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帆 圖片_網(wǎng)絡

現(xiàn)代詩編選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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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發(fā)展到今天，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早就超越了對格律與形式的執(zhí)迷，它所嘗試的現(xiàn)代性，完全對應現(xiàn)代人生活的現(xiàn)代性。

新聞里的現(xiàn)代詩

談到現(xiàn)代詩，許多人一定會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卞之琳的《斷章》，會想起徐志摩、海子、普希金，會想起那些朗朗上口，不押韻，但節(jié)奏明快的句子。

在7-9年級全六冊語文教科書中，總共有29首現(xiàn)代詩（含散文詩），流派紛呈，有葉賽寧《夜》一樣的純詩，也有張峰化《石吟》一樣的科學詩，有沉穩(wěn)的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有激情的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當然，如果要結合教學，要結合每一篇詩歌后面的習題，這些詩歌里最多的，是寫給祖國的詩，像艾青的《我愛這土地》，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萊蒙托夫的《祖國》，與小學階段的古詩學習一脈相承的是，這些現(xiàn)代詩，也要“表達了詩人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

這是我們這么多年來從教科書中學來的現(xiàn)代詩。一些要求背誦的，你可能一句也沒記住，而那些老師沒講過的，你可能開口就能背下來。前者是詩歌的功用，后者是詩歌的魅力。

談到現(xiàn)代詩，許多人都對趙麗華的“梨花體”印象深刻

當然，談到現(xiàn)代詩，更多的人可能會傾向于“看不懂”，或者“不關注”。生為國人，先天就帶著輕視現(xiàn)代詩的天賦。這一方面與中國古詩的發(fā)達有關系，另一方面，以網(wǎng)絡為代表的傳媒力量興起之后，媒體對現(xiàn)代詩的諷刺姿態(tài)大行其道，最著名的，是2006年的“趙麗華詩歌事件”。

2006年，詩人趙麗華的一些短詩被搬上網(wǎng)頁，其中有一首叫《一個人來到田納西》：

毫無疑問

我做的餡餅

是全天下

最好吃的

全詩共4行，因為過于輕易的表達，引起許多人的惡搞。當時在國內(nèi)某著名網(wǎng)站上，有人模仿趙麗華的詩歌形式自行炮制了一些句子，并給趙麗華冠以“魯迅文學獎評委、國家一級女詩人”的標簽，以此為噱頭，展開了對現(xiàn)代詩的攻訐。

當時已經(jīng)成名的韓寒，在其博客里寫了一篇名為《現(xiàn)代詩歌和詩人為什么還存在？》的文章，聲稱：“我的觀點一直是現(xiàn)代詩歌和詩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的，現(xiàn)代詩這種體裁也是沒有意義的?！边@樣的話語，一時間令一大批粉絲群起呼應，卻引起一些著名詩人的不滿，很快有作家出來指責韓寒浮淺，他便又寫了一篇《詩人急了，不寫詩了》的文章，稱：“我是很不喜歡現(xiàn)代詩人的，現(xiàn)代詩人所唯一要掌握的技能就是回車?！?/p>

到這時，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趙麗華，把視線轉移到韓寒身上，韓寒借現(xiàn)代詩大火一把，最后此事卻以他的道歉收場。

后來的2010年，向來不喜歡現(xiàn)代詩的韓寒卻在他創(chuàng)辦的刊物《獨唱團》里選了一首短詩，不想又成為了當時的新聞熱點。

這首短詩名叫《風在算錢》：

誰也沒有看見過風，

不用說我和你了。

但是紙幣在飄的時候，

我們知道風在算錢。

作者是一個時年僅6歲的小孩子，名叫王子喬。在談到為何刊發(fā)這首詩時，《獨唱團》團隊曾公開表示說：《風在算錢》是中國近年來最優(yōu)秀的詩歌之一。

當期的《獨唱團》賣出一百多萬冊，令《風在算錢》這首小詩一度躥紅，在向來有著神童信仰的中國民間，王子喬也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蛇^了沒多久，就有閱讀經(jīng)驗豐富的讀者指出，這首詩其實是抄襲的英國著名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風》：

誰也沒看見過風，

不用說我和你了。

但是樹葉顫動的時候，

我們知道風在哪兒了。

（葉圣陶譯）

面對人們的質(zhì)疑，小作者的媽媽出來澄清事實：幼兒園的老師給孩子們教了這首詩，王子喬把后兩句改了，寫出《風在算錢》，他的父親把這首字跡歪歪扭扭的詩的照片貼到微博上，作為孩子的成長記錄，沒想到立即被轉載，一度上了電視，最后《獨唱團》前來組稿。

也許韓寒當初只是想用一首小孩子的詩來繼續(xù)跟現(xiàn)代詩人叫板，無奈自己讀書少露了短，直到后來他自己的作品被方舟子指為“代寫”，又成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的一個大事件。

