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香椿樹伐倒三天后,魏姥姥走了。
聽說第一椏被鋸斷的枝條掉到地面,康叔就跟看熱鬧的小舅開玩笑:“我娘別因為這棵樹再要了命?!比硕际沁@樣,往往越說什么就越怕什么,而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
康叔他娘,也就是魏姥姥,是這個小院里年紀最大的人。兩年前,魏姥姥過了90歲大壽,孫媳婦給買的紅毛衣還沒脫掉,人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保姆住進她的屋里日夜照顧著,老太太怕黑又怕費電,一盞小瓦數(shù)的燈泡晝夜亮著青白色的光。
魏姥姥是山東人,高個子、大骨架、國字臉,做過街道工作,是這個院里拿事兒的人,逢年過節(jié)或兩會期間,她會團結(jié)院子里的老太太戴著紅袖標坐在大門口。那時德內(nèi)大街是交通要道,去往什剎海、鼓樓,或坐長途車奔八達嶺的游客大多打這經(jīng)過,指路是魏姥姥最常做的事。一來二去,無論是操著外地口音的游客,還是說話嘰里咕嚕的外國人,老太太都能應付自如。
大雜院里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是不避諱露身體的,有時在廚房擦洗完身子,忘了帶干凈背心,就直接穿過院子回屋,乳房搭在胸前不怕人看見。我見過院子里很多姥姥的乳房,唯獨魏姥姥是例外,我甚至連她光著腳穿拖鞋的樣子都沒見過。姥姥告訴我,魏姥姥是纏過小腳的。
有一天,我到她屋里看她孫女養(yǎng)的小狗,無意間看見魏姥姥正盤在床上一圈一圈松她的裹腳布,隨著繃帶一樣的布條褪去,一雙變形的腳露了出來,藕白色的腳像一根沒有長熟的玉米。這兩只“沒有長熟的玉米”,支撐著魏姥姥走過了幾十年。沒人知道她是什么時辰走的,早上保姆叫她起床時,她已經(jīng)在路上了,腳步輕得誰都沒有察覺。
小舅跟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提到了那棵香椿樹。樹不是魏姥姥栽的,卻恰好長在她家門口,一抱粗的樹干高過了房頂,在小院里撐起一把濃密的傘。清明過后,香椿芽最為鮮嫩,有條件的人家用特制的長竿剪刀去剪樹枝,沒條件的豁出一身衣服爬上樹去摘,而康叔摘香椿直接搬梯子上房,魏姥姥就在院子里指揮,老太太干這活眼睛最尖。
日子一天天過,香椿樹越長越高,高到康叔站在房上也摘不到頂上的嫩芽了。而魏姥姥也躺在床上不再出門,腰板兒越來越彎,腿腳越來越慢。當魏姥姥吃不進東西的時候,康叔決定砍掉那棵香椿樹,他說樹根已經(jīng)把地面頂了起來,再不砍就要沖破房子了。我心里知道魏姥姥舍不得,但她不會干涉兒子的決定,她常說,老的不能給年輕的添亂。她心里明鏡似的,一定知道樹要沒了,就是什么也不說。
砍樹那天我不在,可我知道魏姥姥就躺在樹下那間屋子里聽著。稀疏的葉子落在瓦上,她聽著像是北京又下了一場臟雪。剪斷的樹枝掉在房上,她聽著像是隔壁院兒的白貓在屋脊上溜達。樹干被鋸斷躺倒,她想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天夜里,她裹著毯子抱著康叔跑到大街上,眼瞅著德勝門箭樓的一角瓦片嘩啦啦掉下來。
陽光沒了樹枝的阻攔,在對門的屋檐下涂了一層蛋青色的光,魏姥姥看見一只喜鵲的陰影從墻上飛走,她覺得是時候該跟著去了。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