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出身寒苦,身到富貴地,大撈特撈,撈成蝜蝂而死,活老虎變死老虎了嘛,便有知者來找根子,謂窮兇極惡,窮則兇極惡,貪之根子在窮。知者意思是,千萬別提拔窮鬼,富少爺才見慣了金錢,有金錢免疫力。
孔子早發(fā)現(xiàn)其中多樣性(至少兩重性):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鬃右馑际牵惹案F而轉(zhuǎn)了富貴,有兩種可能性的,一是固窮,不爭;一是撈富,猛貪??鬃右馑际?,處窮守清操或變化人性,固然制度,抑亦人品。
劉光第本福建人,后來舉家遷四川,劉光第便是君子固窮的。祖父是窮死的,“隆冬時尤衣敗絮,寒不可支”,凍得一頭發(fā)顫,四肢發(fā)抖,家里炭火生不起,只好去別家蹭火烤,“則竟日負鄰家鐵爐坐,不去”,打他罵他都打罵不走他;后來餓死,“曾不得少待須臾,獲一日之飽食而后死也?!钡搅怂淮?,情形稍有改觀,也不過是不曾瘐斃,“入不敷出,食常不買生菜;兩三月一肉,不過數(shù)兩;中廚炭不續(xù),則弟妹拾鄰舍木店殘杈剩屑以炊。”誰如劉光第那樣有寒徹骨的記憶呢?
劉公于光緒九年(1883)中進士,授刑部后補主事,卻因家窮,路費湊不起,多年不能進京就職,后來是他親戚借些銀兩,得以京漂,衣服都沒得穿,“一布袍服,十年不易”,可能也是多年積蓄銀毫子,買了一身,也僅置一身,以出入正式場合,“除禮服外,平日周身衣履無一絲羅”。劉公其妻是“帳被貧瘺”,居寒徹骨的京都,其暖雪夜之被子是,這一坨硬邦邦的,那一坨空蕩蕩的;其兒女呢,“蔽衣破褲,若乞人子。”女孩子啊,像乞丐崽,誰曉得她是官宦人家嬌嬌女?
長安米不貴,但房貴。劉公居京,環(huán)內(nèi)是不作想,便在郊外租了幾間煤球房“蓋到署回轉(zhuǎn),足有十二里路。”明朝屠隆曾描述京都霧霾與地霾,“燕市帶面衣,騎黃馬,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鼻孔黑如煙突,人馬屎,和沙土,雨過淖濘沒鞍膝?!?/p>
劉公當京華宦客,曾算過一回賬,若在京都過低保級生活,“但細打算,留京有家眷。每年非六百金不可”(祿米除外)。劉公官六品,“俸銀五十余金”,七七八八加起來,福利加工資大概百兩;后來還有所謂印結(jié)銀,每年可得百五十,所有薪金加起來,離最低生活保障差一大截。劉公舉債度日,好在他有親戚,曾資助過他,“賢叔資助二百金外,尚需二百余金之譜。”
劉公窮寒入骨髓,是沒來錢路子?官人工資低是實,但那么多官人何搞活得那般滋潤呢?地官吃陋規(guī),京官吃孝敬,劉公官居刑部,要榨錢,只需拇指與食指輕輕捏一捏,吏部是來錢,多半要到換屆才大進賬;刑部來錢,刑部可以天天猛裝尾箱,哪天無官司?打官司比買官當,有人更舍得花錢。
劉公居刑部,雖是后補,在刑部弄大錢難,但弄些信息費、中介費,不在話下。劉公卻是不打主意,“(劉光第)性廉介,非舊交,雖禮饋皆謝絕”。曾國藩算是清官的,人家送他一輛私家車,他也收了;劉光第老實人,不收人錢物,“趙寅臣欲出京時,欲以紗麻等袍褂相送,因兄所穿近敝故也,兄亦婉拒之?!焙冒?,私人送禮,不要;公家送來的,要不要?不要白不要的哪,“既入值樞府,某藩司循例饋諸掌京”,人人有份,個個都拿,“君獨辭卻”,你一個人裝清廉啊,“人受而君獨拒,得毋公自高乎?”說得劉光第臉紅了,劉公臉紅是臉紅,他受賄依然還是不受,“君郝然謝之”。
劉公太老實了。送人情是官場潤滑劑,劉公不送,“向例,凡初入軍機者,內(nèi)侍例索賞錢,君持正不與;禮親王軍機首輔,生日祝壽,同僚皆往拜,君不往;軍機大臣浴祿擢禮部尚書,同僚皆往賀,君不賀?!辈缓热饲榫疲粋€朋友都沒有”少交游,寡應酬”,劉公老實死了,有時人情卻不了,他也去吃酒——起作用的大官,他不去祝壽,不去祝公子公主新婚快樂,倒是什么作用都難起的同僚做酒,他卻去了;去了,也是找角落坐,“稠人光坐中,或終日不發(fā)一言,官刑曹十余年,雖同鄉(xiāng)不盡知其名。”
