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所容!
但差人至龍場陵侮b,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斗,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嘗辱某,某亦未嘗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
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嘗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茍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鐘,爵以侯王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于流離竄逐之微乎?
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與處c,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太府茍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d,則亦瘴癘而已爾,蠱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而動吾心哉!
執(zhí)事之喻,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茍有所隳墮e。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王文成公全書》)
注釋:
a 毛憲副:毛伯溫,當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因都察院又稱憲臺,故稱左副都御史為憲副。
b 龍場:古地名,在今貴州修文縣。 陵:同“凌”。
c 瘴癘:濕熱地區(qū)流行的惡性瘧疾等病癥。 蠱毒:用毒蟲等制成的毒物。
d 橫罹:意外的災害。
e 隳(huī)墮:消沉墮落。
大意:
承蒙您昨日派人向我說明禍福利害,而且讓我勉強到知州府衙認錯道歉,如果不是情誼深厚,決不會這樣,感激之情無法用言語表達。
但是差人到龍場凌辱欺侮我,這自是差人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并非知州指使。龍場百姓和差人爭斗,這是因為他們義憤不平,也不是我指使的。既然知州并未曾侮辱我,我也未曾傲視知州,我又從哪里獲罪而急于談到請罪呢?
跪拜禮節(jié),也是下級官員理所當為之事,不足以為恥辱,但也不應當無緣無故行此禮節(jié)。不應當做卻做了,與應當做而不做,招致的恥辱是一樣的。被貶謫流放的臣子,能夠堅守至死的只有忠信禮義。如果拋棄忠信禮義不去堅守,沒有比這更大的禍患了。禍福利害的話題,我也曾探討講習。君子將忠信當作利,將禮義當作福;如果失去了忠信禮義,即使有萬鐘厚祿、侯王貴爵,君子仍會視之為禍患、災害;如果堅守忠信禮義,即使需要剖出心臟,砍碎腦袋,君子也會勇敢踐行,并以之為福,更何況是貶謫流放之類的小事呢?
我居于此地,與瘴癘蠱毒相處,和魑魅魍魎相伴,每日都有喪失生命的危險。但是我能泰然處之,未曾因此讓內(nèi)心畏懼,是因為我實在清楚生死之事皆由天命,不會因一時禍患忘記終身的憂慮。知州如果想加害于我,而且確是我罪有應得,那么不能說我沒有遺憾;但如果我沒有罪過卻橫遭災禍,那不過等同于碰到瘴癘蠱毒、魑魅魍魎而已。我怎會因此而改變我的操守呢?
您的建議雖然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我會因此更明白自我砥礪的緣由,不敢有絲毫懈怠消沉。受到您的教誨很多,怎敢不頓首感謝!
【解讀】
公元1505年,王陽明由于觸怒權(quán)宦劉瑾,被貶貴州龍場驛丞。他歷經(jīng)坎坷,于1508年方至貶所。龍場位處崇山峻嶺之中,叢林密布,瘴癘彌漫,環(huán)境十分險惡。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相伴而來的是知州“差人”的無理欺侮。盡管當?shù)匕傩粘鲇诹x憤,出手相助,卻招致了上司的猜疑與憤怒。王陽明在此時遭受著自然與社會的雙重磨礪。難能可貴的是,他雖然身處逆境,卻并未讓自己的意志與精神“隳墮”。正因如此,他寫給毛伯溫的這封信,才能如此不卑不亢、令人動容。
毛伯溫勸王陽明委曲求全,向上司謝罪,息事寧人。但王陽明對此番“好意”的拒絕有理有力。其一,明確事實,表明自己與知州并無芥蒂;其二,明確原則,行所當行,止所當止,進退有據(jù),舉止有度;其三,堅守準則,君子之福利全在忠信禮義,絕非高官厚祿,為忠信禮義不惜“剖心碎首”;其四,襟懷坦蕩,隨遇而安,置生死于度外。
王陽明堅定的道德操守、精神追求以及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生發(fā)出持久、堅韌的力量,支撐他屢次走出困境,迎接艱巨挑戰(zhàn),成就了一生功業(yè)。他“知行合一”,孜孜不倦,基于豐富的人生實踐與深入的理論思索建構(gòu)起的“心學”,引起了后世的廣泛關(guān)注,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翊程)