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亭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文化縱橫·學人心跡】
玉龍故鄉(xiāng) 文明發(fā)端
——《中國邊疆史叢書·東北通史》新版前言
李治亭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21世紀的第二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國邊疆史叢書》,本書即是其中之一。轉眼界,10余年過去了,至去年——2016年,河南文藝出版社決定重新出版本書。我作為本書主編兼作者至感欣慰,本書的作者們也為之高興。在本書重版時,有必要增寫一篇新前言。一方面,原版前言尚有未盡之言;一方面,歷經10余年后,我們對問題的認識又有新變化,有所深化,當然也有所改變。基于這兩個方面的考慮,為重版寫篇前言也是適宜的。
世間一切事物,各有其生命力。一部學術著作的生命力,就在于獲得社會的認同,不間斷地傳承下去,于是,它就有了生命力。其生命力之長短,取決于傳承有多久。例如,《史記》傳承至今,已歷2000余年而不衰,被譽為無韻的《離騷》。如肖一山之《清代通史》已問世90余年,卻是一版再版,至當代,還是一版而再版!無疑顯示了它們的恒久生命力。同屬學術著作,出過一版后,便銷聲匿跡了,其生命力就此而止。改革開放30多年中,所出各類學術著作不可勝計!但能站得住的,有傳承價值的,能有幾多?一部著作,能否行之久遠,關鍵是著作本身,其內容與歷史事實是否相符。歷史事實永遠不可改變,只要事實不錯,到任何時代,都是不變的知識。同樣重要的是,對歷史作出科學解釋,理論的分析,合乎情,順乎理,讓人心服。如達到這一水準,無論社會發(fā)展到哪個階段,仍然得到社會的認可。就象司馬遷所議所論,對各式人物之評價,雖歷2千余年,多屬不易之論。這就是《史記》的魅力,走過了多少個不同的時代,其價值不減!
這與改革開放時期出現的文化怪現象形成鮮明對比。例如,易中天的《品三國》、于丹的《論語心得》、閻崇年的《正說清朝十二帝》,借助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的傳播,頓時風靡全國,“洛陽紙貴”!曾幾何時,這些霸氣十足的所謂“名著”,早已不見了蹤影!何以至此?問題就出在內容錯誤百出,知識不可信,這書還能讀嗎?迎合讀者、聽眾的世俗需要,以調侃、戲說代替科學解讀,以此娛樂大眾。當大眾被娛樂之后,不過獲得感官的短暫滿足,就再無可以回味的了。這時,這些“名著”便被撕去神圣的外衣,棄之如垃圾!
寫了上面這些話,似乎離題太遠,其實不然。我是有感于本書再次出版,就等于使本書的生命得已延續(xù)。由此便想到古往今來多少書,有幾多久傳不絕,又有幾多被棄而消失得無影無蹤,自此書絕,也就無生命可言。所以,當令今人,乃至后人,皆應引以為戒,注重著作的質量,服務于社會,不致曇花一現!
