,巴金、《隨想錄》就與香港聯(lián)系在一起,從最初的“酬答友情”到一百五十篇《隨想錄》的發(fā)表,其間引起的各種話題和討論也使香港處于事件中心,對《隨想錄》而言,香港不僅是一個重要注腳,其文化意義和時代意義在《隨想錄》研究中需要被重新探討和言說。
感懷與巴金的交往潘耀明感嘆,“最主要的是,巴老教導(dǎo)我怎么做一個既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我過去的人生中受益匪淺?!?/p>
潘耀明稱,自己年輕的時候就將他所有的著作基本上都看完了。作為出版人,他接觸過很多老作家,但巴金本身是意義非凡的,“他非常嚴謹?shù)?,不光是他的寫作、講話,他的生活就很嚴謹?shù)摹T谖襾碇v,給我一種仰視的感覺,而且巴金好像不大開玩笑的,他寫稿都是認認真真的,包括他寫給我的信都是一筆一畫自己寫上去的?!?/p>
在潘耀明負責(zé)出版巴金《隨想錄》的期間,他跟巴老靠書信往來,現(xiàn)在手頭上還留有十余封巴金的來信,這次為上海讀者帶來其中半數(shù)。
這封信是1978年到1980年潘耀明對中國作家做一些研究時,向巴金請教問題,他所做的答復(fù)。信中還牽涉到巴金對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看法。
潘耀明解釋,當(dāng)時法國的一批漢學(xué)家準(zhǔn)備向諾貝爾文學(xué)委員會提名巴金,所以他就寫了一封信問他這個事情。巴金的回復(fù)是:“諾貝爾獎金的事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謠傳,或者是一些法國漢學(xué)家的愿望,好像他們在為之努力。我沒有什么意見,只是我認為在東方,印度和日本都有人得了獎金,也會有中國人闖進這個‘禁區(qū)的。”
潘耀明說自己曾多次聽聞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選委員的演講提到巴金,但可惜的是當(dāng)時法語翻譯不夠,而且沒有將巴金所有作品翻成外文。他認為巴老這樣的作家是有機會得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主要是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的影響和超凡的意義,這兩點在巴老的作品中已經(jīng)具備?!?/p>
這封信是巴老答復(fù)潘耀明編巴金著作表時的問題:“《學(xué)徒生活》不是我翻譯的,這本書我不曾見過?!段靼嘌赖难肥且槐井媰?,我印過兩次,1938(自?。┖?951(平明出版社),在每幅畫上加了短短的說明。”
潘耀明回憶道:“當(dāng)時我們剛剛開放,很多資料都是舊的,很多沒有跟作家本人核實。以前沒有電腦,為了研究作家我就在客廳里面好像中藥鋪一樣,一個個貼上作家的名字,然后將我讀到的一些資料影印對應(yīng)著放好,這樣搞了幾十位。因為剛剛開放,很多‘文革復(fù)出的作家在我們那邊出稿,得一一跟他們核實。”
這封信也是巴金對潘耀明詢問的作答,上書:“倫理學(xué)的起源和發(fā)展,1941年十月新版,由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經(jīng)售。初版名《人生哲學(xué)其起源及其發(fā)展》1929年上海自由書店出版,分上下二冊?!?/p>
事實上巴金那個時候已患有帕金森癥,他不斷跟人家說自己的字寫得越來越小,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患病。然而這封信的筆跡與前面一封(圖2)已不一樣了。
潘耀明稱,巴金在三聯(lián)書店出《隨想錄》的時候不要稿費的,一直說將稿費變成書。實際上這是譯文出版社的稿酬太低了,所以會回這樣的話:“稿費單簽字后寄還,請查收,并請早日將樣書寄下。際炯兄處精平各留二十冊就夠了。我現(xiàn)在需要《隨想錄》(再版本)五冊,請直接寄來,書款請際炯兄代付吧?!?/p>
巴金在這封信里說:“在本書第七、第八兩篇《回憶》中,我講過肖珊的好友王同志的一些情況,還摘錄了她一位女同學(xué)的來信,說:‘她已成了個活著的死人……據(jù)說從一九七五年起她就‘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說話,臉部肌肉不能動,全身癱瘓,最后只剩下食道功能還正常,喂食能喂下,消化……她就這樣地活了五年多。不用說她的生活對她自己,對她的親友都是莫大的苦刑。我不止一次痛苦地問自己‘難道這苦刑就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回答終于來了。我那個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寫信告訴我她已于二月二十一日離開人間。他到八寶山參加了她的追悼會,還代表我在死者的靈前獻了花圈。這就是我對這位善良而剛強的女人所能表示的一點敬意了。今天重讀我去年中寫成的那幾段文字,我仿佛又在做夢。屠格涅夫的小說《活尸首》中的一句話忽然來到我的心頭:‘死神終于來叫她了。我這時的感情十分復(fù)雜。我難過,我悲痛,但是我松了一口氣。我不再說‘祝她安好也不說‘愿她安息。因為她已經(jīng)得到安息了?!?/p>
這里講到的好友,其實就是蕭乾的第一個太太王樹藏,巴金在回憶錄里面提了一下,稱這是一段很慘痛的經(jīng)歷。
“(一)七十一和七十二兩篇是按照發(fā)表的視角(不是寫作的視角)排列的,不必改動了,還是照原來的順序吧。(二)《鷹的歌》標(biāo)題下的注文內(nèi)您要加上幾個字,我同意?!?/p>
這里巴金提到的是兩篇被刪文章的情況,潘耀明回憶稱:“巴金的《隨想錄》在香港《大公報》和上海的一個雜志是同時刊登的,后來巴金寫了紀(jì)念魯迅的文章,里面提到牛棚,跟‘牛有關(guān)系的編輯都刪掉了,巴金就很生氣。后來我們幫他整理《隨想錄》時給他寫了封信,他回信讓我要留個空白以示抗議。我當(dāng)時跟他商量,能不能存目(注:指文章只保留了目錄,沒有實際的文章)。實際上這里面還有一個故事,因為我當(dāng)時沒有上報,后來我們的上司來找我,我跟他解釋稱如果我上報他就會左右為難,如果我不上報的話他就可以把責(zé)任推給我?!?/p>
關(guān)于存目,大概在當(dāng)代作家里面能夠享受這樣的也不是太多,因為對于很多出版社來講,如果文章要刪就該徹底刪掉,目錄都不讓留。巴金的《隨想錄》曾兩次經(jīng)受過這樣的待遇,一次是香港版《隨想錄》的《鷹的歌》,還有一個1990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的《講真話的書》中“文革”博物館的那一篇。
在這封信最后,巴金寫道:“我的身體還是不好,字越寫越小,就說明毛病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