談到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我們繞不開一個個星光璀璨的名字：魯迅、郁達夫、沈從文……談到21世紀的中國文學，我們最先想到的卻是韓寒和郭敬明，他們的名字已經(jīng)寫進了文學史里，但更多的是出現(xiàn)在新聞中，人們關注他們更多是因為娛樂，而不是因為文學。

很不幸，這也是我們這么多年來對現(xiàn)代詩的態(tài)度。

現(xiàn)代詩與現(xiàn)代性

1986年，顧城、舒婷等詩人參加成都星星詩歌節(jié)，成都詩歌界盛況空前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曾迎來一段現(xiàn)代詩寫作的輝煌期，翻看在當年有著“詩人中的詩人”的柏樺的《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一書，可以望見當時全民追逐詩歌的盛況。

1986年，顧城、舒婷、北島等詩人到成都參加“星星詩歌節(jié)”，陣勢之大，如同今天音樂界的天皇巨星。后來，更年輕一代的詩人海子前往武漢大學與詩迷見面，上百個學生圍著他席地而坐，聽他讀詩。另據(jù)萬夏、楊黎等詩人的回憶錄記載，在80年代末，詩人之間頻頻“串聯(lián)”，雖然當時人人經(jīng)濟自危，但有詩人來了，都會慷慨解囊，頗有武俠小說里的江湖風彩。

歸結其原因，一是因為“文革”結束后，長年苦于無書可讀的青年人一頭扎進了解禁的西方文學作品之中，新思想的發(fā)蒙，迫切需要在那個新時代里找到一個突破口，而中國又是一個詩的國度，因此青年人寫詩，順理成章。二是因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教育上一直把握著“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敘事傳統(tǒng)（直到今天），這一傳統(tǒng)是青年的，是對抗文言文的，從這一個角度看，寫作新詩，也順理成章。

那個年代的現(xiàn)代詩，自北島后開始分野，新一代成長起來的詩人們?yōu)榱藬[脫過去詩歌的“宏大敘事”，紛紛走向各種流派和主義，走向“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寫詩的人，自然知道個中區(qū)別，而對普通讀者來說，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朦朧詩”以后，現(xiàn)代詩就越來越難以理解了。這也正是本文開頭提到的，現(xiàn)在許多讀者不關心現(xiàn)代詩的原因之一。

就現(xiàn)代詩歌的演變來說，其源流是清晰的，然而由于其仍舊處于演變的過程之中，很難像對待古詩一樣，可以用清楚的標準去篩選或者衡量。而對普通讀者來說，這種標準又是尤為重要的，他們需要一種權威的聲音來幫助認識現(xiàn)代詩，而當這種權威缺失時，時代、媒體、大眾，就都失去了對現(xiàn)代詩的敏感性。

到“全民下?！崩顺敝螅娙伺c時代脫節(jié)，讀者與詩歌脫節(jié)，詩的意義和價值逐漸被拜金主義與娛樂精神瓦解消除，于是有了近年來媒體對詩歌的戲謔。

從趙麗華到余秀華，現(xiàn)代詩的地位越來越尷尬，如果不是借著大眾的獵奇心理，誰還會關注現(xiàn)代詩呢？

盡管如此，現(xiàn)代詩的閱讀與寫作始終是現(xiàn)代人繞不開的一個話題。我們習慣了“詩歌是語言的極致”“詩歌是文學桂冠上的明珠”之類的說法，如果認可這種說法，在不了解現(xiàn)代詩的前提下，就兀自將其與古詩比較，得出“現(xiàn)代詩沒有意義”的論調(diào)，實則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

如何看待現(xiàn)代詩？首先應該摒棄“古詩與現(xiàn)代詩孰優(yōu)孰劣”的陳辭濫調(diào)。一個成熟的讀者應該知道，不只是中國的古詩講究格律和押韻，西方古詩同樣講究這些，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法國人依舊在寫作押韻詩。

而詩歌發(fā)展到今天，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早就超越了對格律與形式的執(zhí)迷，它所嘗試的現(xiàn)代性，完全對應現(xiàn)代人生活的現(xiàn)代性。正如李白的“呼兒將出換美酒”，對應的是大唐，而不是魏晉。

亂眼繁枝照夢痕，尋芳西出憶都門。金犢舊游迷紫陌，玉龍哀曲怨黃昏?；ü庾鴲类l(xiāng)關思，燭爐能溫兒女魂。絕代吳姝愁更好，天涯心賞幾人存。

這首詩的名字叫《詠梅兼贈梅光迪君》，寫于1919年，作者是陳寅恪，當時正在美國哈佛大學留學。如果只看詩句，很難想象是近人所寫，更不會想到，它創(chuàng)作的地點是在已經(jīng)完成了第二次工業(yè)化革命的美國。