當本書將要重版時,打開原版書重讀一次,雖說已過去了10多年,總的感覺,不免有幾分欣慰。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傅斯年與金毓黻相繼各出一部東北通史,迄至80年代以來,東北地區(qū)的學者先后已出版東北通史五部,本書是在這五部之后,遲至2001年出版,是為第六部,如從傅斯年作第一部東北通史算起,本書為第八部。作為一部區(qū)域史,必貫通古今(近世),自有其系統(tǒng)性、完整性,各有詳略,字數多少不一。傅斯年寫的是“史綱”,近世董萬倫作“綱要”,其詳略可知。金毓黻之作,名為“通史”、也僅寫到元代而止,實則為半部東北史。還有三部,從30萬至60萬言不等。最長的一部,必推已故佟冬先生生前主編的六卷本《中國東北史》,達400余萬言,為前幾部的總和還要多。本書為90萬言,位列八部中的第二位。這僅是“量”的差別,關鍵是“質”的方面,具體表現在學術創(chuàng)新的差異,也如同“量”的差異一樣明顯。各部東北史,各有優(yōu)長,姑置不論,我只說說本書值得關注的幾個問題。
任何一部歷史,都有其開始的時間。那么,東北地區(qū)的歷史始于何時呢?這與古人類的出現息息相關。就是說,古人類的出現,標志人類歷史的開始,也是一地區(qū)的歷史開端。那么,東北地區(qū)是否有古人類?如果有,是本地誕育的,抑或是外來的?東北史學術界多持含混之態(tài),有的則直書指為來自華北,云云。本書給予肯定地回答:東北地區(qū)的古人類原生于本地,絕非外來。有遼寧營口“金牛山人”,距今30余萬年,基本與“山頂洞人”同時期。往前推,更有今吉林省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王府屯遺址,出土古人類遺骸,距今百萬年,為全國十處百萬年遺址之一。其它還有一、二十萬年到幾萬年不等的遺址,如遼寧本溪鴿子洞、吉林安圖、黑龍江呼瑪十八站等多處可資證明。類似的考古發(fā)現,遍布東北大地。本書確認,東北地區(qū)是中華古人類誕育地之一。
古人類如此,中華民族的先祖于何時何地進入文明社會?提出這個問題,好像跟東北無關。恰恰相反,中華文明的曙光就出現在東北大地!20世紀八十年代,在遼寧西部接近內蒙的凌遠與建平地區(qū)紅山發(fā)現的女神廟與積石冢及玉豬龍等大批遺物,展現了中華文明之光,定名為“紅山文化”??脊艑W界將該文化斷為距今五千年,迄今為止,中國遠古達到此種水平,惟紅山一處!故定為“中華大地上第一道文明曙光”,它“將中華文明史提前了一千年”。比“紅山文化”還早的遼寧阜新所屬查海遺址,發(fā)現一條石砌巨龍,長19.70米,又有大量玉器出土,距今八千年。這一發(fā)現,又一次震驚考古學界,我國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認定查海遺址是中國的“玉龍故鄉(xiāng),文明發(fā)端?!?/p>
可惜,如此重大的發(fā)現和考古學界的科學結論,并未引起東北學者的關注,在東北通史中僅把它作為一般考古發(fā)現,與其它一般的發(fā)現并列,未能從中得出有創(chuàng)新的認識。本書以“紅山文化”和查海遺址相關的大量考古發(fā)現為據,得出結論:東北地區(qū)是中華民族文明發(fā)源地之一,而且已遙遙領先于黃河文明,走到了人類發(fā)展史的前列!本書第一章即以“東北文明的新曙光”為題,真實再現遠古東北的文明風貌,給予東北以中華文明發(fā)源地之一的歷史定位。接著,在中國進入“青銅時代”時,本書仍以考古發(fā)現為據,否定青銅“外來說”,以“青銅光輝照東北”的形象說法,又一次確定青銅非外來,實為本地所制造。在遼寧發(fā)現的多處冶煉青銅遺址說明了一切。
在東北學術界,長期流行一種說法:東北落后!有的甚至說,自原始社會,迄止清前期,一直落后!本書拒絕這一不切實際的舊說,給予遠古東北以全新的解釋。文化的交流,從來就是雙向進行。這指的是國家與國家、地區(qū)與地區(qū)、民族與民族,乃至先進與落后,等等,雙方的文化必然是相互流動,此系文化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概莫例外。本書堅持“文化雙向交流”的“文化觀”,正確處理東北地區(qū)與中原文化的關系,力主并證明中原——黃河文化影響了東北;同時,也證明東北文化注入了中原地區(qū),甚至影響了全國。