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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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之“應(yīng)”又表現(xiàn)為從容應(yīng)對的雄辯智慧。
雄辯,是一種對應(yīng)抑或?qū)剐缘恼Z言表達,關(guān)乎口才,關(guān)乎思維,也在乎天賦,在乎智慧,更在乎情理互融的恰如其分的應(yīng)答,在乎文化自信的。剛?cè)嵯酀膽?yīng)和。這既是勇者的對決,也是智者的較量。
在諸葛亮的戎馬生涯,不知遭遇過多少爭辯激烈甚至身處險境的對決場景,無論是驚濤駭浪氣勢壓人,還是居心叵測而陰陽間之;無論是暗藏殺機的生死關(guān)頭,還是群舌如簧的左右開弓;無論是微風細雨的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動,還是顧左右而言他的膠著狀態(tài)……悉皆明里可爭,可斗,暗里可進,可退;應(yīng)急時,可先行設(shè)防,可淡而處之;群起而攻時,可以靜御動,可乘隙反擊;似是而非的膠著之際,可旁敲側(cè)擊綿里藏針……隱現(xiàn)離合不可端倪,左右逢源瀟灑出塵,應(yīng)而付之無可招架,應(yīng)而對之使對方措手不及口拙無語,……口舌之戰(zhàn)的內(nèi)里,難道不是智慧的拼搏廝殺?難道不是文化實力的呼應(yīng)和應(yīng)對?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順時即連珠齊放御風遠舉,逆時則穩(wěn)坐釣臺誘魚上鉤,從而給予對手以致命一擊!
無怪乎時人皆稱之為“神人”也。
那么,智慧的對決,將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招數(shù)來回應(yīng)和對答呢?
招術(shù)隨初心,語態(tài)由本性。
不同的事由和場景,不同的人物和心計,諸葛亮恰能視具體緣由和情景即時變化,自生應(yīng)對之策,沒有一成不變的招數(shù),沒有一成不變的表達方式。行于當行處,止于當止處;守于當守時,攻于當攻時。應(yīng)變自如滴水不漏,聲色多端氣象萬千。即使身處對方話語霸權(quán)的氛圍中,依然姿態(tài)灑脫而話鋒犀利,一發(fā)即可擊中要害,竟使論敵始料未及招架不住,如若心有不甘而強詞奪理,則更露出馬腳無所逃遁,只得灰溜溜夾起尾巴自慚形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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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為精彩的是諸葛亮孤身入?yún)恰吧鄳?zhàn)群儒”的章節(jié),羅氏娓娓道來,時或風起青蘋,時或波瀾迭起,妙在場景歷歷看似拂水飄綿卻藏無窮算計,聲聲應(yīng)答聽似冷峭流宕卻盡顯超邁骨韻和磊落之氣。
是時,曹操新敗劉備,巧奪荊襄,隨即陳兵百萬,虎踞江漢,假意聯(lián)手孫權(quán)“會獵于江夏,共伐劉備”,實欲揮師江東直取東吳。
曹操虎視眈眈來勢洶洶,孫權(quán)處于弱勢,遠非曹操對手,深憂三世基業(yè)即將毀于一旦。當其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之際,麾下形成以張昭為首的主降派,以及以魯肅為首的主戰(zhàn)派。兩派勢均力敵難分高下。然曹操兵臨江畔,東吳生死存亡已到關(guān)鍵時刻。魯肅為力勸主公奮力抗曹,假奔喪之機從江夏堅請諸葛亮來吳共商大計。
于是,諸葛亮孤身一人與東吳主降派眾謀士演出了一出“舌戰(zhàn)群儒”的活報劇來。
諸葛亮知己知彼,胸有成竹,深知一旦孫權(quán)歸降曹操,孫曹聯(lián)手,南北一統(tǒng),哪有勢單力薄的劉備立足之地?故而單槍匹馬毅然入?yún)钦f項,必欲“說南北兩軍互相吞并”,“無論哪一方勝,皆可坐得漁翁之利”;“若南軍勝,共誅曹操以取荊州之地;若北軍勝,則我乘勢以取江南可也?!币蚨?,“降”,還是“戰(zhàn)”?雖為孫曹兩家事,卻關(guān)乎隆中決策的順利實施,關(guān)乎滅曹匡漢的復(fù)興之夢,更關(guān)乎劉備的生死存亡……諸葛亮此行身負多么沉重又多么關(guān)鍵的歷史使命啊。