同鄉(xiāng)或不曉得他,同事與領(lǐng)導應對他印象深刻的。劉公不搞關(guān)系,不過他上班特守規(guī)矩,出勤率于六部九卿里居第一?!颁N假就職后,到署甚勤,每月必到二十八九次?!碧孤收f,劉公這么苦干勤干,心里頭也是存有夢想的,夢想著人家來發(fā)現(xiàn)他這個勞動模范,用人時給導向?qū)?,提他一級半級,劉公自承:“主稿等均勸勤上衙門,一月得二十天都好,如能多上,便見勤敏?!逼渌嗣吭律隙彀?,可評嘉獎,劉公二十八九天,不給領(lǐng)導領(lǐng)導留下好印象?人家用錢來買官,劉公用命來升職。
劉公當刑部后補主事,曾當了十年。大清有捐班制,國考考不上的,花一筆錢,就可買個局長縣長干干,職位少而買官者多,故而后補也多,后補十年幾十年的也有,劉公非捐班出身啊,他是正途官人,也是此位上蹭蹬十年。十年,兩屆,一直是后補。
德能勤績,什么是德?德藏著掖著的,可見否?也是可見的,別的不說,財產(chǎn)便是可見的。劉公居京都,一身換洗衣服都沒,領(lǐng)導視而不見?十七八歲的孩子了,穿的還是補丁貼補丁,同僚不能見?他家住房是,“去夏大雨后,頂櫊全漏,爛紙四垂,屢次覓裱糊匠不得”,尋到了也付不起工錢,“及覓得,又以價太昂,屢相齟齬?!必敭a(chǎn)是見得到的最大官德——財產(chǎn)內(nèi)涵多,房產(chǎn)是一種,其他財產(chǎn)不可見,劉公之房產(chǎn)也不可見?可知研究人事時候,德能勤績,吏部只喊口號,吏部不曾放眼線的。
是的,劉公老實人后來升官了,這官升來好像并非“向例”,非必然規(guī)律,乃偶然性。光緒打算刷新政治——擬除沉疴,行新政,便會啟用老實人?“此時下手功夫,總在皇上一人為要,必須力除諂諛蒙蔽,另行換一班人,從新整頓,始有起色轉(zhuǎn)機?!惫饩w果然心動,想要另換一班人,劉光第又勤政,又廉政,又蠻老實,又有見識,又敢擔當,又顯血性(舉例證明吧:治事精嚴,因讞獄忤長官,遂退而閉戶勤學,絕跡不詣署),他曾奮筆上書《甲午條陳》:“一、請皇上乾綱獨斷,以一事權(quán)也;二、請皇上下詔罪己,固結(jié)人心也;三、請皇上嚴明賞罰以操勝算也;四、請皇上隆重武備以振積弱也?!碧煲鈴膩砀唠y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他一個六品章京,想給皇帝上書上不了的。不過光緒皇帝還真啟用了他,源自其維新很活躍,他曾與同鄉(xiāng)京官倡設(shè)蜀學會于皮庫營四川會館,由外官京官捐助數(shù)千金,添購書籍儀器,聘請中西教習,講求時務之學,湖南巡撫陳寶箴便舉薦了他,1898年9月4日,受光緒皇帝接見,賞他與譚嗣同、楊銳、林旭四人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不讓老實人吃虧,這口號也有真落實的。
不過,老實人劉光第剛不吃虧,一晃吃了大虧。百日維新,維新百日,劉光第百日而后,命歸西。后來事,大家都知道了,劉光第列烈士戊戌六君子中,被斬首菜市口。自1888到1898,老實人劉光第后補十年,到1898年,他升官了,貌似老實人出頭了,哪想到這年老實人劉光第被斬頭了。劊子手到得郊區(qū)劉府,“緹騎見家具被賬甚簡陋,夫人如傭婦”,儈子手都良心發(fā)現(xiàn):“乃不是一官人”。
劉光第真不是官人,是老實人。大清欠劉光第一個公道,欠老實人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