如遼、金、元、清四個少數民族所建政權,皆肇興于東北,就是這些民族把東北文化帶到了中原,并以政權發(fā)布政令,又把它注入到統(tǒng)治區(qū)域的社會生活。如此,則真實地揭示東北歷史文化的真相。與此相反,在東北有一種“黃河文化中心說”,認為黃河或中原文化“輻射”到東北,才使東北有了文化。于是,舉凡東北出土的文物或古代東北人生活生產所用之物,只要與中原的相似相象,便被說成是受黃河或中原文化影響所致,有的干脆說成是中原“傳入”。至于東北文化對中原有何影響,諸多東北史著作卻只字不提!顯然,這種“文化單向”論,既違背文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不符合歷史事實。問題的要害,就是否認東北本土原生文化的存在,把東北文化統(tǒng)統(tǒng)說成是外來文化!本書與此不同,一方面,明確肯定東北大量存在的固有文化,無疑是各民族的文化創(chuàng)造;一方面,正確闡明東北文化與中原文化相互交流、相互影響的互動關系,生動地反映了東北邊疆與中原“一體化”的歷史進程。
現今已出的中國通史、斷代史及地區(qū)史,有一個問題,就是寫地名,不寫地理。前者是一個名詞概念,屬抽象詞,后者是實體的客觀存在。地理是一地自然生成的地形地貌的景觀,是歷史一切現象的承載之地,也是人們活動的舞臺,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場。歷史與地理息息相關,沒有地理,歷史就成了無處可依的空中樓閣。在史學著作中,大到山川地貌,小到歷史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都離不開對地理的具體描寫,否則,歷史就變得抽象而缺乏實感 。比如,寫戰(zhàn)爭過程,必寫具體戰(zhàn)場,實際也是地理的再現。寫戰(zhàn)爭,只有戰(zhàn)役名,卻不寫戰(zhàn)場,也是當下寫軍事論著的一個通病。所以,著述歷史,地理必然是歷史的組成部份,或者說,地理是歷史的不可缺少的因素。不僅如此,地理的種種不同條件,對一個國家、各個民族的發(fā)展都起到制約作用。地理條件的優(yōu)劣,對其社會實具促進或延緩之效。比如,地理條件對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役的勝敗的影響尤其明顯。占據有利地形,可以穩(wěn)操勝券,否則,失敗機率大為增加。主張地理決定論,言而無當,但地理條件的制約也不能忽視。本書重視地理,從整體東北的自然生態(tài),山川湖海、平原丘陵、高山曠野,皆在本書中得以充分展示。把地名具體化,歷史活化,地理必不可少。
東北地屬邊疆,多民族聚居之地。自秦漢以降,這一地區(qū)的各民族十分活躍,不斷顯示出巨大的民族活力。諸如高句麗、扶余、靺鞨、勿吉、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直至滿洲,或建地方政權,或建半壁江山,或一統(tǒng)天下,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不可勝記的記錄。建立過統(tǒng)一王朝的元、清及進入中原建政權的鮮卑、契丹、女真等,都起步于東北,在這里首先建立地方政權,再走向全國。這就產生一個問題,即中原王朝與東北地方政權的關系,如何解讀。首先,應確認地方政權是中原中央王朝管轄的一部份,東北地方政權隸屬于中央王朝。這是無疑議的。也許,這一基本觀念還不牢固,一些著作往往淡忘這一關系,在闡述東北某一地方政權時,往往把中原王朝擱一邊去了,只顧及敘述地方政權的興亡過程,幾乎完全不顧及中央王朝的存在,也就忽略了兩者的關系。比如,中央王朝對東北的邊疆政策,有何具體措施?東北地方政權對中央王朝持何種態(tài)度?是否如期朝貢?雙方引發(fā)矛盾,直至戰(zhàn)爭,是非曲直,必有原因,這些問題,不可疏忽而不計,否則,就把地方政權當作一個不受中央王朝管轄的完全獨立的政權。在這里,幾乎看不到中央王朝的影子,即使是中央王朝新君即位,標明一個新的時期已經開始,也未予反映,似乎與東北地方政權毫無關聯!從理論上說,雙方是局部與整體的關系,局部是整體的組成部份,任何割裂或忽視兩者的關系,都會給東北史造成嚴重傷害。本書牢牢把握好兩者的不可更改的關系,始終把東北地區(qū)與中央王朝看成是一個整體,才是東北通史的真實原貌。迄至今日,西方某些學者仍然頑固堅持東北不屬于中國,在這一廣大疆土聚居的各少數民族也不屬于中國,云云。所以,如果忽略東北與中央王朝的隸屬關系,就會上西方謬論的當!