論戰(zhàn)在即,一觸即發(fā)。有稱東吳第一謀士者張昭挺身而出先發(fā)制人,自不量力頻頻出招,目空一切意態(tài)輕慢,極盡譏諷揶揄之能事,孔明自思“若不先難倒他,如何說得孫權(quán)”?于是先就其冷嘲熱諷——以慷慨陳詞灑然應(yīng)答。然張昭依然喋喋不休聲勢奪人,更以劉備新敗歸咎諸葛亮,一時自鳴得意大有不容置疑和辯駁的自信和傲氣。
“先生自比管、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國天下;樂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齊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濟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廬之中,但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今既從事劉豫州,當為生靈興利除害,剿滅亂賊。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縱橫寰宇,割據(jù)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雖三尺童蒙,亦謂彪虎生翼,將見漢室復(fù)興,曹氏即滅矣。朝廷舊臣,山林隱士,無不拭目而待:以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輝,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時也。何先生自歸豫州,曹兵一出,棄甲拋戈,望風而竄;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輔孤子而據(jù)疆土;乃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無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管仲、樂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見怪!”
殊不知張昭已于得意忘形之際,誤入諸葛亮預(yù)先設(shè)定的靶場,竟然還毫無知覺的以一己之身樹為引矢之的,反倒讓諸葛亮有的放矢持弓連發(fā),輕而易舉的化被動為主動,化抵擋為進擊,一一反駁落地有聲。
仁義立本而胸襟曠遠,出言高絕而氣勢遒勁,此一番智慧應(yīng)對,猶若云錦文章卻骨力雄強,引古喻今無一不奇警,據(jù)古之賢良以比今之“夸辯之徒”,足以令今之聞?wù)邿o地自容。那就且聽諸葛亮如何說來:
孔明聽罷,啞然而笑曰:“鵬飛萬里,其志豈群鳥能識哉?譬如人染沉疴,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臟調(diào)和,形體漸安,然后用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吾主劉豫州,向日軍敗于汝南,寄跡劉表,兵不滿千,將止關(guān)、張、趙云而已:此正如病勢尪贏已極之時也,新野山僻小縣,人民稀少,糧食鮮薄,豫州不過暫借以容身,豈真將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軍不經(jīng)練,糧不繼日,然而博望燒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輩心驚膽裂:竊謂管仲、樂毅之用兵,未必過此。至于劉琮降操,豫州實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yè),此真大仁大義也。當陽之敗,豫州見有數(shù)十萬赴義之民,扶老攜幼相隨,不忍棄之,日行十里,不思進取江陵,甘與同敗,此亦大仁大義也。寡不敵眾,勝負乃其常事。昔高皇數(shù)敗于項羽,而垓下一戰(zhàn)成功,此非韓信之良謀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嘗累勝。蓋國家大計,社稷安危,是有主謀。非比夸辯之徒,虛譽欺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yīng)變,百無一能。誠為天下笑耳!”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一則以把張昭之論駁得體無完膚,“說得張昭并無一言回答”;再則以順其話題借機暢敘劉備麾下雖然兵少將寡卻為仁義之師,數(shù)與曹兵交戰(zhàn)而能以少勝眾以弱勝強,并令之心驚膽裂落荒而逃;三則以據(jù)用兵實例可見,自比管、樂決非虛言,豈不與“虛譽欺人”者可謂天壤之別!
