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全國各地的方言里都有忌諱。

北方忌“醋”。因為“醋”與“錯”音近。吃飯的時候，問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會引起誤會。結果北方一些地區(qū)（如山西）便干脆管醋叫“忌諱”?；浾Z忌“肝”。因為“肝”和“干”同音，結果豬肝叫“豬潤”，雞肝叫“雞潤”，豆腐干叫“豆?jié)櫋?。吳語忌“藥”。結果吃藥叫“吃茶”，真正的茶則叫“茶葉茶”。上海話甚至忌“鵝”，因為“鵝”與“我”同音，弄不好“殺鵝”就成了“殺我”，所以上海人把鵝叫“白烏龜”。黑龍江富克山的淘金人連姓氏都有忌諱，姓吳、姓白的人進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為姓白的進山就是“白來了”，而姓吳又意味著“無”。

吃人的老虎當然也忌諱。于是北方叫“大蟲”，溫州叫“大貓”，長沙則把腐乳叫“貓乳”，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張牙舞爪，全變成“乖乖貓”了。但“虎背熊腰”不能說成“貓背熊腰”，“虎頭蛇尾”不能說成“貓頭蛇尾”，“虎踞龍盤”當然也不能叫“貓踞龍盤”，而“貓視耽耽”或“不入貓穴，焉得貓子”就更不像話了。其實“虎”比“貓”好，貓總給人諂媚的感覺，虎則象征著生氣勃勃，威武雄壯。要不怎么叫“生龍活虎”呢？實際上，“虎勁”“虎氣”“虎步”“虎實”“虎彪彪”“虎生生”“虎頭虎腦”，都是好詞。所以，就連忌諱說“虎”的地區(qū)，也不忌諱說“老虎鉗”“老虎灶”。當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過，現在大小算個人物的，都牛烘烘的，惹他不起。不要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就算是“小貓”的屁股，也不好隨便亂摸的，換個說法又能如何？

既然連“龍騰虎躍”的“虎”都忌諱，“輸錢”的“輸”，“苦難”的“苦”，“倒霉”的“霉”，便更在禁忌之列。于是廣東人便管絲瓜叫“勝瓜”，管苦瓜叫“涼瓜”，管草莓叫“士多啤梨”。這些怪里怪氣的名字幾乎沒有一個外地人聽得懂，但如果你對廣州人說，“不就是草莓嗎”，他們立馬就會叫起來：“衰過你把口！乜‘霉霉聲??！”

“蝕本”的“蝕”當然也說不得。這是各地都視為禁忌的?！拔g本”也叫“折本”。這里的“折”，讀如“舌”。所以“舌頭”也不能說，得叫“口條”，蘇州話則叫“門腔”。廣州人、溫州人不但不肯“折”（即“蝕”），還想有賺，便叫“豬利”“豬口賺”和“豬利錢”。南昌人更絕，干脆叫“招財”（四川人也這么叫）。結果，豬舌頭、牛舌頭都不叫舌頭，只有戰(zhàn)爭中抓過來問情報的俘虜才叫“舌頭”。誰要是當了“舌頭”，那就沒好果子吃了。

各行各業(yè)也有忌諱。

店家忌“關門”（破產倒閉）。于是吳語便把晚上關門暫停營業(yè)叫作“打烊”?！办取钡囊馑际侨刍?。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銀子，晚上得把它們熔化了鑄成大元寶，當然要“打烊”了。所以“打烊”不僅不是“關張”，簡直就是“招財進寶”。即便當真破了產，也不能叫“關門”，得叫“歇業(yè)”，意思是先歇會兒，回頭再來。

船家忌“翻”，忌“沉”，忌“滯”，忌“住”，忌“擱淺”，因此帆得叫“篷”，幡布得叫“抹布”或“云轉布”，盛飯得叫“裝飯”“添飯”?！绑纭币驗樵诓煌姆窖灾信c“沉”“滯”“住”音近，就變成了“筷子”，甚至變成了“雙槳”（粵東），此外，吃飯的時候，不能把魚翻過來，也不能把筷子擱在碗邊上，稍有不慎，便犯了忌諱。

戲班則忌“散”，但凡諧音“散”的，都得改別的詞，比如雨傘就得叫“雨蓋”“雨擋”“雨攔”“雨遮”，還有叫“豎笠”和“聚笠”的。據說，有一回新鳳霞在后臺說：“我先歇歇！剛跑到這兒，渾身都是汗，累得都散了架子了?！痹捯暨€沒落，把頭李小眼就大吼一聲：“忌諱！”接著又說：“你也算是在戲班長大的，怎么這么外行哪？這個字是戲班兒的忌諱，你不知道哇？你怎么不說是拆了架、碎了架？”拆了架、碎了架是個人的事，散了架可是戲班最大的災難，所以當時新鳳霞非挨一頓臭罵不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吧ⅰ辈荒苷f，不但連帶著“傘”成了忌諱，就連“三”也有了麻煩。方言中帶“三”字的詞似乎都不怎么好，比如“三只手”“三腳貓”。上海話就更是如此?！鞍T三”“豬頭三”“勿來三”“彈老三”，都不好。其實這是趕巧了，并沒有什么內在聯(lián)系的。人都是兩只手，靠兩只手勞動謀生。扒手小偷暗地里藏著一只，專門竊取不義之財，當然是“三只手”。貓是四條腿，四條腿的貓才能抓老鼠。一只貓如果叫喚起來像只貓，老鼠卻抓不到一只，當然是“三腳貓”。至于“豬頭三”，不過是“豬頭三牲”的縮語，意思是牲口、畜生。而“勿來三”則是“不行”的意思。另外，“來三”可能也有“來勁”的意思，比如“迭個人做事體牢來三格”。還有人說“來勁”一詞是從妓院里傳出來的（肖復興《說北京話》），我懷疑“來三”也是。

忌諱“四”的似乎只有廣東人，北方人不怎么忌。北方人送禮，常常是四樣，叫“四彩禮”。他們的酒席上，也常常是四涼四熱，四大件四冷盤，還要吃“四喜丸子”?！拔濉焙汀捌摺币膊患?，但也不特別喜歡。特別喜歡的是“六”“八”“九”。“六”諧音“祿”，“八”諧音“發(fā)”，“九”諧音“久”，是南方北方都喜歡的。其中，做官的特別喜歡“六”，經商的特別喜歡“八”，當皇帝的則特別喜歡“九”。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姓王又排行第八的，就最好不要叫他“八爺”?！鞍似拧币膊荒芙?。在粵語中，“八婆”是指那些愛管閑事又神神道道令人討厭的女人，也叫“八卦婆”，類似北京的“事兒媽”。如果這女人是姑娘家，就叫“八卦妹”或“八妹”?！鞍似拧被颉鞍嗣谩笔遣粫屇恪鞍l(fā)”的。所以廣東人也不喜歡。

（摘自“努努書坊”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