本書與其它東北通史之不同,也許是更重要的不同,這就是以“大一統(tǒng)”為理論指導,并作為一條主線,貫徹于全書的始終。何謂“大一統(tǒng)”?如《禮記》解釋:“天無二日,土無二主,家無二尊,以一治之也,此大一統(tǒng)之義也?!碧焐蠜]有兩個太陽,地上沒有兩個統(tǒng)治者,家里沒有兩個當家人。以“一”主之,即一個國家,一個政權 ,一個統(tǒng)治者。其本意是,反對分裂,不要割據,維護國家政權的完全統(tǒng)一。這一思想,源自孔子著《春秋》,成為儒家核心的政治主張。漢代大儒董仲舒給予高度評價:“《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宜)也?!弊源耍按笠唤y(tǒng)”為歷代王朝所繼承,奉為建國與治國的行動指南,最終把中國凝聚成集疆域、民族、文化與政治的不可分割的“大一統(tǒng)”共同體。
根據“大一統(tǒng)”的理論,通觀中國歷史數千年特別是自秦漢來兩千年的王朝更替,統(tǒng)一、分裂再統(tǒng)一的不斷變化,我們堅定而明確地認為,第一,東北疆土堯、舜時就是天下九洲,十二洲之一;自殷周就是中原王朝所管轄的一部份,歷代在此設治,載籍甚明。以唐為例,設黑水都督府,轄黑龍江流;至元代在今黑龍江下游設“征東元帥府”,明繼其后,即在此故址開設“奴兒干都揮使司”。清承襲明之遺產,在今三省之地,分設盛京、吉林、黑龍江“三將軍”??梢?,代代承襲,東北地區(qū)廣闊領土從來就是古今中國的組成部份;第二,在東北地區(qū)繁衍的各民族從來就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肅慎為東北最古老的民族,距今四千年前,相當周代就歸屬周管轄。其后,不論新舊民族都內向凝聚而走進中華民族大家庭。諸如鮮卑、契丹、女真、蒙古,直至滿洲,先后走出東北,雄飛中原,或建半壁江山,或一統(tǒng)天下,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巨大的功績。第三,按照“大一統(tǒng)”的觀點,就是在中國分裂期,我們堅持東北仍隸屬中原王朝,即使東北一些民族成立地方政權,也遲早歸向國家一統(tǒng)。而拒絕一統(tǒng),形同割據,如高句麗長期獨占遼東,招致隋唐兩朝不斷地征討,是為國家統(tǒng)一而戰(zhàn),屬正義的事業(yè),而高句麗統(tǒng)治者堅持分裂、割據,背離國家“大一統(tǒng)”,理所應當予以否定。當然,東北少數民族打破中原王朝的統(tǒng)一,或乘中原王朝內亂而分裂之機,進兵中原,實現新的統(tǒng)一,如上提到的幾個民族,也是天然合理,是順應中國歷史發(fā)展趨勢,無可厚非。有一種觀點,斥少數民族如滿洲進關是“對中國的侵略”“對漢民族征服”之論,是違背“大一統(tǒng)”的基本理論,也有違于歷代政治家所孜孜追求的政治目標。因此,本書拒絕這些非理性的落后觀念,堅持在“大一統(tǒng)”的理論框架內,給予東北地區(qū)的歷史演變以正確地闡述。歷史已經證明,“大一統(tǒng)”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一條主線,貫穿中國數千年的歷程之中;“大一統(tǒng)”也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一條生命線,因它而把中國凝聚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按笠唤y(tǒng)”的理論與實踐,關鍵是邊疆地區(qū)及其民族必被包容其中,才使中國的“大一統(tǒng)”完整而無缺!