如此道來,字字落實,句句坐穩(wěn),情理經(jīng)緯交錯氣勢如虹,陳詞絲絲入扣天衣無縫,機鋒穿透其中,針砭意出言外。是論戰(zhàn),然謀略深寓其間,“以言挑之”者如張昭流,聞而自慚形穢威風掃地;是辯才,寄意遠出其表,但座中仍有不自量力者,依仗人多勢眾群起發(fā)難,一個個搜索枯腸躍躍欲試,必欲置之于絕路而后快。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大浪既已灑然踏平,豈在乎微瀾余波泡沫泛起?管、樂之才既已現(xiàn)于當世,更何憂群儒攻訐的迂腐妄議和蚍蜉撼樹的輕狂?
虞翻“抗聲”責難“冷笑”嘲諷,反遭痛斥:“今江東兵精糧足,且有長江之險,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不顧天下恥笑”,終而“不能對”;
步騭比附“辯士”之舌“游說東吳”以譏之,反落得個“畏懼請降”的臭名,自討沒趣,當也“默然無語”;
薛綜色厲內(nèi)荏,妄議“天下”“歸心”曹操,譏諷劉備“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自然更遭孔明“厲聲”痛斥,“不足與語”此輩“無父無君”之人,使之“滿面羞慚,不能對答”;
陸績欲以出身貴賤揚曹抑劉并恣意辱之,孔明則居高臨下揭其“懷桔”老底,繼而慨然應(yīng)之陳明大義,終以一言鏗鏘落地,使之“語塞”:“公小兒之見,不足與高士共語!”
嚴畯口不擇言,指責“孔明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
程德樞更是口出狂言:“公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p>
……
一個個以迂腐之論發(fā)難,更被孔明駁得體無全膚,悉皆“低頭喪氣而不能答”……
好一場硝煙彌漫的口舌之戰(zhàn)!
且看東吳一班謀士,自視飽學鼓舌如簧,一個個仗勢出招得意忘形,其實色厲內(nèi)荏,不堪孔明一擊!而孔明之所以能從容應(yīng)之,一在探得曹操雖強然表里不一的家底和致命弱項;二在深知東吳主降派畏強懼戰(zhàn)的私心和心理狀態(tài);三在洞徹東吳主“和”與主“戰(zhàn)”兩派之爭的矛盾和癥結(jié);四在自信聯(lián)吳抗曹戰(zhàn)略方針的實施可能和力量……如此智慧過人,定然難遇敵手。
那種攻中有守的機鋒,那種直中有曲的較量,那種急迫與和緩的方寸調(diào)節(jié),那種柔中帶骨抑或剛而猶綿的落落風度……無一不在與論敵針鋒相對的論辯中運用自如渾如天成。
諸葛亮單挑群儒,以一敵眾,且智且勇,如入無人之境。
漫步荊棘,勝似閑庭信步。撥云見日,頓現(xiàn)光明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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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智者與智者的口舌之爭,就更有意趣了。棋逢敵手,智出無痕?;▓F錦簇可醉死一個人;劍出偏鋒可盤活一盤棋。智者較量之際,隨意一著,就是一個響雷,可藏萬鈞之力于無形;隨心一言,就是一脈流水,可聽萬頃波濤于無聲。
一個孔明,一個周瑜。二者相應(yīng),智慧拮抗,再加忠厚老實的魯肅周旋其間,隨時的一個轉(zhuǎn)身,就可自由地在云里霧里出沒無跡;隨性的一聲應(yīng)答,無易污之皦皦,也無缺之峣峣,卻時露利劍出鞘的灼灼光芒。
一個智者,一個也是智者。二者各為其主,難分是非,有心心相印,也有心心相悖;有休戚與共,也有生死對決;有九曲十八澗的溪水,也有或湍急或潛緩的暗流;有直攀登臨的云梯,也有或盤紆或險峻的危途……人處其境,心游其間,實在有挑戰(zhàn)和應(yīng)戰(zhàn)的刺激,步步驚心而有趣極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