從詩意上來說，這無疑是一首好詩，但常人的閱讀經(jīng)驗，無法將詩中情境風物與其所處的時代關聯(lián)起來，這就是在現(xiàn)代寫作古體詩的悖論。

而熟悉中國詩歌史的讀者應該知道，大詩人往往不會拘謹于固定形式的表達。曹植將《陌上桑》化為《美女篇》，陳子昂將屈原《遠游》中的“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化為“前不見來古人，后不見來者”，語言與修辭的變遷，歷來都是如此，詩歌中從來沒有完全意義上的古制可循。

李白雖寫過“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誰陳”，而他筆下卻常出“吾輩豈是蓬蒿人”這樣的大白話，李白又何嘗不是個現(xiàn)代詩人？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也無須懷著一種尷尬的心情，像這些年來媒體描述的那樣，去看待現(xiàn)代詩了。詩是美的，也是難的，嘗試理解一首詩，就是嘗試理解一個詩人。我們肯從分析時代背景入手，去理解一首古詩的寫作環(huán)境，為什么不能懷著同樣的耐心，去對待一首現(xiàn)代詩呢？

流行文化下的現(xiàn)代詩

波蘭詩人米沃什曾在他的詩學論著《生物學課》里寫道：“關于詩人不同于其他人，因為他的童年沒有結束，他終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種兒童的東西，……他童年的感知力有著偉大的耐久性，他最初那些半孩子氣的詩作已經(jīng)包含他后來全部作品的某些特征。畢竟，一個孩子所體驗的快樂或恐怖的時刻，決定著他成年的性格。但詩人的思想還取決于他從父母和老師那里所學到的關于世界的知識?！?/p>

米沃什關注現(xiàn)代科學教條對人類心靈造成的危機，他上述的這句話，也讓我們看到了童年時讀什么樣的詩的重要性。

但聯(lián)系到本文開篇所提到的初中階段語文教科書中29首現(xiàn)代詩，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當然有公認的經(jīng)典詩歌，卻大多是新中國成立以前的作品。所選的1949年以后的作品，則大多倡導愛國主義，詩句形同口號。另如高爾基、休斯等外國詩人的詩作，也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考量，而要論這些詩歌的藝術價值，實在難稱圭臬。

可以說，我國中學階段的現(xiàn)代詩教學，從內(nèi)容上來說是貧乏的，而小學階段的現(xiàn)代詩教育，則充滿著大膽的嘗試與破壞力。

2014年，周杰倫的歌曲《蝸?！繁讳浫胄W三年級延伸閱讀的新聞，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討論，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當時對媒體表示，“小學三年級語文課本中原來就有一篇文章叫《蝸?！罚@次是打算放幾篇跟蝸牛相關的文章作為延伸閱讀，所以選了周杰倫的這首歌詞?！?/p>

當人們還在爭論《蝸?！吩摬辉撨M教材時，韓紅演唱的歌曲《天路》已經(jīng)正式以詩歌的形式被選入了小學二年級上冊的語文課本。

因小說作品《不二》成名的企業(yè)家馮唐這兩年熱衷于詩歌事業(yè)，2015年他重新翻譯了泰戈爾的《飛鳥集》并出版，成為當年文化界的熱點事件

詩和歌本是同家，宋詞在確立文體之前，就曾被稱作“曲子詞”。曲子詞在最初的發(fā)展階段里，并不被傳統(tǒng)的士大夫階層接受，后經(jīng)劉禹錫、白居易等大詩人的改良，才逐漸形成體例與規(guī)模。但最根本的是，沒有哪個朝代曾把當時的流行文學納入教材。

這折射出我們當今詩歌教育的一種怪象，即教育者所理解的現(xiàn)代詩，深受流行歌曲的影響。這其中的矛盾之處在于，一方面我們極致推崇古詩的典雅，而對現(xiàn)代詩，卻喪失了基本的認知與評判。

而這一切的根源，又是新世紀以來我們長年對現(xiàn)代詩的敷衍與揶揄造成的。我們習慣了讀簡單的金子美鈴，給中學生看海子自己都不認可的詩。如果一個人兒時接觸的詩歌就是膚淺的，他成年后又怎能嚴肅對待這一語言形式？

最壞的結果，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2015年，以小說《不二》成名的作家馮唐重新翻譯了泰戈爾的《飛鳥集》，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學者李銀河專門著文評價稱：馮唐的譯本是《飛鳥集》迄今為止最好的中文譯本。

《飛鳥集》原文中有這樣一句：

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I am death, your mother. 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

歷來公認翻譯最好的版本，出自鄭振鐸：

夜與逝去的日子接吻，

輕輕地在他耳旁說道：

我是死，是你的母親。

我就要給你以新的生命。

而馮唐的譯本為：

白日將盡

夜晚呢喃

“我是死啊，

我是你媽，

我會給你新生噠?！?/p>

請問，你怎么把上面這首詩教給一個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