這些議論,似乎是老生常談,其實不然,這在當前學界理論與認識混亂之時,更有重要理論價值。特別是近10余年來美國所謂“新清史”在中國學界盛傳,就使以上所論,獲得新的學術意義?!靶虑迨贰钡囊栴},是要“去中國化”,公然說:“中國的概念不過是一種設想”,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中國”幾千年的存在,還否定滿洲屬于中國,相反,還斷言:中國是滿洲的一部份!“新清史”指滿洲人是中國境外的“野蠻民族”,其居住地東北,以及蒙、藏、(新)疆等邊疆地區(qū)統(tǒng)統(tǒng)不屬于中國,因此,歷代王朝直至清朝對這些地區(qū)統(tǒng)一與統(tǒng)治都是非法的。清朝非中國,清朝的皇帝也不是中國的皇帝。用“新清史”的話,目的是“去中國化”“去漢族中心”。“去”之意,就是去掉。如此大膽地挑戰(zhàn)并顛覆中國史特別是清史,實為近幾十年所僅見!在“新清史”的筆下,中國邊疆、國家的“大一統(tǒng)”,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真正是把中國歷史“虛無”了,消滅了。當然,這只不過是“新清史”學者們的一番幻想罷了!可見,本書堅持“大一統(tǒng)”,是在捍衛(wèi)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這條生命線,不僅有理論意義,尤有現實的實踐價值。
話題還是回到本書上來??偫ㄒ陨纤f,就是強調并努力實踐學術創(chuàng)新。一部學術著作,或一篇有份量的論文,其水平之高下,就取決于創(chuàng)新的程度;其學術生命力之長短,也必取決于學術創(chuàng)新。所謂創(chuàng)新,簡言之,比之前代及當代,有哪些超越?增添什么新東西?對無爭議的史實作出何種解讀,提出什么新觀點、新結論。糾正其中某些偏見或失誤,同樣是創(chuàng)新。如此等等。這正是本書孜孜追求的學術目標,這已成為本書各作者的強烈的學術意識即創(chuàng)新意識,如無此意識,創(chuàng)新也只是空談而已。
主觀愿望如此,如上述所談的幾個問題,是否是真創(chuàng)新了?有待學術界識者鑒別,更有待社會的檢驗。
編寫一部東北通史,目的簡單而明確,就是要世人認識東北,如果能傳世,也讓世世代代的人認識東北。前面提到的一些問題,意在闡明東北通史中的幾個重大問題。也是幫助讀者讀好這部書。這里,我還要特別談到東北通史中又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此即東北的戰(zhàn)略地位。如果不認識東北的戰(zhàn)略地位,就不能說真正認識東北??上В@個問題長期被忽略,迄今,仍未引起重視,尚不見有人給予論證。東北地區(qū)是否具有戰(zhàn)略地位,并非人們主觀的斷定,而是由它自身的客觀條件及各個不同時期的形勢決定的?,F在,就以本書提供的史料為依據,來具體認識東北地區(qū)的戰(zhàn)略地位。
在軍事斗爭或戰(zhàn)爭中,凡處戰(zhàn)略地位的據點,大者為一城一地,小者一陣地,往往為兵家所必爭,其地之得失,關系攻守雙方之最后成敗。這里所謂東北地區(qū)之戰(zhàn)略地位,是說它在歷代政治、經濟、軍事及諸民族的格局中所處地位,得失與否,實關乎一代王朝的盛衰乃至興亡。所謂“戰(zhàn)略地位”的本意在此。確認“戰(zhàn)略地位”的一個首要條件,就是它所處的地理位置與周邊環(huán)境。無論軍事或政治,概莫例外。比較各邊疆地區(qū),東北之地理位置與環(huán)境優(yōu)越而獨特。簡言之,東北距中原及遼金以后成為政治中心的北京(古稱燕京)既近又便捷,陸路經遼西直達華北;海路由遼東半島與山東隔海相望。我國西北、西南及東南等地,距中原遙遠,路途艱險,歷來對中原王朝不構成威脅。惟蒙古處正北方,雖說路途不遠,但其地為草原地帶,為單一的游牧民族,力量單弱,而且逐水草而游動,居無定所,無法確定其戰(zhàn)略要地。地理位置之差異,彰顯東北地區(qū)的地理位置獨特,就使中原王朝的動向與東北息息相通。
