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美虹
摘要:烏納穆諾以個體人的生存重新詮釋了傳統(tǒng)哲學中的存在概念。他認為人的本質在于“自我保存的意志”,其核心是“對靈魂不朽的渴望”。人生就是一場圍繞靈魂不朽的問題展開的關于理性與非理性持續(xù)斗爭的悲劇。然而悲劇及其造成的痛苦并不是壞事,作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它把人引向生存和自我拯救之路。直面人生的悲劇感,在理性與非理性的斗爭中過一種悲喜交加的生活,這是一種關于痛苦的西班牙式消解模式。
關鍵詞:烏納穆諾;生存;靈魂不朽的渴望;痛苦;拯救
20世紀的西班牙并沒有像同時代的歐洲國家一樣發(fā)展出存在主義哲學,卻較早地出現了存在主義的思想萌芽,其中比較有影響的觀點來自米格爾·德·烏納穆諾·伊·胡戈(Miguel de Unamuno y Jugo)。烏納穆諾于1864年9月29日出生在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地區(qū),他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西班牙著名的作家、思想家,是“九八一代”的領軍人物,他與其后的奧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一起被認為是20世紀西班牙最主要的哲學家。
從存在主義角度考察烏納穆諾的思想是國外的一種常見視角。盡管它并不能完整地呈現出烏納穆諾對虛無主義、民族精神復興等時代問題的關切和焦慮,但是針對國內目前相關研究多從文學角度入手的現狀,筆者認為從存在主義的哲學視角出發(fā),考察這一標簽所標識出和沒有標識出的烏納穆諾哲學的主題和特色,不管是對于理解烏納穆諾哲學還是存在主義哲學都是很有必要的。
一、 自我及其存在
作為傳統(tǒng)哲學的反對者,烏納穆諾對抽象概念十分反感,他繼承了19世紀初以來對“存在”概念進行批判的改造并使之向生活世界敞開的新思路,直接從“存在”一詞的日常生活意義出發(fā),發(fā)掘出其內含的“實存”意蘊,并像克爾凱郭爾一樣把“實存”限制在“人的實存”上,所以“存在”概念在烏納穆諾那里就特指人的“生存—生活—活著”。烏納穆諾認為真正的哲學是關于人的生存的哲學。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人”既不是亞里士多德的無羽毛兩足動物、盧梭的社會契約人,或是曼徹斯特學派的經濟人、林奈斯的智慧人,更不是理性啟蒙主義者所講的抽象的脫離時空的人,不是康德的超越自我,也不是費希特的理論自我。烏納穆諾認為這些理念或抽象之人是傳統(tǒng)哲學關注的對象,而他所講的是具體的骨肉之人,即生活世界中的每一個作為個體的、存在于特定時空中的人,即會出生、遭受、死亡的人,他們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能思考,能意愿,能被看見,也能被聽見。所以,“我在”就是米格爾·德·烏納穆諾在。具體的人是一切哲學的基本出發(fā)點。以此為根據烏納穆諾把知識分為兩種:一方面,關于人的生存的哲學是“生死攸關的知識”。它關心這樣一些問題:我從何處來?我所生活的世界從何處來?我要到哪里去?環(huán)繞我的一切事物要到哪里去?這一切意味著什么?另一方面,傳統(tǒng)哲學是一種以理性為核心的關于客觀世界的知識,這種知識建立在概念基礎上,關心的是普遍真理而與人的生存無涉。在烏納穆諾看來,一切生死攸關的都是反理性的,一切理性的都是反生命的,所以對理性的東西進行批判是順理成章的事。眾所周知,笛卡爾的自我理論奠定了近代理性主義知識論及形而上學的基礎。烏納穆諾對近代哲學的批判首先就集中在對笛卡爾自我理論的核心命題“我思故我在”的批判上。具體而言,烏納穆諾的批判主要是從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進行的。
首先,就形式而言,烏納穆諾像康德一樣認為笛卡爾是把“我思故我在”作為一個省略三段論來處理的。他指出,“我思故我在”的西班牙文形式是“pienso, luego soy pensante”。其中“l(fā)uego”一詞在西語中是“然后”的意思,所以“我思”與“我在”相比具有時間和邏輯上的在先性,二者構成了一種因果關系。按照這種邏輯,“我在”就是從“我思”中推導出來的,加上被隱去的大前提,其完整形式可被表述為:
大前提:一切思維著的東西都存在。
小前提:我思維。
結論:我存在。
然而康德認為這個大前提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我們無法證明思維著的東西存在。烏納穆諾也認為這個推理不夠嚴密,甚至還會導致洛克所謂的自我同一性困境,即如果“我思”是“我在”的原因,那么只有我思的時候我才存在,一旦我停止思維,我的存在就無法保障了。洛克指出心靈并不永遠在思想,思想的斷裂性直接導致了思想者存在的片斷性??梢?,由思維保證的自我確定性所保證的只是一個個思維瞬間的即刻的我的存在,并沒有能力保證我的存在的持續(xù)性。因此,笛卡爾通過“我思”達到的自我確定性不僅不能用以建構起一個真理體系,甚至連其本身的確定性也有問題,它唯一能夠證明的只是自我存在即生即滅的不確定性。為了避免由三段論推理造成的理論困境,康德主張把這一命題作為一個分析命題來處理,他說:“我的實存也不可能像笛卡爾所認為的那樣,被看作是從‘我思這個命題中推論出來的(因為否則就必須預設這個大前提:一切思維著的東西都是實存著的),而是與‘我思命題同一的?!盵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03頁。知識廣博的烏納穆諾理所應當知道從分析角度來理解對于這一命題本身的好處,但是為了更加突出“我思”與“我在”之間的張力,他并沒有接受康德的思路,而是指出如果非要從“我思”中推出一個結論來,不如說“我思,所以我是一位思想者”。不過烏納穆諾這個說法并不比“我思故我在”高明,因為當他說“我是……”的時候,其中的“是”已經指向“存在”了。
其次,從內容方面講,烏納穆諾對“我思故我在”的批判主要集中在“自我”和“存在”兩個層面上。一方面,烏納穆諾認為含蘊在“我思故我在”中的“自我”根本就是一個非真實的、理想化的自我以及存在。笛卡爾的錯誤并不在于普遍懷疑的方法,而在于他一開始就想要“抽空他自己——作為一個真實的人、有骨有肉的人、不想死亡的人,目的是成為一個純粹的思想者,一個抽象存在”Miguel de Unamuno, Del sentimiento trágico de la vida,Madrid:EspasaCalpe,1985, p. 51. 。但是,一個抽象的“我思”之“我”真的就是“自我”本身嗎?我們知道笛卡爾的“我思”所強調的是自我意識中的反思意識,它是一種純粹思維的理性意識。烏納穆諾認為笛卡爾對“我思”的理性化處理最終使“自我意識”本身被片面化了,其直接后果就是把“我”變成一個作為知識概念的“我”,而不再是實存的生命。對此烏納穆諾提出以“我感覺”、“我意欲”等來代替“我思”,把“我思故我在”轉換成“我感覺故我在”(siento, luego soy)、“我意愿故我在”(quiero, luego soy)。顯然烏納穆諾這里提到的感覺、意欲等是非理性的東西。但是他的新命題與昆德拉的“我覺故我在”一樣,并沒有真正脫離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因為笛卡爾的“我思”不僅包括反思的思維,也包括感覺、想象、意欲等作為自我感覺的這部分自我意識。只不過笛卡爾認為與反思相比,這些都是低等的,因為它們如果不借助反思就無法達到確然性。到后來笛卡爾甚至忽略掉了這部分,把自我意識完全理解為自我認識以作為其認識論哲學的基礎。所以烏納穆諾等人提出新命題的真正意義在于他們以這樣的方式提示著一種顛倒,即顛倒了笛卡爾對兩種自我意識地位的評價,轉而把自我感覺的自我意識的地位提高到了自我認識的自我意識之前,進而使哲學關注的重心從理性自我轉移到非理性自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