東北地區(qū)內部的自然環(huán)境尤其優(yōu)越于各邊疆地區(qū)。其南臨海,北向經遼河、松花江,直達黑龍江,其中,東北大平原貫通南北,無山河阻隔,又無門庭之限,即使到清代劃分為三省,仍是渾然一體,從地理環(huán)境上卻無法分割。平原最北端,興安嶺東西橫亙,延至東南,則有張廣才嶺、老爺嶺,再由此向南,連接長白山系,入遼東半島,稱遼東丘陵,又以千山山脈為標志,鴨綠江、圖們江流淌其間,與朝鮮相分界。這一山脈系統(tǒng)已把本地區(qū)的北、東、南基本封閉,而其西,面對內蒙大草原,呈開放之狀,出入無限制,亦無設防,故游牧民族的活動從無障礙。
比之西南地區(qū)如云貴,“地無三尺平”,窮山惡水;比之西北,戈壁沙漠,無水人稀,又不知優(yōu)越多少倍!東北土質肥沃,資源豐富,滋養(yǎng)了眾多民族,遼東地又為漢人聚居區(qū)。在這里,可農可牧可漁可獵,經濟之發(fā)達,又遠勝各邊疆。民族間相互交往,包括征戰(zhàn),加速各民族的發(fā)展,當某個民族強大,即可長驅南下、西進,給中原王朝的影響之大,又是其它邊疆無可比擬的!
自然環(huán)境及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固然不可忽視,但更為重要的是,東北各民族的巨大的民族活力,不斷爆發(fā)出歷史的主動精神,挺進中原,問鼎國家政權,直接影響甚或改變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約自秦始,以匈奴崛起為開端,西北諸民族十分活躍。至“五胡十六國”,我們看到,西北多個民族闖入黃河流域建國。這一切,顯示出西北地區(qū)的戰(zhàn)略地位,不容置疑。持續(xù)到隋,這一格局始發(fā)生生重大變化,其戰(zhàn)略地位轉移,即東北地區(qū)取代西北,一直到清至近代,都沒有改變,延至解放戰(zhàn)爭,東北還是個不可替代的戰(zhàn)略要地,從東北開始,解放全中國遂成破竹之勢。
東北地區(qū)是否真的成戰(zhàn)略之地,即成為左右一代王朝之興亡,僅舉幾例證之。
自唐初,天下安定,北及西北無戰(zhàn)事,惟東北之高句麗仍成唐之大患,是影響唐之長治久安的重大因素。如唐太宗說:“今天下安定,惟遼東未賓……朕故自取之,不遺后世憂也?!币载懹^十九年(645)為開端,至高宗總章元年(668),歷20余年,才將立國達700年的高句麗滅亡,遼東及東北始入唐版圖。唐因戰(zhàn)勝高句麗,統(tǒng)一遼東,變得空前強大,而長久擁有遼東乃至東北,其統(tǒng)治穩(wěn)固,社會安定。唐之前為隋朝,三次傾國中之力打高句麗,目標是統(tǒng)一遼東。其結局與唐完全不同。隋因三次大戰(zhàn)皆敗,國力耗盡,很快便亡國。
唐之亡,也與失東北密切相關。唐治下的渤海國在歷200年后,終被新崛起的契丹族所滅。唐失其助,便虛弱不振,很快與隋一樣結局。
如所周知,契丹族一經崛起,就勢不可擋,迅速統(tǒng)一東北,遂劍指中原,北宋無力阻擋,即以優(yōu)厚條件與之講和。宋遼平分天下,遼因得東北而強大,宋則失東北,勉強維持統(tǒng)治。東北之得失,成雙方勢力消長的主因之一。
繼契丹之后,女真族勃興,再次把東北推上戰(zhàn)略地位。女真人強大,首先打敗契丹在東北的統(tǒng)治勢力,建大金國,成為這一廣闊土地的統(tǒng)治者,即奔馳向中原。遼因失東北而無助,遂亡于金之劍鋒之下。北宋被迫南逃,至浙江立國,更遠離中原至東北,毫無作為,僅茍延殘喘而已!金與南宋劃江為守,以東北為依靠,尚得百余年之安。
蒙古興于東北地區(qū)之澣難河,首先,徹底消滅金國在東北的統(tǒng)治,金失東北,遂至而失國。蒙古得東北,一舉而得天下!
遼、金、元三朝為三個游牧民族所建,皆以東北為誕育地,從這里走向中原,一統(tǒng)天下或得半壁江山。這三個發(fā)源于東北的少數民族真的改變了中國歷史進程,創(chuàng)造出一頁頁嶄新的歷史!這就是東北所處戰(zhàn)略地位所發(fā)揮的作用。
明朝之興,起于南方,似乎與東北無關。其實,元對東北已失控,其皇室紛爭,極大地削弱了元之實力,故明自南京北伐而得手,終逼使元順帝率皇室及余部逃離北京。元之退出,犯了一個戰(zhàn)略性錯誤:他選擇了“正北方”,卻未去東北,遂使其喪失東山再起的機會。
明一得北京,明太祖朱元璋即發(fā)出遼東必守的指令,此系洪武九年(1376),他說:“滄海之東,遼為首疆,中夏即寧,斯必戍守?!?從發(fā)令時間之早,說話的口氣,有與元朝搶占東北的意思??上?,元之余部逃向北及西北,無暇顧及東北,明軍便從容收拾,招降元之殘兵敗將,遂得一統(tǒng)!
明朝充分認識到遼東及東北的戰(zhàn)略地位,全力打造并盡力予以營建。前引明太祖必守遼東之論五年后,即洪武十四年筑山海關,以拱衛(wèi)中原。正統(tǒng)時,遼東都指揮僉事畢恭對遼東的戰(zhàn)略地位作出深刻評估:遼東“東逾鴨綠而控朝鮮,西接山海而拱京畿,南跨溟渤而連青、冀,北越遼河而亙沙漠……遼東乃東北之雄藩,實國家之重鎮(zhèn)?!?/p>
至嘉靖,明高層對遼東所處戰(zhàn)略地位的認識更為深刻:“遼,北拒諸胡,南扼朝鮮,東控夫余、真番之境,負山阻海,地險而要。中國得之,則足以制胡;胡得之,亦足以抗中國,故其離合實關乎中國之盛衰。” 明之興亡史,恰好證明此論斷的正確無誤。如我之師孫文良先生生前有言:“明亡始于遼亡,遼亡影響明亡?!贝苏撚质菍γ魍鰵v程的精辟的理論概括。事實正是如此。明之亡是從失去遼東進而失去東北而開始的,歷28年后,即從后金建國(1616)至明亡之日——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三月)恰好是明軍撤離在東北的最后一座城寧遠(遼寧興城),也就是說,明全失東北之日,正是明亡國之時!
與此同時,后金——清從起兵,到統(tǒng)一全東北之時,也正是得天下之日!
明清興亡的過程,更具說服力地證明一條規(guī)律:得東北者,得天下;失東北者,亦失天下!
遼東(東北)的戰(zhàn)略地位,連朝鮮人也看得明白,做出精彩地評斷:“天下安危常系遼野。遼野安,則海內風塵不動;遼野一擾,則天下金鼓互鳴,何也?誠以平野曠野一望千里,守之則難為力,棄之則胡虜長驅,無門庭之限,此所以為中國必爭之地,而雖殫天下之力守之,然后天下可安也”。
無疑,李氏朝鮮貼近東北,與遼東不過是兩江(鴨綠江與圖們江)之隔,既熟悉山川地勢,也深入了解中國歷史,故能做出如此精辟地分析,得出令人信服地結論。
歷史繼續(xù)證明遼東(東北)為兵家所必爭。如,張作霖統(tǒng)一東北,率兵進京爭衡天下;日本陰謀奪占東北,既而進關,全面侵華,受中華民族全民族抗擊及世界反法西斯陣線的支援,日本的陰謀才未能得逞!
國共兩黨爭奪東北,又一次再現歷史活?。何尹h搶得東北,擁百萬之眾,洶涌進關,勢不可擋!先(北)平(天)津,次淮海,再和平得南京,蔣介石逃到臺灣。全中國大解放!
歷史有驚人的相似:我黨得東北,果然得天下;蔣介石失東北即失天下!如明之亡始于遼東,而今,蔣介石之亡也是從失東北才開始的。這一過程及結局, 都是東北(遼東)的戰(zhàn)略地位所決定的。
列舉以上事例,可知東北的戰(zhàn)略地位非同小可,甚至關系全局,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對全局之成敗實際起到關鍵作用。這就是東北之得失,實關一代王朝之命運;東北的動向,包括其民族的活動,總是跟中原王朝的治亂息息相關。一句話,守住東北,“天下可安”!
東北對于中國歷代之重要,中國歷史進程已經給出了明確答案。如上引,古之學者或有識之士對此已發(fā)表深刻見解,傳至現在,仍是不易之論。可惜,當代學者尚未認識,即使東北本土的專業(yè)學者也少有留意。顯然,有關東北在歷史上的戰(zhàn)略地位這一重大問題遠未在學術界形成共識,實在說,還未被認識到它的重要性。長期以來,我們被東北自古“落后論”所屏蔽,豈能認識東北地區(qū)的戰(zhàn)略地位!
最近,偶讀《傅斯年文集》第四卷,內有一篇《中國要和東北共存亡》,寫于1946年。其中,有一段文字寫道:“沒有了東北,中國永不能成為名符其實的一等國……中國必永為貪、病、愚之國”。讀后,不禁令人感嘆:傅斯年才是真正認識東北的當代中國第一人!自那時,迄于今,已過去了正好70年,有傅氏識東北者竟有幾人!
可惜,在我主持編寫這部東北通史時,尚無緣讀傅氏此文,不知其論。不過,略感自慰的是,本書所闡發(fā)的認識,確與傅氏之論不謀而合。當然,如當時讀到,肯定會受啟發(fā),必將深化對東北的認識。我要強調的是,傅氏所論,是對歷史上東北的地位的總結,也是對他所處時局的精辟概括,對當代中國同樣具有巨大的啟示意義!現在的問題是,東北地區(qū)已經是中國牢牢不可分的一部份,還能設定“沒有東北”會如何嗎?的確,這個設定并無現實的危險,也就失去現實意義。其實,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同樣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如果弱化東北,不發(fā)展它,不推進它的建設,與“沒有了東北”的結果是一樣的!在當今世界的格局中,東北處東北亞之中心地帶,諸如俄羅斯、蒙古、朝鮮、韓國、日本等國環(huán)恃,不然而喻,東北之強弱,必然影響中國之國力,也必影響中國之國際地位的認定!這就是說,在歷千百年后,東北地區(qū)的戰(zhàn)略地位仍然不變!
本書以大量的史實敘事,演繹了東北地區(qū)千萬年的歷史進程,為認識東北提供了充分的史料依據,如能讀懂了這些史事,也就讀懂了東北!
不必諱言,本書之不足,或出現失誤,也在意料之中。期待讀者、有識之士及同行專家學者予以指正。
2017年1月8日
【責任編輯: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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